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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璎:月光还是少年的月光,九州一色还是李白的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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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男、夺嫡、。。、,,


IP属地:重庆1楼2024-08-02 18:29回复
    越璎
    现在有一匹白马跪坐在越璎的面前。我们其实不用去想象它所具含的到底是怎样一种阳春之麾羽,鱼龙之鞍胄,虎豹之齿牙,凤翟之鬃尾,因为用极致的辞藻来殊荣一头走兽尚算操之过急,就让它暂时徘徊在竟日秋风的河洛外,用戎狄的胡书为它拭目,用蓬莱的水师为它翘首,它的马蹄下总该有越驰百川的风沙飞扬楼兰迷堕,它的骏首外总该有倥偬金鼓的响鼻夜猎南诏失路,直到这时璎终于想起来要嘉爵这一头垂雍在他面前的白马了。他看着白马的眼睛,白马是白色的,白马的眼睛却是黑色的,这两颗黑色的眼睛正一眨一眨的,仿佛这就是它很多年来甘为骑座、常为羁旅的白雪冰心之中唯一一点潮浮的冤和怒,璎伸出左手,指腹上有一点儿夏夜里读书时染过红砂的涸迹,他将那一点点残余的朱砂轻轻抚摸在白马的右眼上,于是马儿顺从地将一双眼睛都闭上了,那些在它身上所带有的极致的辞藻,嘉爵的湖水也都和它的头颅一起,依偎在秦王越璎一只单薄、低温、甚至弱羸的手掌之中,依偎在校战、鏊兵、甚至虎踞龙盘的王城金瓦之泰殿中,依偎在飞燕、青龙、甚至紫气东来的行宫王旗之路途中:那么现在它已经全然变成冰莹的白雪了吗?子秉先生。
    有很长一段时间,越璎没有听到关于这个问题的任何回答,白马之于秦王的譬喻其实只是在这个略显生疏的行宫大殿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种遐思,倘若如果我们真的要等待一位哲行辨通的公孙或是一位至精至诚的惠施来诰问释解,不如先停下来看看峨洋天威的朱紫大殿吧。璎用一双很真挚的眼睛,也许在场的人都不会翮想到白马那两颗更灵动的眼珠,但它们确实就像通透的镜子一样相射出了此刻淙淙霭霭的云台王孙们:七哥,从金鼓上槌响的美人风铃会像南诏谷的草药一样使人陶陶熏熏吗,璎想起来很多年之前,他只在古木交柯的长垣中听过那些金铎笙丝的古曲,尚还不知道美人也能与淫乐等同的经久范式;越璎站在最后,因为来得最晚,蓝色的长袍背后绣着一只静伏的宝象,于是风尘越过高门阊殿先击在了璎的身后,那只银丝的宝象也在此刻的衣浪里鲜活华彩、五光十色,越璎将袍襟拢好,又在闪动的蓝曜中望向他的大哥,在这个处处王权父命、君威兄极的宫殿之中滋长蕴养的所谓长兄长子的内涵究竟又会有怎样诱人的奥义,他比璎大了很多岁,这种成熟的智慧神圣得宛如嘉木转碑、卉庭书阁其上的琉璃白象;之后风停下来的时候他好像才明白,伏象只是他的字啊,他真正名字里的璎和扶阳的瑛太像了,不过瑛在哪里呢?椒房外天真的仰视仿佛已经过去很久了,“长阶一片石,风雨留莓苔”中的台阶并不高拔,那些因为年岁所交错在台阶上的身量已经泊动过了经年的虹影,现在璎站在殿下,面前就是这一任执琱戈、卫金吾的莓苔风雨们啊,只是如今已经不再需要璎昂头以观瑛玉了。——这当然是一场很好的迥望,四方紫薇定聆着他的呼吸,追随着他的视线,哺孕着他的记忆,他突然想再问一遍那个问题:现在它已经全然变成白雪了吗?子秉说:可是你刚刚睁开了眼睛。
    ——
    出场


    IP属地:重庆2楼2024-08-02 1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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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10 23:4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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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谡
      裕郡王白袍玉带,斜斜歪在水边,望着钓竿一圈一圈散布开的涟漪。等脚步声近了,才慢慢坐直了些身子,端出温良恭谦的派头来:“秦王兄。”然而这幅派头很快就随着一尾鱼的摆动而破裂了,越谡急忙收杆,举手好不狼狈,等鱼黠滑地逃逸落入水中,才泄气地侧头看他:“小十三与我共享了今日搜查所获,说兄长是个妙人,其实越谡早有一事不解,意欲请教八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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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璎
      秦王来此的横渠外有一点水石相击的琅琅声,洞远邈渺的东西两岸因在空山奇辉,水波练彩之中显出了一点儿寰宇沧澜的辽阔,因此秦王于赴会途中特地抬头看了一眼飞光之星斗,化沙之光阴。——其实也与一叶琥珀秋光没什么区别。之后他才走到越谡的身边,于波颤的湖面外低头看他:“那么是何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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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谡
      星斗和秋光琥珀没什么区别,那么钓鱼台下的溪水和裕郡王情之所钟的沧海又有什么区别呢?区别在于执金吾佩戴的刀戈,人人脸上显而易见的焦心。越谡盯着湖心凝望许久,发觉它也没什么意思,索性就将钓竿斜斜倚在肩头。他的困惑也许对着秦王殿下,也许对着更遥远的奏疏和立笏发问:“谏台诸公,为谁而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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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璎
      越璎问完先坐了下来,苍苔钓矶白水之滨,秦王所着绣蟒的一角稍微被湖水打湿,不过显然并没有人在意这段布绢湿水之后所带来的毫芒的、微小的、孱弱的深浅变化,在听完越谡的话之后秦王才似有所感,于是低头将它们捋到了另一边,这个过程中他说:“为畏天爱民、祖宗法度谏,为风闻法纪、典章政令谏,为无告者谏,为不平者谏……”而越璎仿佛像是突然明白过来,才又把头抬起来,反问了一句:“十二不会以为璎有这样的本事,能使举国之中枢,中央之机窍,君父之栋梁为璎上谏监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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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谡
      越谡发觉秦王似乎误会了什么事,他摇了摇头,说不是,“臣弟没有此意。朝野皆知秦王殿下游历四方,承六经之训,出华章之笔,我只是想讨教,兄长从卧穟稻禾中洗沥出的辩思,与我昔年在太学书本里读到的是否一样。”答案固然不知,但与越璎垂眼的神态相类,裕郡王也低头捻开鱼线,慢慢理顺万般经纬草蛇。越谡口吻颇为轻松地提起,自己太学时很让段祭酒操心,离开国子监的那天,段以时破天荒地在学宫后山放了整整一捧烟花。“但学宫传闻里没提到的是,段夫子放烟花时我也在场。他对我说天下的路途不止攀援书山一条,他不赞成我的路,但也祝愿我一帆风顺。”越谡终于把那卷鱼线捋顺了,眼梢被浅浅的弧度酝酿得弯了弯,“大夏海图署,为峻山钜海、绝域方池而图,为登降诡曲、天纲时宪而图,为失路者图,为求索者图。”
      “可无论是在太学,还是在海图署,谏台的奏疏始终颂赞的还是符采柄耀、剑矢戈矛,讨伐的还是祸国的荣宠、恃宠的宫妃。”越谡撑着下巴,一根紫竹鱼竿懒洋洋横斜膝前,很像诗歌中一根锈钝了的剑,却也只是像而已。他忽然唉声感慨了一句:“如果当初我如八哥一般精研文理,如七哥九哥一般苦学武艺,会不会能够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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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璎
      不久之前,越璎刚跟梁王推谈周易,又或是与将帅大谈周礼,他在很多苍尔卓识或是文学礼法中经久地感悟到一种不适,这种不适将久处芝兰榫卯到仿佛一则预言:“噢…璎还以为那些雪花般的奏疏又一次飘到了内宫,使渥宠的宫妃在烟散的松墨下祸国,恩爱的荣耀在单薄的纸张下误民,博士们傲气到自比洛阳纸贵,下笔的学者们还以为锦心就能有绣章,如果淑妃娘娘还介怀,八哥代他们向娘娘告罪一声吧。”那么说到烟花他们就得再往天空看一眼吧,今日是十五,月亮比昨天的要更圆一点,国子监在月亮如新月、玉盘的时候是休沐的,署中不设早晚课,授课博士们都回到成贤街的宅邸,没人再谈参弹纠察、陆海潘江。“不过那些文笔确然大都来自国子监,将来从那里授官出去的人,很难有例外不想因抱负、才干、史学而想为大夏赤胆沥心。每个人都有像这样的称为才学的重量,所以整个朝局有时会因为他们站定的位置而变得有些倾斜,(之后问得好似也不很确定)海上也这样吧?锚钩铜钉的重量决定了航船吃水的深度,越重的海船更能行驶天长日久。”
      璎一应望着恰如圆满的明月,又想到曾经读到的明月前身已经是一种趋近美好却最终破裂的洗练:“如果当年十二精研下去的话,大概也会知道国子监有个让人很害怕的地方,名字也很具象,叫“绳愆”。璎刚刚来的时候经常去那里应付监丞,他们会像绳准一样摆正这些重量,或者会像罗盘一样堪定这些方向。海舆图志上会慢慢画满峻山绝域、诡曲天纲,失路求索者永远都掌有一根罗盘铜针,千里外文弱书生,长关外重甲将帅所不能做到的事情,十二你不是已经做到了吗?我们唯一还没有改变的,只是绳子和司南的归属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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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谡
      绳愆,尺规,司南,天枰。这些是计算矩方轻重的工具,但大夏的学官仕人身负文思藻章的浪漫,任何事物都可以成为他们湖笔寓情的意象。“我也许介怀过,也许她仍介怀。”越谡爽快地承认了,他摄衣一揖——从前夜散席后裕郡王就从未再银冠补服如仪、峻正恭谨如肃过了,逃走的金鱼从水里跃起来,刺绣在他衣袍上。他轻飘飘地笑着说,绳愆确实听起来很骇人啊,但它的确被需要着,就像朝堂天平的制衡需要才学或是谏刺的砝码。“朱笔的好恶亲疏是比士子们手中湖笔更致命的剑器,不慎则会撬翻整艘宝船,谏官职责所在,即便不是向余淑妃,也会向其他人。臣弟介怀的也不是这个。”
      一个共识是,软弱对于天家血脉来说是可耻的,所以连同它衍生出的悯恤、垂怜和恻隐也会被视作铜板上的污点。相反地,这枚铜板的背面将是“威严”、“杀伐”和“决绝”。出类拔萃的士子文章被譬喻为“气势如虹”,只有斩决过一万颗敌寇头颅的龙泉宝剑才会被悬奉在天禄殿上。“臣弟介怀的是,”越谡面无表情地说着很僭越的话,神情俯垂在晦暗的湖波中,明月倒影,它的圆满已经在不休的涟漪中破裂了:“渥宠的宫妃祸国,恩爱的荣耀误民,但这样磅礴的国威竟要靠方寸人皮擂鼓来彰显,谏议利笔竟无一人疑虑。”越谡平淡地移开目光,“我困惑的、介怀的、乃至恐惧正是这个。”
      -
      越璎
      那么现在越璎和越谡需要探讨的是什么呢?璎说过,初一十五是国学休沐的日子,在今晚就让我们把言之谆谆的旧典与意之殷殷的功德都像这柄钓竿一样摆放在冷酷的世事之外,就同这尾离去却又返还的金鱼游览在激激泉底石的皇都之中,我们用钟铎拂晓的莺声已渐老去,比之长久存亘的甘泉仙乐,或者彻夜将萌的馆御靡音,它们好似注定走进象牙故纸,拥就一场锦绣灰堆。那么璎就先从这柄钓竿看起,毕竟它将一条包围行宫的横渠划分出你我泾渭:“那璎在拟定这封察谏之前,得需要回想一下:原来美人是历经灭戎之祸的美人,是他们先有鼓卧旗折之败阵,失群乱辙之家国,所以才被执槌的卫士奏响战象的高歌,才被司祀的女史击节安魂的序曲。(璎又把目光放到谡的眼下,之所以不直视他的眼睛,是因为那时璎的眼睛里一直有一种明亮的猗光)原来人皮是失败者的人皮。”而他们承接的另一半更昏晦的泾河水其实早就不在横渠的治下了,这条绣在裕郡王袍服上的金鱼所易去的沧海也在一种谡谡松下风中振尾一种早秋的寒凉。璎继续说:“倘若有什么是一定会对畏天爱民所拜服的,为典章政令所直驱的,那正是胜利者对凋零者的攫夺、抚玩、愉悦。谏议利笔,监察工本当然无一疑虑,无一上告,因为他们都是胜利者的号角,是统治者的武器。这有什么好困惑、介怀而恐惧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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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谡
      早知这世间的一切大多最相似:星杓光耀是镶嵌在秋光里的琥珀,不住向前的溪河汇向潮汐奔涌的沧海,于是舍家去国的擂鼓和香消玉殒的容妃有什么区别,和高唱三声驭龙宾天之后的“怙恩红颜”又有什么区别?或许越谡的惑思始自于这一起点,然后被不舍昼夜的光阴和水流冲刷灌溉,浇至刻下他终于走到秦王面前请教的模样。
      越谡摇了摇头,他突然语速很快地背诵了一段文章:“春秋左氏传《崔杼弑其君》篇,太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大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然后裕郡王吐字的速度和缓了一点,又恢复成他万般戏谑温和、浑不在意的嗓音:“嗯,可能吧。但雷霆万钧的胜利也会再度被吹响号角,毕竟天下无有不掘之坟。”越谡的话术(被段祭酒评判成诡辩的东西)其实还可以往下再扭曲一些,比如说这才是对大国垂范的戕害,也许会是埋下草蛇灰线的祸端,可他拱了拱手,就只是说道:“但世上终究还有一些无法被胜利凋零所评判,被兵戈利笔所降伏的东西,比如海洋。它莫测,潦远,而且永恒。”越谡若有所思地说:八殿下历访四方之时,可曾见过海吗。
      -
      越璎
      越璎也不免要困惑地问道自己:万祐二十二年,彼时秦王正在一陂田垦上遥望那些三万里东河,五千仞摩天,不用说秋风广厦里的文人气血,光是黍离之篇就够我们捧读观瞻,之后我们接连不断地绮想着风烛、麦谷、湘水,虽然我们都很清楚,它们其实与王都内林林总总的松墨、精粟、彩蝶相去甚远,也仍然逃不过你我明明是在遥远的陟彼世外渴求一种智慧之神的降临,却在国境之中剥脱一张幻美之画的酷刑。越璎当然明白随之而来的崔杼弑其君的示警,因越璎在三年之后又回到了这座王都,他谨慎、温驯、屏息着又经历了一遍剖白、重构、填妆铺色的入画之刑。只是这次挥刀的不再是什么诏南将军、大夏使臣,璎拂开这些血淋淋蓝切切的彩衣,发现他们每个人的箭冠都在法场里风化:“我不知道要如何定论阿谡的回答,因为我并没有拥有过胜利。凋零者曾经盛开,统治者曾经弱小,唯独谈论胜利要先经过失败,而璎从不曾失败。如果海洋可以成为阿谡口中,所不可以被评判,不可以被降服的,为之永恒心动,世色依旧的东西,那么我们摒弃失败,阻绝胜利,随兵戈利笔涣然冰释,任成王败寇云开雾散,崔杼弑其君只弑君而不变史,不掘之亡墓空城待旦……这是不是也算一种长涉苦海之天明呢。”
      那么越璎现在停下来,在湖面波心的微颤之中,将思绪交给了微光长久的月华垂影,想到美人皮和美人图,想到有一位皇子曾经剥开了她的光廓,攫取了她的色彩,让她恒守在战角的秘籍中;而在经年之后,又有一位皇子将她真正纹永在焚火灰身的后背之中。璎就连思绪也停下来了,他等待着越谡的汪洋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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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谡
      裕郡王点点头说,所以我们会无法共识上个谈论的话题,因为越谡此前很少站到斩蛇逐鹿的斗场当中。文墨羽旄曜辰极,金戈钟鼓振泰清,臣弟没有见过那世情太多血淋残酷的本真,也没有很仔细地学过这些能决分高下的东西。这是一种渥爱,也许是一种不幸。“是啊,秦王殿下和我眼中的长涉苦海之天明之所以耀眼……臣弟觉得,是因为在现世我们永远不会等到它。”
      “讲经或制图,其实都和修史很像吧,每一种说法都振振有词,我们也只能选择相信某种叙述走下去。但崔杼弑其君只弑君而不变史,不掘之亡墓空城待旦,凋敝之秋永远停留在诗人的藻章。所有的这些,数年来始终前进的文心和格致,把人们带向一个不需要也不赞成人祭活祀的年号里。十二以为这是所有白刃不相饶最后的意义,最好也是所有斗争者可以默然达成的共识。争斗当然是永远不会停下的,明里的,暗里的,毕竟不掘墓的前半句我们心知肚明——由太史令记载的亡者临死前迸发出的挣扎与闪光会受到人们的追崇,而表示尊重、宽容或暴虐只是屹立不倒者的特权。”这一夜没有麦谷和稻穗,水边只是一柄紫漆斑驳的垂杆,和两位空坐渔台的皇子。“但这和胜利凋零无关啊,只是关乎死亡和活着而已。文山怒海,我们不是已经见过了吗?即使是万祐二十二年有人惊怕、有人喝彩的嘉会置鼓,不也还有人今夜在讨论它吗?”越谡俯下身,他撩了一点水,在越璎的眉鬓上轻轻抹开银光:“无论身前多么丰功伟绩,人们最后都会被光阴的海水吞没掉。但每一回被记载的没顶吞浸,都会诱使亲者、仇者、素不相识者向共同的苦海天明继续航渡。”越谡微笑了一下:这是臣弟见过的海。
      ——


      IP属地:重庆3楼2024-09-28 1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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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璎
        在这个时间下,六角的宫灯会像湖水把整座行宫淹没,头顶之上赤诚而金黄的琼月也没有再共分明与暗的天下,璎身后什么人都没有,指路的宫奴好像在一个转角就被越璎遗留在了某座宫殿外,天禄殿的门现在不会为他打开,那么又有哪扇门是他想去的呢。璎站在扬安殿外,灯水已经被他拂灭,他喊了一声:“哥哥。”
        -
        越弘
        扬安殿的立柱有合抱之粗,凭着,傍着,都得宜极了。梁王无拘,坐在殿外的台阶上,孤身单衣,四下阒寂,闲听一声长过一声的更漏。“何时了?”一面撩开眼,至深迹的影,漫上梁王的衣服下摆,才迟迟辨出人来,“八弟啊,如何亦未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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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璎
        这里不再有月影的晦明了,属于璎的几轮安静的呼吸间仿佛就能窥见一层烟粉的朝云,宫灯失去了它的效用,以显见照亮长路的就只有他们遥遥相对的两双眼睛,璎走上前来,与梁王一同坐在台阶之上:“过会儿当去天禄殿。我以为哥哥的扬安殿还算顺路,只是璎却忘记了,第一次走在行宫中,去哪里都算顺路——如果我们忽视掉这段路途中绕远或者迷路的繁累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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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弘
        庭下空明,值有明月作陪,飞彩夺辉,“犹记得,在你少时,父皇便盛赞你机敏,讷于言,但藏秀于心。伏象二字,是段大人相赠吗?”仰头迥望,“十二宫分野所属,无外是我朝的天地气象。”与他分说,语气亲和极了,“由此向西有延英殿,向东还有永泰殿,才到天禄殿。八弟,若你登过西山,就会发觉你足量下的行宫,有多么严正,它们都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簇拥着天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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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璎
        “是璎自己拟取的。象有齿以焚其身,现在看起来倒并非是个好字。”璎抬起头,于圣殿或金墀中永恒垂伏的双眼就在这一刻抬望了,广袤之天河,无垠之广厦……这些都会让旁观它的人心驰神往啊:“璎走到扬安之前确实走了很久,不必说延英、永泰,另有小道羊肠不知凡几,西山外更有登高之处,它们唯独簇拥这样一座天禄行宫:国之中梁,世之机枢。可称辅机的只有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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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弘
        梁王无由地一振,似有细伶伶的风钻入了袖中,他抬手压了压襟,恍然间——哦,九月当授衣了,府中的绣娘们从上月初就画的式样,也不知道宜珍纳了几层底了。他把目光收回来,巡在二人相映成幅的织物上,出神了良久。“命理八法中,有一节专讲伏象,我依稀记得,三合财局,三合官局,财和官,无生助,则孤寒,若有生助,后天行运,上上大吉。可转念一想,世事皆如此,在员多,在得人。”呵笑一声,“伏象口中说的,是为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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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璎
        越弘比越璎大了很多岁,在越弘说到“为兄”这一则轻渺的疑问后,璎转头看了越弘一眼,在这种天青色的夜晕中并不好找寻彼此的视线,因而璎只是将坦然而洁清,直白又确信的微笑凝流在梁王的面前:“其实我们并不容易在这个硕大的拂晓中找寻一道既定的命理,因为星宿和六爻的注论太多太广了,但坤来入乾却是自古不变啊。在一片扬安殿的黎明中,兄长有没有看到朗朗乾坤呢?”
        -
        越弘
        尤其是这样的晴夜,梁王的目力时好时不好,并不为奇,青石的映照、树荫的遮挡、月光的清皎,有时只差一阵风,拂开心底的扰乱。“坤来入乾,坤来入乾——”他一字一顿的说,然后相当顺畅的说,如此两遍下来,寻到了那双年轻的、炯炯亮堂的目光,“在这一点上,所有夫子的释义都一般无二,乾为君道,坤为臣道。”稍犹疑了下,走在他脸上的目光也在游弋,“伏象,你的意思是……?”
        -
        越璎
        为此,璎只有将不避不移的目光迎上去,连他身后所束冠的发绳都在之后一定会到来的清风中被濯洗、被抚定,璎感悟着这样的‘即将’,于是接在之后说:“哥哥既然提到命理八法,就知道里中还有一句:坤来入乾,旁通情也。天地、君臣难道都还算不上是这世间广通之万物吗?”他接住王兄行行停停的视线,返给泰然的一句:“伏象之卦,莫不在此了。”
        -
        越弘
        是了,梁王的目光就这么静静地淌过他的发冠,那上边许也嵌着片玉石,伏而不显,但硕大无朋,不然怎么眨了又眨,叫人移不开眼。“杌陧之象,曰由一人,八弟,你这个字拟得好极了。”
        中星倒悬,长宵就要明了。梁王巍巍地指了指,朝风行的方向,拖沓着沉沉的声音,“去吧,八弟,天禄殿已不远了。”
        ——


        IP属地:重庆4楼2024-09-28 1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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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弘
          离殿门有一段步距,在浇那株开了花的金桂树,“来,伏象,你看看,这树还没长成呢,等来年秋风起,该是多么茂盛的光景。”
          -
          越璎
          不知道为什么,璎先在几步之外顿了下,等一片析影流金的桂花在煦风里摇曳定了,璎才走到越弘身边:“哥哥,少浇一点水吧。”璎的目光代替了他的手,犹似怜爱地抚摸过这些叶脉、树纹:“它们生于沼泥,长于裕水,这或许已经是它在这种极度丰渥的水土里,所催生出的最后一次花朵了。”
          -
          越弘
          涓流如注,倾泻而下,它破开了黢黑的土、盘虬的根,从青石砖的罅隙里漫到了梁王的靴下,“伏象啊,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侍弄花草,远比和人打交道轻省得多。”因而慢慢停下了,水觚中还浮着两三片黄澄澄的花,梁王侧目,为之抱屈,“伏象,何出此言?”
          -
          越璎
          概因伏象只是用怀藏而包揽的双目去观望这株金桂,是以这些自水脉中破土盘踞、翮飞鹏举的根茎还没有来得及到达越璎的鞋面,就被梁王挹定了,而所带来的草蛇灰线的水流或是雪泥鸿爪的交影,也都在越璎眨眼之间昙花一现:“什么?璎只是在说,水浇多了,会泡坏金桂的根芽。不过盛水的器皿既然已经在哥哥的手中,想来哥哥对花施水的计量、时辰,乃至树木所能开出的花形都在掌握。而哥哥既然莳花多年,自然要比璎懂得多。”
          -
          越弘
          幼时,他亦张目对日,明察砂壶,虫躯伏在其中,只一眼,便知是不是骁将;年少时,梁王谨行,不肯玩物丧志,恨不得坐、行都手不释卷;年逾而立,他反而贪顽,花鸟鱼虫、蹴鞠和投壶,大有得寸进尺之势,宁使食无肉,不可居无趣。于时,笑呵呵地,“为兄不过闲时的志趣,哪里比得上有司的专攻。其实,施多少水,开什么花,我根本无拘的,只求它长长久久的开满枝头。”中有春秋,却无日月,那几片被掬出来,梁王说罢去,把它们覆到了根的肥土上。“走,咱们进屋去喝茶。”
          -
          越璎
          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再过一段时间,在一片晚秋的莺声中将迎来秦王越璎的生辰。那时越璎会先到文华殿,迎来一位严苛却敬重的父亲的注目,之后越璎会逐渐矮下自己的两肩,因为来自王冠的字句是多么沉重,因为来自仪仗的赏罚是多么残酷,很多年来璎用一双温驯的眼睛阻止了它们对越璎的惊叹,或者说,藉由这些惊叹而行施的伤害。一个父亲对儿子的伤害。一位君主对子民的伤害。因为我们原本并不拥有绝对的统治与被统治,臣服与被臣服,因为这双眼睛自低垂开始,就是为了更好的对目。——璎其实更想说的是,梁王很像他们共有的那一位父亲。这句话越璎不记得有没有对其他的兄弟说起过了,如果有,那他们一定会说:是因为梁王的年龄足够做你的父亲。不。是因为梁王好似也同样拥有着优雅的冠冕,惬意的宫声,他的叛逆在光滑的水面上嬉戏,他的亲和在野兽的舐犊中黏着。“桂树何曾不长枝,不外乎一个秋天,待到我们离开行宫时,属于它的饱满的落花就会为我们坠下一支很美丽的舞。”
          也许不用等到越璎的生辰,他们走进扬安殿,就跟很多年前越璎持有着一点点最宝贵的向往、笨拙、甚至懦弱的情感走进了文华殿。他甚至笑说了一句:“是清心明目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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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弘
          戌月十四日,浮光跃金,树色平远,驾车长驱至行宫的那天,正是万祐朝走过的第三十个春秋。梁王挑起一小方车帘,看到了熙熙的民生,椋鸟终日在簌簌的风竹中齐鸣,他的心头禁不住涌上一阵欢跃,多么长安的气象,有他兢兢的一份功劳。而车帘覆下来,只听闻车毂、马迹,徐徐地、避无可避地,把一地沙砾碾成齑粉,扬在遥远的身后。或许也有几抔乱走的,被带到了这里,成了染指上金桂的肥土。“花会坠下,就会重开,譬如日月如梭,相替更迭。八弟,你方才看到那一抔新土了吗?”梁王无由想到那夜深深,老梧衔月,新桂引日,是的,西山一弯小月,东海一圆暾日,那一日,是难得的同辉,却丝毫掩不住面上的色寂。他勉力的回神,回到煦日的当下,“那是我刚埋下的新丰酒,等到下一个盛季把它取出来,开坛能香十里。八弟,我以茶相聘,来日饮令,千万让一让为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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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璎
          越璎在走进扬安殿之前却突然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我们无从知道西山下包揽的星罗宫殿究竟有多么不计其数,也不知道朱垠外源远的贪狼启明有多么变幻万千,不过从望月、识天象、谈命理开始,这样的动作已经时常出现在璎的脉络之中,扬安殿的牌匾不知道是哪位大家腕下的铁画银钩,一时间在化沙飞光的秋日下闪烁着动人的光芒,那正恰如其分地印证了这句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越璎就在这一刻想到:其实秦王从书页或是词章中濯洗来的珍宝远远不及江河之广大,其实秦王从谋变和忧虑中浣汲到的智慧远不及山川之自由;在朝生夕死的蜉蝣和星落鸢飞的芥草中学到的,不过只是想在此人世摄存一点留生的意志……可是仅仅只是这一刹的风景远远没有这么庞大的价值,越弘一边说到“日月如梭,相替更迭”,越璎就一边回望煦日的从前——他看到他与梁王背后的江河山川一切如旧,幻成了金桂树下一捧膏腴的新土,看到蜉蝣草芥尘埃落定,漫到了新丰酒中一片芬芳的浓香,而这仅仅只是宏大和微小的一点点见微知著而已啊。那么,凭什么日月不可争辉,凭什么九鼎不能相搏:“不过璎不擅饮酒,也许行令时璎终将沉醉在一坛新丰美酒的馥郁当中,到时或草木皆兵或风声鹤唳,还望哥哥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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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重庆5楼2024-09-28 1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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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璎
            泰然坐了,一派身姿莫不如昔年兰仕清雅乐世庙、鸿藻万国的切切作风啊。“七哥。昨晚去哪里了?听说群英阁有东西被烧掉了,七哥有否路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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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峥
            “去了几个大殿,听了些宫闱旧事——似乎没有太多值得记的。”他的坐姿较于越璎,则显得桀骜了些,“但是群英阁,我昨夜去得晚,只看到了两件脉案——一是当年裕章皇后脉象不稳,二是贤妃生育时的体弱状况。”
            “旁的无所获,”脊梁往上抬了一些,“既然烧了,少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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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璎
            “群英阁什么都没有了。”越璎用很遗憾的语气告知这件事:“我去的时候已经被烧完了。七哥,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一定要让它们被烧掉呢,在他们付之炬火的时候想到的是要让这个秘密再也不被人知道,还是想到要让知道这些秘密的人也永远消失呢?”说到这儿的时候越璎莫名看了越峥一眼:“既然事关裕章皇后,那就等同于事关太子,那就等同于事关一切想让太子出事的人......七哥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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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峥
            “但我就先皇后的事情问过阿溟,似乎并没有太多隐情;贤妃的事情,必有霍家的手笔。可这两件事情都不是秘闻,没有什么必须销毁的理由,要么是因为我没有看到,要么是有人避开我,早就将之毁掉了。”
            在这件事情上纠结并没有意义,于是他换了个话题,“我不在的这五年,伏象在朝中,对他们几个有更清晰的了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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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璎
            “有没有隐情不是空大人能决定的。七哥啊,朝堂上太子与梁王不睦许久了,按说谁坐上圣位各位兄弟们的日子都不会太难过,唯独长子不同。谁愿意嫡长之间永远有一道不可逾越的裂隙呢?”
            “霍贵妃和贤妃的事情也许很重要,但现在最重要的是太子出事,那是我们父皇和先皇后结发恩爱时所降生的大夏明珠啊,怎么可以不明不白就出事了呢。所以——当我们一口咬定就是梁王,因嫡长之争,因政务之别,因流光溢彩之华冠举世只有一顶,因金山珠渊之蟒袍宇内只有一件。这算更清晰的了解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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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峥
            “如果谁坐上那个位置,其他人都不会太难过的话——你应当对除了大哥之外的所有人,都去说这样的话。”他云淡风轻地笑了笑,眼底很平静,两枚黑色的瞳仁却让人看不透在想什么。
            “凡事都要讲求证据,这一点,我们没有先机。况且,梁王也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对储位毫无想法——他想争,也为此等了太多年了。”笑一声,只问,“伏象不妨想想,这样的时候,霍家的人又会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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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璎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璎在越峥最后的发问下不免沉默了许久,他深深为这样斑驳离析的宫妃爱宠而烦恼,被这样惑心乱迹的肱臣股吏阻隔,他不免想:为什么一定要将一位父亲的珍爱肆无忌惮地加注在一个人身上呢?父亲啊,看看你的孩子们,因一栋立天之柱的倒塌,不得已慰藉空洞的天际;因一挽擎天之剑的断裂,不得已拉满蓄势的缜计。璎晨时曾走过这面光洁如新的东湖湖水,苍台两岸有许多柳枝飘摆,它们在正午猜度的太阳里慢慢变成了一把剑的影子,而如今璎又重回这面不起波澜的死水东湖,十六圆月的边缘将这些柳树又浮出了刀的光廓——此际物情,唯有剑影刀光可替啊......:“霍家又要做什么呢?记得我与七哥尚且谈到,金墁之下是森森重重的霍氏军旗,以他们兵力足以撼动我们剩下的所有人。可是父皇尚在,他们非嫡非长,刀兵之下俱是谋反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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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峥
            他的眼神太过平静,似乎在踏上回京的路途时,就早已预料到了此刻的景象。
            夏宫对越峥而言是什么呢——这里并没有屠戮蛮夷时的剑影刀光,也没有腥血溅在身上的肮脏。可他从出生起就能看到的阳光并不温暖,母亲的身躯是倾轧在权力之下的、变得冰冷而又可怖的尸体,似乎眼前的一切都是转瞬即逝的蜃影。
            “昨天到今天,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你我都已经听够了吧。”他很慢地说着,剥开了所有论证国政清明、君臣纲要的字字句句,最终对越璎说的只有一句——想或不想,惟有此念而已。
            “与霍家军相衡的,还有南诏。”那枚虎符此刻就在他的怀中,沉甸甸的青铜,自从皇令颁布之后,便从未有一刻离过晋王身侧。可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对越璎说道,“可远水不能解近火之急,无论霍家抑或南诏的兵马,此刻均无用武之地。最好的办法,是摸清楚有可能存在怎样的牌,将他们彻底从父皇眼前拿掉——这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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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璎
            越璎其实还记得万祐二十二年,耸人听闻的美人鼓声竟然撼动了王都之中尸位素餐的御史监察们,他们在为兰仕清写下的飞书中痛斥有悖人伦有违人性,痛批大夏万世之中岂有斩杀来使的道理,痛骂七殿下不知宗法,遗弃母族,字字句句桩桩件件,越璎再往下看仿佛也要被拉走到司正署与七殿下一同受观瞻之刑。可是不巧,三年之后越璎回到皇城了,不久之后的一个深秋,越璎在自己的后背上刺下了一枚美人刺青,或嗔或笑,或喜或悲,其实越璎从来不觉得这是一种怎样悲天悯人、焦头烂额的过错,因为胜利者一定掌有无有转圜的决策之地,那么胜利者拥有什么呢?军队、武器、兵马,绝不只是一些舞文弄墨,口涕横飞的文人能做到的。于是璎很轻浅地笑了一声:“霍氏一族有兵权,有军队,但他们唯一缺少而越璎唯一拥有的,就是名正言顺。他们非嫡非长,非贤能非至圣。兰后有一封送往兰氏本家的信函,里面有一位足以让天下学子请命的正统血脉,而霍家的助益,我想就是那些枕戈待旦的霍家将士,没有嫡子和储君之时,他们可以逼宫自立。我无谓与霍家人为敌,因我自诩无人能敌。但一旦我出事,保护好六哥和越琥。谋而后定,谋而后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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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重庆6楼2024-09-28 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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