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于美国国会图书馆的醇亲王奕譞王府相册中,除却系统地展示了太平湖南府、适园等醇亲王府府邸景物外,几张人物照一直颇引人关注。而一张疑似光绪帝载湉与醇亲王奕譞的合影,更是饱受争议。如支持者认为,相册的标注和少年的年龄,与光绪帝颇为相符;而反对者则提出,这样的合影方式有悖于惯常认知中的君臣礼法。基于目前所见的资料,我们仍无法完全证实(或证伪)这张照片中的少年,就是光绪皇帝本人。但通过对醇王子嗣年龄、人物衣着、相册标注及编辑方式等的分析,其为光绪皇帝本人的可能性,或许更大。

相册的拍摄时间
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整本相册中的照片具体拍摄于何时。
在王府中拍摄应与别处不同,且其中包括的主要区域即已分布于京城内外三处,加上人物衣着等的变化,可以看出这本相册中的照片并不是在相同时间点完成的,而是经过了多次的拍摄。相册首页贴附有一页题赠,所用为上海轮船招商局笺纸(China merchants’ steam navigation company),时间标注为1888年7月16日。而在1886年5月奕譞奉命巡视北洋海防时,得益于李鸿章的引荐,梁时泰进入醇王视野,并为醇王及北洋将领留下了著名的影像。因此可以推出,这本相册的拍摄时间,当在1886年6月至1888年6月之间。

▲相册题赠页所用的招商局笺纸
而在李鸿章所作《丁亥春日醇邸召游适园漫成五言诗六十韵》中,有“归来抚镜画,咫尺罗瀛壶。”一句,并标注“上年蒙赐洋法照影适园分景图册”。李鸿章诗中的丁亥年当是1887年,则获赠相册的年份为1886年,可见自醇王与梁时泰相识后,便开始授权梁时泰为其拍摄照片。若李相手中的相册即是这本,则大部分照片的拍摄时间可以确认为1886年夏秋,即醇王巡视海军归来后(1886年6月10日归邸)。但相册中有一帧载泽的骑射像,标注为其十九岁时所摄。载泽生于1868年,照片拍摄于1887年的可能性要更大(当然也存在标注为虚岁的情况,即载泽照片也可能就拍摄于1886年),则说明梁时泰照相馆至少制作有两版相册,李相获赠的版本,仅包括1886年秋适园部分,李鸿章在诗前标注中未提及太平湖南府,仅为“适园分景图册”,应也可证明这一点。

▲其上中文标注为“载泽奉恩辅国公载泽,字荫坪,十九岁照相”
这时梁时泰与醇王刚刚建立信任,邀请梁时泰拍摄并制作这样一册关于适园景物的小册,或许是带有“试用”性质。而作为两者相识介绍人的李鸿章,自然会收到醇王的赠物。因而整本相册中,适园部分照片在1886年夏秋就可能已经拍摄完成,而人物照的拍摄会晚于1886年,但亦不会超出1888年夏的时间下限。
醇王子嗣的情况
在这本相册中,人物照有七张,其中涉及到醇王奕譞与子嗣合影的有两张。第一张即是争议最大的这张合影,英文标注则为“seventh prince with younger son”, 并无中文标注。第二张是醇王与两位幼儿的合影,同样仅有英文标注为“seventh prince with 2 infants”。所以在进行分析之前,我们必须要理清在1886~1888这段拍摄期中,醇王的子嗣情况。
醇王育有七子三女,列表如下:
【子】
第一子:载瀚,嫡福晋那拉氏所生,同治四年(1865)乙丑正月初六日辰时生,五年(1866)丙寅十一月初三日未时卒,年两岁。
第二子:载湉,嫡福晋那拉氏所生(1871),即光绪帝。
第三子:未命名,嫡福晋那拉氏所生,光绪元年(1875)乙亥正月初八日子时生,初九日午时卒。
第四子:载洸,嫡福晋那拉氏所生,光绪六年(1881)庚辰十月二十六日酉时生,十年(1885)甲申四月二十四日申时卒,年五岁。
第五子:载沣,侧福晋刘佳氏所生(1883)。宣统帝之父,摄政王,袭醇亲王。
第六子:载洵,侧福晋刘佳氏所生(1885),过继给瑞郡王奕志为嗣,清末海军大臣。
第七子:载涛,侧福晋刘佳氏所生(1887),一开始过继给贝子奕谟为嗣,后改继给锺郡王奕詥为嗣,清末军咨府大臣。
【女】
第一女:嫡福晋那拉氏所生(名义上),第一侧福晋颜扎氏所生(实际上)。咸丰十一年(1861)辛酉三月初二日申时生,同治五年十月十八日辰时卒,年六岁。
第二女:侧福晋刘佳氏所生,三岁殇。
第三女:侧福晋李佳氏所生,光绪十三年(1887)十月初九生,嫁一等忠勇公松椿为妻,于民国三年(1914年)去世,年二十八岁。
基于此,若拍摄时间在1886年秋,则在此时,醇王在世的子嗣为次子载湉(光绪帝,15岁)、五子载沣(3岁)、六子载洵(1岁),七子载涛及三女尚未出生。若拍摄时间延长至1888年,载湉将满17岁,载沣5岁,载洵3岁,而载涛与三女尚在襁褓,出镜的概率很低,且均不影响对于单人合影的判断。因此可以推测,有可能出现在相册中的三位子嗣,当为载湉、载沣与载洵。


▲载沣样貌对比(勘误:中间应为载涛)

▲载洵样貌对比
载沣略长于载洵,且脸型细瘦,而载洵脸型圆满,虽是幼时但仍有轮廓,因而基于年龄的判断,“seventhprince with 2 infants”合影照片中,怀抱者应为载洵,而立于左手侧的应为载沣;至于单人合照,年齿上仅有载湉较为符合。而“younger son”的标注,也可以对应醇王次子的身份。
衣着
除却年龄之外,另有一关键性的细节,即是这位少年所穿的袍褂,并不寻常。

▲少年所穿常服上可见的团龙纹位置
醇王与少年所穿,均为有暗纹的常服。因颜色较浅,醇王这件的纹样不好识别;而仔细观察可以看出,身旁少年所穿的常服上,带有至少八处五爪团龙纹样。清代冠服制度颇为严格,但对于常服的要求,则显得相对宽松。光绪朝《钦定大清会典》卷七十五“冠服”一则中规定,皇帝常服袍“色及花纹随所御,裾四开,棉、袷、纱、裘惟其时。”常服褂亦类似,“色用石青,花纹随所御,裾四开,棉、袷、纱、裘惟其时。”而对于王公大臣,其所着常服的服色及纹样要求,则是在其符合自己身份的范围内,视情况自行选择。因此,团龙常服所适用的人群,基本限定在皇族内部,如1871年约翰·汤姆逊在恭王府花园中,为恭亲王奕訢所拍摄的肖像照中,恭王所穿即是一件团龙纹样的常服,本册照片中醇王与两位幼子合影时的穿着也相同。且这一穿衣规则的特点可以说是“穿低不穿高”,王公之下,鲜有人会冒僭越之风险穿着团龙纹样的常服。那么在照片中立于醇王身侧的这位少年,其身份至少在王公级别,甚至以上。若为光绪皇帝,在衣着上也符合其身份。
相册性质及编辑思路
如果仅是一张单独的照片,针对照片本身的分析似乎已经到头。但既然这张照片从属于一本经过严谨编辑制作的高档相册,那么我们就必须对这本相册的性质及编辑方式,做一分析。
相册封面上并没有与内容相关的标签,只在正中嵌有梁时泰照相馆的店名及地址(天津杏花邨)。相册内部的中文标注均在照片上,应是在洗印时便已经处理过,且与梁时泰为李鸿章拍摄的单人照中,标注的笔体基本一致,可推断是由梁时泰本人亲自书写的。而书写于衬板上的标注均为标准英文花体,则说明有对外的需求。综合这两点可以推测,若是为醇王自家收藏或阅览所制作的私家相册,那么封面和内文标注使用英文的必要性较低,因而这本相册应为定制赠送或作为商业用途售卖,且其传播范围一定很小,出赠者的题签里也说明了这一点(“they have only been get up for private circulation”)。

▲封面上的照相馆标签

▲题赠中提及本册相册的数量极少
首页签赠的内容由美式手写花体字书写,提及这本相册内包含有醇王及其宅邸、花园的影像,获赠者应为美国金融家Wharton Barker的夫人(Margaret Corlies)。这位金融巨头曾努力开拓中国市场,并希望申请铁路、电报及电话的特许经营权,最终未能实现。出赠者与轮船招商局的关系如何暂不得知,推测其应是可以接近醇王及李鸿章这一权力核心圈的人物。
同时需要考虑的是,这本相册进行编辑整理的思路颇为严谨,其照片标注和编排顺序,是有着细致考量而并非随意排列。相册中除去封面封底及题赠页(1、2),共有照片60张,3~29张,基本内容为太平湖南府,30~51,基本为适园,其后内容为蔚秀园(或有退潜别墅的内容),整体编排逻辑是按着醇王宅邸的主次进行的。而其中人物照片的安排,尤其是涉及到醇王及其子嗣的照片摆放位置,应是比较考究的。
开卷是醇王朝服像,这是在表明相册主人的身份,而既然是以王府建筑为主线,则紧随其后的自然是王府大门、正殿、神殿,之后则是皇帝出生地的照片。主人之后,由敬神所在,到天子旧居,这个伦理逻辑是比较清晰的。而紧随皇帝出生地的照片之后,即是醇王与这位疑似载湉的少年的合影,可见这张合影的重要性。在这张合影后的照片,分别是醇王的寝殿熙春堂,以及任真堂(会客处)、退省斋(醇王书房)、朱文端公祠(奕譞授业恩师朱凤标的祠堂)。如果只是和一位普通儿子或者其他人物(如其他府中的子嗣)的合影,排列顺序不太可能在醇王自己的寝殿、会客处、书房以及恩师祠堂这些宅邸重要建筑的照片之前,大可以与之后的人物照片并排,而不用提到如此靠前且敏感的位置。由此可见,这位少年的身份地位,当较为特殊。
另外,醇王自己的单人照片在相册中出现了两张,分别是起首的朝服像和“就槐亭”后、“九思堂”前的便服饲鹿照。或许可以推断为,这些单人照片是作为不同区域照片内容的第一张,统领之后的内容。即太平湖南府部分由朝服像引领,而之后的适园内容,则以便服像为首,这也与两处宅邸的不同功用较为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