七、
“不须携酒登临。问有酒何人共斟?变尽人间,君山一点,自古如今。”说话的年轻人身子缩在裘衣里,一双眼静好却散漫,“韩延,我就送你到这里。再会。”
“是啊。”坐在马车里的韩延轻轻道,“是该再会了。”
“韩延。”白茗轻笑道:“有件事想问你。”
“嗯?”
白茗笑着走上车坐在韩延面前:“为什么我杀谢倾的时候你不阻止?我以为你与谢家是世交,至少会救他一命。”
“你就问这个?”韩延失笑,却随即换了一幅冷漠的表情,“昨日来刺杀我的,哪怕是谢湘或者谢无,我也不会阻止。”
“如果是谢无的话……”白茗摇头一笑,“我决不杀他。”
“为什么?”韩延挑眉。
白茗苦笑:“你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我就是不让你说你大概也会不吐不快的。”韩延一笑,“不是么?白大少爷。”
白茗长长一叹:“是啊,我一直很想告诉你这事儿。”
“武林中人只知道我是楚世家白家的长子。”他苦笑,“只不过,那是我十五岁出道之后的事了。”
“很久以前我在白家长房根本毫无地位,因为我不是正出。从小,我就只能住在别院里,与本家毫无关系。我娘死了以后,新的正室就把我赶了出来,就只好在四处流浪了。”
“从十三岁起,我就一直住在曲阳城里。那时候……就一直以白家少爷的身份四处闯荡。一直修习的、离家时偷出来的剑谱,在那一年小有所成,在江湖上也有了些名气。”
“那天我为了凤楼上临窗的位子跟谢无大打出手,就被闻络遇上了。他非要给我们算命,我和谢无当时正在气头上,冲上去就要杀他,却被他一句薄命多灾吓到了。”
“那时候年纪还小,说到死都会怕,就赶忙让他细细算了一卦。他说……我与他有个一生都解不开的羁绊。”
“当时还很不信,就一个人赌气走了。谁知道到后来,这话似乎真的应验了。”
“我在曲阳城的第三年,起义军就打进来了。义军进城的时候有个军官的马把我冲倒了,马蹄就要踏在我身上的时候,突然有个少年冲上来把我推开。”
“他说,不要怕,有我在。”
“你可能猜到了吧,那个少年就是谢无。”
“我当时一眼就认出他来了,对他吼,叫他不要管闲事。可他却没有像几年前一样跟我生气,只是笑了笑,然后说,这样的脾气一个人闯,还真是前景堪忧。”
“那之后我就一直与湘姐和谢无在一处,与他们一起随着义军四处辗转,一起筹谋算计。直到……”
“直到四年前。”
韩延一怔,随即苦笑:“那似乎正是我遇到你的时候。”
“是啊……”白茗笑道,“就是那个时候,湘姐给我了一个任务。那就是,作为影子,埋伏在你身边。”
韩延猛地一抬头,却突然发觉自己的脑子有些恍恍惚惚的。
“你……”
“嗯,没错。”白茗苦笑,“你中迷香了,药效八个时辰。”
“你每次承认的都很干脆。”
白茗莞尔:“为什么不?我不承认你会信我吗?其实人总在骗别人,骗自己,然后连自己都以为那些谎话是真的了。”
“你也是世家出身吧,一定也见过那些同族之间的尔虞我诈。本是同根生,可他们却拼命地想要致对方于死地。一个个骗局构架起来的权力,一辈子生活在欺骗搭葺的人生里。”
“我厌倦了。我想活得自在一点,真实一点。我从没骗过任何人,包括你。”
“你……确实不曾骗过我。”韩延苦笑,神智却有些模糊了。
白茗望着车顶喃喃道:“抱歉,我该走了。记得我说过什么吗?我说,等你回来,这战争就结束了。对,什么都结束了。”
“那时……请带着湘姐走吧。别等到太久以后,彼此都老了,再突然想起年少时,错过的爱情。”
“这天地也就车顶这么小吧?却是一辈子不变的。”他一苦笑,“可是时间不等人的。该爱的时候犹豫着放了手,这一辈子……”
韩延努力想要定下心神去听白茗的话,脑子却浑浑噩噩地不听使唤,终于慢慢失去了知觉。
白茗苍白的手指并指如刀,割开了韩延的手腕,将血滴在一颗乌黑的药丸上,仰头吞了下去。
车外的晨雾漫漫绕着白茗的身子,仿佛也遮住了他眸子里捉摸不定的、绝望的眼神。
他轻轻挥了挥手,对身边的军士道:“卫平,启程吧。韩公子累了,睡着了,小心别吵醒他。”
“是,将军。”卫平端正地行了一个军礼。
他们渐渐走远,白茗那双眼却久久挪不开视线,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才仓惶回神。
“白公子。”身后的人慢慢道。
白茗微微转过身来一笑,笑容中有苦涩,有自嘲:“你就是湘姐派来的那个人吧。青衣楼,黎玉。”
来人一怔,随即点头默认。白茗却望天道:“到这时,也是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