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对电影《阎瑞生》几个细节的探究
影片《阎瑞生》拍摄事宜的发起者是陈寿芝、施彬元、邵鹏、徐欣夫、顾肯夫、陆洁等人。陈、施、邵、徐四人都在洋行供职,嗜好电影,顾肯夫、陆洁更是超级影迷,曾联手创办了被誉为“中国第一本电影专业刊物”的《影戏杂志》。陈寿芝等人成立了中国影戏研究社,筹集了资金,委托商务印书馆活动影戏部代为拍摄。具体分工为:商务的任彭年担任导演,杨小仲负责编剧及撰写字幕,廖恩寿任摄影,周诗穆任助手。据编剧杨小仲回忆:“主角阎瑞生由陈寿芝扮演,阎原来也是一个洋行买办,和陈是至友,据说面貌也非常相象,陈的一些动作,也很能模拟阎的神情;王莲英由一个妓院出身但已从良的小姊妹扮演,她的丈夫朱某亦在戏里扮演了阎的朋友、朱葆三的儿子朱老五;邵鹏是当时的足球名将,也在洋行供职,他扮演帮凶吴春芳。”①其后众多电影史作者在描述主创人员信息时,都基本沿用了这一说法。程步高还提到:“任彭年除导演外,兼饰帮凶方日珊,徐欣夫演包打听,顾肯夫反串王莲英母亲。”②众多史料也提及,杨小仲所说的那个“妓院出身但已从良的小姊妹”叫王彩云,她虽不是中国电影史上第一位女演员(中国电影史上第一位女演员是严珊珊),却是上海影坛的第一位女演员。但对王彩云其人及其丈夫的身份细节,不少史料的记载却颇有出入。从上文可知,作为整部影片拍摄过程亲历者的杨小仲甚至并未提到王彩云这个名字,只提到扮演王莲英的演员曾是妓女,其丈夫是朱某,并饰演了片中的一个角色朱老五。而在程步高的回忆录《影坛忆旧》中,也并未提到王彩云这一名字,而是以“四小姐”呼之,而且这“四小姐”从良的对象是朱老五,朱老五又参演了影片。且摘录程文如下:
那时法租界有条朱葆三路,朱葆三是个富翁,通称叉袋角朱家。朱家兄弟姐妹多,都以排行称而名不传。第五个儿子就叫朱老五,标准花花公子,风月场中赫赫有名,看中长三堂子里一位名妓,就给她赎身,讨到家里,通称老四(芳名待查),成以四小姐呼之。身材面貌,与王莲英相似。陈寿芝灵机一动,遂与朱老五商,邀饰王莲英一角。朱同意,四小姐亦首肯,以妓女演妓女,驾轻就熟,容易讨好,又是噱头。朱老五本是上海滩上的所谓白相朋友,欢喜玩新玩意,轧时髦,出风头,
拍电影岂肯放过?当然要凑一角,兴致勃勃,扮一个阎瑞生朋友,在摄影机前白相白相。③程步高并未明确朱老五饰演的是阎瑞生的哪个朋友,但细细推究剧情,与案件相关的阎瑞生朋友除了吴春芳和方日珊,再就是朱老五了,所以这
个角色是朱老五的可能性比较大。也就是说,如果程步高的回忆无误,那么朱老五很可能是自己饰演了自己。许道明、沙似鹏写于20世纪80年代末的《中国电影简史》便采纳了程步高的这一说法。李少白、弘石在《品味与价值一一中国第一批长故事片概说》一文中也提到“饰莲英的‘四小姐’,也是因身材长相酷似王莲英,并有过妓女生活的经历而特别邀请的”。④这一说法也当是参考了程步高的观点,但文中并未提及其丈夫只言片语。那么,这个“四小姐”究竟是不是王彩云,其丈夫是不是杨小仲所提到的“朱某",而这个“朱某”又是否朱葆三之子朱老五呢?我们不妨细细梳理一下程步高在回忆录中对阎瑞生案件及《阎瑞生》电影拍摄细节的描述。对案件发生的始末,程步高是这样描述的:“他(阎瑞生)一方
面跑堂子,一方面做生意,遂与当时长三窑子名妓王莲英相识,征逐无虚夕。花言巧语,骗王上手。阎又好赌,上海跑马季节,每赛必到,每场必赌,每赌必输,负债累累,向王告贷,王未允,阎含恨在心,欲杀之而后快。商得朋友吴春发、方日珊之
助,遂于盛夏某夜,借坐汽车兜风(游车河)为名,邀王莲英出游。王初推辞,阎又固请,王不虞有他,遂允之。阎向大新街飞龙汽车行租得白色跑车一辆,载王出游,吴春发、方日珊同行。车出租界,往沪西北新泾作兜风之行。阎杀王意决,遂停车路旁,与吴等动手,王苦求无效,呼救无方,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弱女子,卒为勒死,弃尸于路旁麦田中。阎畏罪潜逃,匿于松江佘山天主教堂……”⑤按程步高先生的说法,阎瑞生与王莲英并非在朱老五处偶遇,而是老相识,甚至可以说是“老相好”;阎瑞生的作案动机主要不是“劫财”,而是因“告贷未允”而蓄意施行的“报复”;作案用的重要工具一汽车也并非从其朋友朱老五处借来,而是租于飞龙汽车行。@而对照一下美国学者贺萧在其《危险的愉悦》一书中对案件始末的详细介绍、程季华先生在《中国电影发展史》中对电影《阎瑞生》剧情的概述以及影片《阎瑞生》的说明书,我们不难发现程步高先生的回忆颇有失实之处:如果阎、王二人早就相识,如果阎是从飞龙汽车行而不是从朋友朱老五处借来汽车,那朱老五这个人物在故事中也就不复存在,那么除了吴春芳(程步高忆为吴春发)、方日珊这两个朋友,程步高所言的朱葆三之子朱老五所扮演的“阎瑞生朋友”又会是谁呢?这颇令人疑惑。而据汤惟杰考证,“阎瑞生作案时确实借来一辆汽车,新舞台演出时挖空心思将汽车开上戏台以招徕观众,但那辆1240号牌照的汽车乃阎从朱稚嘉(上海总商会会长朱葆三第五子)处借得,这有阎瑞生的供词和判决书为证(据笔者查阅公共租界警务处档案得知,这是一辆法国产的Delage 轿车),也是当时新闻中吸引人眼球之处。新舞台用了真汽车道具,耍的正是这个噱头,程书中将汽车主误记作了‘大新街飞龙汽车行’”。由此,汤惟杰推断:“程先生撰写这一系列回忆文字已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香港,日久年深,限于记忆和资料,若干地方与事实有所出入。”②而考虑到朱老五显赫的家世和身份(上海闻人朱葆三之子),且朱老五当时因借给阎瑞生汽车而与案件多少有所牵涉,恐怕也不会有自己出演“自己”的心情和兴趣。所以笔者大胆推论:那个从良的妓女是否“四小姐”并不重要,但她的确饰演了王莲英,这也成为影片的噱头之一;而她的丈夫朱某则饰演了朱老五这一角色,但这个朱某跟朱老五除了姓氏相同之外,应该没有其他关联。
三、影片《阎瑞生》的价值重估影片《阎瑞生》在夏令配克影戏院上映以后,观众反响热烈,在上海轰动一时。笔者认为该片形成轰动效应的原因主要有以下三点:一是阎瑞生谋杀王莲英一案本身的轰动效应和传播效果。该案的两大主角,阎瑞生为洋行买办,王莲英为高级妓女,其身份本就引人注目,兼之案发过程曲折离奇,细节耸人听闻,故如前文所
述,案件发生后,经过报纸、小说、戏剧、戏曲等媒介的广泛传播,该案在上海滩已是家喻户晓,尤其是被各大舞台改编演出后盛况空前,久演不衰,更让故事进一步深入人心。而电影在当时更是一种新鲜事物,将案件搬演上大银幕,无疑契合了上海观众赶时髦、爱热闹的心理和习惯。二是影片本身质量亦说得过去。撇开找从良妓女出演王莲英等噱头不谈,影片在编剧、表演和摄影等方面都是下了一番苦功的。首先,“为了吸引观众,影片在情节的设置和编排上下了不少
功夫。整个剧情发展,既紧张曲折,又脉络清楚,起承转合,环环相扣,使观众看了大呼过瘾”③;其次,演员们的表演亦差强人意,“演男女各员,均能适如其分。就中主要而最精彩者,为饰阎之陈君,神情状态,活画一堕落青年,观之殊足发人深
省。至面目相类真阎,尤其余事”④,由此可见,演员们的表演是受到观众认可的;另外,“影片在拍摄上尽可能使用真景实物,很多场景,如大世界、赛马场、检察厅、余山、北新泾、徐州车站、龙华护军使署等均是实景拍摄;字幕说明也为通行的白话文…大大增加了影片的真实性和可看性”⑤。
三是影片的宣传工作做得十分到位。在影片上映的前两天,也即6月29日和6月30日,“沪上最大的两家报纸一《申报》、《新闻报》一-都在娱乐广告版面刊登了中国影戏研究社将在夏令配克影戏院放映新摄影片《阎瑞生》的预告,开头便称:《阎瑞生》这出戏,谁不爱看?影戏这个玩意,谁不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