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堤】 完稿
纪念克拉克·阿什通·史密斯和他的挚友爱手艺大师
作者：Roncevaux
查里姆镇被小河一分为二。东半边镇子狭长地由南蜿蜒向北，一条平行于查里姆河的街道贯穿这一片区，两侧房屋复状斜顶的屋檐和中间的道路奇异地几乎同高。直到1896年一群从巴尔的摩大学赶来的历史学家结束了在此地长达四年的考古研究时，人们才知道个中原因。东镇区被街道和河流夹在当中的那片房屋，其地基正是太平洋东岸的古海床。高高隆起的道路则是大堤在无数个世纪后的遗留。至于这道在大洋面前螳臂当车一般的矮堤究竟由何人筑起，又在大陆西部的边缘屹立了多久，在昏聩的新世纪已无人得知了。
一想到这点，麦格尼尔斯就带着被学界老人鄙为“投机取巧”的态度欢欣起来。是的，并且显然——他是第一个知道答案的美国人，而且还是巴尔的摩人。尽管在千万个世代的绵延中，历史已变得不可信，沧海桑田瞒过了几乎全数世人，但巴尔的摩在历史学方面的浓厚氛围和优良传统培养并支持着他在黑暗中摸索，直到真理被发掘出来。他发现了她。他独自完成了这一切工作，并从谜题解开的那一刻起就一直保守着她。
霍华德·莫里尔·麦格尼尔斯抬起他黢黑的脸。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中，他扔下十字镐，卸下绑在简易背包上的铲子，将其连同背包一起丢在一旁。剩下的工作不需要它们了。他小心翼翼地摘下手套，一反节约电池的常态，把额前矿灯的功率再次调高。麦格尼尔斯轻轻地扒拉着眼前的黏土和砾石，动作尽可能温和地扫开它们。他刚才的最后一镐已经犯了个大错误，现在必须尽可能地小心。挖到这里，雇来的工人早就畏缩地跑光了。这些老练的矿工没有一个人认为隧洞能在如此之深的地层不坍塌。掌面传来的碎石的粗粝感突然减轻了许多，麦格尼尔斯用小拇指下方的手掌边缘慢慢扫去最后一层颗粒物，改用指腹去抚摸下面的石板，像个可悲的后天盲人借着触觉忘我地阅读。在摸过一道尖锐狰狞的裂缝时，他几乎懊恼地喊叫起来。但即便如此，他已经读出了对他有用的信息。灯光闪烁不定，这是电池完全耗尽的预兆。麦格尼尔斯关掉矿灯，稍带慌乱地拽开自己的背包，摸出相机，连续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然后一把打开矿灯，用最大功率照亮面前的古代石板，并连续按下快门。洞穴在胶卷耗尽的同时彻底回归了黑暗。麦格尼尔斯抱着相机瘫倒在虚无里，但马上又爬起来，回头向着地表走去。
他头顶着落基山脉的中段，继续向着地表摸索。矿灯不再工作，因而被丢下了。如果一个人被困在地表以下3.3英里的岩层中，那么黑暗并不是他最无法忍受的事物。气压和高温双双折磨着麦格尼尔斯，但比起外在的不适，他更关心自己的胶卷。 当他筋疲力尽地从开在大堤道路侧面的洞口爬出来时，查里姆镇的万家灯火才熄灭一半。当地人还不怎么熟悉他，而且这一身矿工打扮在出口煤炭的查里姆镇实在是稀松平常。他把相机藏在怀里，几乎不被人注意到地溜回租住的地下室。这些从地母深暗的腹中取回的胶卷太珍贵了。它们必须立即得到冲洗，上面的灰尘也要被刷掉。麦格尼尔斯还不完全知道自己拍到了什么，但它一定是一块碑 。上面的字母已经被磨损和风化，但麦格尼尔斯能凭借手指摸出，这些字母正是姆大陆无数民族的文字中使用最广泛的希帕玻利亚通用语，而且还是康莫丽恩方言的变种。如果他们是真的，人类地质史就将改写。在疯人阿尔哈兹莱德呓语般的《死灵之书》里记载，洛玛尔的康莫丽恩深藏在名为沃米阿德雷斯的群山之中，这座山脉表面出露着绿松石和玛瑙，其上的洞口流淌着黄金与白银。山脉自南向北，将洛玛尔之地一分为二 。它是如此之高，让地球上现有的最高峰也为之俯首，以至于成为姆大陆沉没后其上唯二出露洋面的遗留地。更靠近亚特兰蒂斯，命运也更相似的冷高原化作了格陵兰岛。在高原与山脉间名为塞雷里亚海的巨大海湾，被自己升起的海床变作今昔的北美大陆。那时古老种族还在大地上繁衍，人类年轻的国度仅仅是万邦之一。沃米阿德雷斯最终仍被埋没了，剧烈的地壳运动摧毁不了它，却能将高大的它掳走，藏在更加深邃古老的地下。在他刀削斧劈般的刃脊和角峰上，兴起了一座全新的秃而多石的山脉，也即落基山。沃米阿德雷斯的一切雄伟和壮丽都随风飘散了，在百万个世代中越埋越深。
远古群山、姆大陆遗留、始祖地层，甚至是亚特兰蒂斯沉没时正处于鼎盛期的文明——他要带着它们曾存在的证据回到巴尔的摩，他要把胶卷复制无数份，发给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发给地质报和纽约时报、发给学界那些迂腐守旧的垂暮之人。大陆漂移说将得到革命性的扩充，全世界的历史学家、地质学家、语言学家和民俗学家都会震惊和沸腾。署名霍华德·莫里尔·麦格尼尔斯的论文将和标题为“轰动，循环陆海升降理论在巴尔的摩出世”的头版新闻一起发布。麦格尼尔斯虚脱地躺在地上想着。肾上腺素正和身体机制的休眠需求对抗着，但当午夜的钟声敲响时，后者轻松地胜利了。

就在地面刚刚被他弄得温热些许时，麦格尼尔斯在一阵粗暴的敲门声中悠悠醒转。他疑惑又恼怒地从地上爬起，摇摇晃晃地走去开门。门外没有站着任何人。昏暗的楼梯间如同他几个月来秘密挖掘的那条隧道般狭窄逼仄。这间地下室租金便宜，但从任何一方面讲都不宜居。特别是在今天晚上，麦格尼尔斯几乎是裹着矿坑里的泥土进来的。脏兮兮的云母和发着腥的碎土块装点着这条楼梯，增添了一种无数年沉寂带来的陈旧感。在恼怒地寻找那个恶作剧者的过程中，麦格尼尔斯突然感到异样。自己似乎不是走在连接地下室和外界的楼梯间里，而是仍旧待在亲手挖出的那条无边黑暗和深邃的甬道中。他忍住恼人的泥土气味往上走。当他推开楼道尽头的门时，冰冷的强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正站在绝壁之上。
绛紫色的覆雪山脊在阳光照耀下棱角分明，此时正在他的视野两侧快速展开着。沃米阿德雷斯用它那睥睨群山的威严向这个胆敢在亿万年后如此深入它躯体的小东西打了招呼。冰风刮碎了他身旁的球状火成岩，使他惊骇地向后退去，扭头奔向来时的道路。那儿什么也没有，如同伟岸山脉身上微不足道的伤口自行愈合了一般，只剩下冰碴和裸露的陡峭岩面。肮脏的连体工作服松散地包裹着他，上面的煤渣和烂泥在这片刻间就被冻硬了。还没搞清当下处境的麦格尼尔斯吓得失去了判断力，疯狂地逃向山谷，在极度惊恐中躲避着山顶那以百万年为时间跨度的冰冷风暴。
矿工夹克提供的保护实在有限。就所处的的环境而言，他坚持的已经够久了。在向下狂奔的过程中，麦格尼尔斯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踏上了一条盘山路。在气喘吁吁时，他隐约觉得这条奇妙的路线似乎遵循某种巧思远超现代几何学的构造规则，自己连走带跑，顷刻间已经绕着视野所囊括不下的巨大山腰线走出了一小半。沿途不知名的低矮蕨类被他慌张的脚步踢开蹉烂、连根拔起，而他甚至没有心思看看其下浅埋着什么。即便如此，山谷离他还是太远了。他甚至无法确定，那浸透山腹的夹杂着冰碴与碎雪的薄雾之下到底是植被茂密的谷底，还是通往年轻地球的深处的渊薮。他只知道得去更低更远的地方。背后的沃米阿德雷斯山脉投下巨大的影子，璀璨的太阳把它勾勒为另一座长不见一点光明的暗沉巨峰，随后扬长而去。
他翻过又一道土坎，从稀疏的植被中艰难地抬起脑袋。云层高度的山腰已经被甩在头顶了。视野在此焕然一新。面前出现的河谷揭晓了自己的谜底，而这个答案远超麦格尼尔斯那现代人退化的心灵的承受能力。树海覆盖了一切，填满了目之所及。茂密的古树即使在这么远的距离也表现出明显的营养过剩的特征。这些巨树只在化石上被与麦格尼尔斯同时代的人见过。而在更远的地方，黑色树海的中央，它们像惧怕火把和焦油一样退开，整齐地留下一道边缘线，把原始木讷，一成不变的自己和界线另一端那无比恢弘的，比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人还古老的，规模和俊美程度都远胜罗马，君士坦丁或任何后世大都会的康莫丽恩城远远地隔开。即使在这样的群山之间，洛玛尔的绿色黄金还是如同往日一般夺目。即使已经被废弃了百万个世代，沃米阿德雷斯的树海、雪原和群峦仍旧向她致敬。她的尖塔里回荡着往日贵族的笛声和笑语。她布满翠绿雕纹的青铜大门依旧高耸稳固，从未也不可能被外力攻破。她的市集和皇宫尽管不再喧闹，却仍旧散发着往昔那迷幻的魅力。充斥其间的幽灵徘徊游荡，一幕幕重演着那个神话时代里发生在洛玛尔的心脏的传说——刽子手和不死的妖魔，盗贼和腼腆的祭司。如此真实，麦格尼尔斯向前走着。如此难以置信，同时又真实可信。在踏进真正属于康莫丽恩的领地前，疲劳和疑惑终于压垮了麦格尼尔斯。此时比起瞻仰这古老伊甸的一切，他更想看看自己是究竟怎么走来的。"自己在垂直尺度上至少爬下了3英里高，"他模模糊糊地想。麦格尼尔斯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去，向在这么多事件之后依旧沉默的沃米阿德雷斯望去，点了点头，随后以一个最夸张也最合理的方式朝前扑倒在了地上。
他仍记得在这个荒唐的梦中看见的最后一幕。他无比感谢自己是转过身后，面对着来时的道路晕倒的，因为他恰好借此看到了那个简陋的路牌。这条来路只是城墙下的众多小径之一，而这个路标也并不起眼，但麦格尼尔斯还是注意到了它。它黑黑的岩板上只写着寥寥几行文字。他们在康莫丽恩方言里的意思是：依大术士伊波恩的预言，通往万古之后堤旁来客所伫立的峰顶洞穴。"和自己胶卷里拍到的石板写得一样，"麦格尼尔斯醒来后仍感觉昏昏的，"真是个怪梦。"
麦格尼尔斯又想起了1892年冬天，须发花白的布雷泽教授随考察队出发时的情景。在今天，这疲意又可喜的收获日里，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老师临走时的诫勉：地质主体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亿万年前，大陆和大洋可能处于和现在相反的位置。亿万年的亿万年前，也许更是如此。

使用了克系文学的诸多闻名概念。碍于个人素养欠缺，许多名词为滥用或错用，尤其是在地理地质领域。恳请提出意见。

很好

很棒

写的很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