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频惊
深夜,墨灰色的苍穹拱出了一痕新月,稀松的星子悬在西天之上,银辉倾泻如鲛绡素练。秋风秋雨漫天流涌,新筑不久的宫殿宛如一座九重浮屠塔,在距离神灵最近之处逶迤拔起,它是那样的辉煌而幽森,高大而浩瀚,金璧玉阶、砌玉涂朱是盛大王朝皱缩的繁华,也是凡人用尽全力向神明舒展出的企望触角。那是多么幽微又渺然的尝试。究竟谁又能真正窥见神灵的踪迹与恩泽?便连沧朝最后一位大巫女,舒频惊本人终日在这里所眺望的,也不过是苍莽的原野山川与最平凡的芸芸众生。
长风卷起薄纱般的帷帐,它在半空摆荡,仿佛朦胧缭绕的阵阵云雾。云雾后方,是舒频惊在跳祈神舞,刺着锦纹的裙裾似风暴一般起伏翻飞,云袖衣带如流波荡漾、银练飞走。这里没有乐声,只有年轻的巫女踏着月光的影子,宛转地弯折腰身,只有古旧的摇铃在一双瘦腕中持重地振响。听啊——那古老而苍茫的铃音在夜色中回荡不休,而舒频惊于这缭乱的舞影中微微仰首,她携带镣铐的身姿仍旧轻盈,常年服食的汤药却拖慢了一切,让每一次迈步、每一次跳跃都变得迟缓而沉郁,反倒凸显出一种虔诚郑重的意味来。旋身时,裙衫上滚动的银线闪耀着,勾勒出一握纤细的腰肢,发间缠绕着的朱红色发带也在飞舞,那是一片素色中唯一的浓墨重彩,鲜明地劈碎了苍白的雪色。
丝绸的带尖儿掠过眼尾,那双点漆般的眼瞳已不再明亮,一层白翳似的浅雾将里面的光吞噬了:巫者用他们的天赋、用他们自身来窥探天意、卜测未来,但每一回尝试都是一次损耗。世间万事总有代价,祝巫们用龟甲、用筮草、用自己的一双手去人心里和天地间搅弄风云,那么天地也会给予他们回报——以谶语、以代偿。舒频惊的眼睛就是如此,皇帝百里凤章毫不留情、永无休止地挤榨着她的力量,于是它们便终于损毁了。
但尘世的双眼不见了,舒频惊反而看得更清楚。
铃音忽然停了。她侧首“看”了一会儿,一手持铃,一手从一旁的架子上摘下一盏莲花香灯。她慢慢地从月下走到灯影里,燕南时也那么恰好地走进门来。光影之间,舒频惊单薄的身形仿佛一张飘飘摇摇的、随时将会断裂的纸,寒凉的月色在她的唇上颤动,稀薄的鲜血在她的脚腕间流淌。痛楚么?当然。然而当舒频惊扬唇笑起来时,仍旧像一支昂首的凤簪,一只展翅的鸿雁。
滴答——一滴滚烫的香脂从莲花灯上滴落。
“又见面了,燕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