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先生姓何名何，其实就连我也不甚了解，因为我从未询问过他，他也从未告诉过我。“君称呼在下为D即可。”某次交谈时，他这样说到，当时的我只觉好笑，拿他当乐子，便就这样称呼他。而以D先生的样貌，说他三十也好，四十也罢，总之——就我而言——难以判断他的年岁。

与D先生的第一次相遇是在一个闷热的夏日黄昏，那时的我还在大学读书，放暑假回镇上住，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镇上，一条能勉强称之为河的水系将这个镇分为镇南、镇北。我在镇北替父亲买了点下酒菜后，就从一座不知何年砌起的石桥上回了镇南，却见有人身着棉衣棉裤像蛞蝓一样瘫倒在路中央。“神经病。”我曾是没有见过此人的，便私以为这是从哪儿流窜来的流浪汉，也未多想，就径直从他身边跨过。“君提的可是卤味？”一个略略沙哑的声音响起，像年久失修的收音机。我瞥眼看了他一眼，但并未回他一句，便自顾自地走了。

再作几步路，便到了家。我把手里的下酒菜放在桌上，转身回屋，却听见母亲在和父亲闲聊。“镇子这两天来了个疯子，你碰到了散？”“勒个穿棉衣裤的？”我停下了脚步，决定听一听。“诶对，就勒个。你晓得不，■■■那天给我们摆，说他以前是个哪儿的老板，是…■■的哇？说是以前切那边办事情遇到过…”D先生的这重身份是当时的我不能想象的，心里便对他突增惊愕和不解。

与D先生的第二次相遇则是次日在出镇的河边堤坝。当时天已经微微暗淡了，但风仍是有些许燥热的。我无所事事地沿着河堤走，遇见下河滩的楼梯，顺势就走了下去，却远远的便见着了D先生的人影。按理说，我这个时候就该绕道走，避开这个“疯子”，但——现在想来——我内心的对D先生人生的窥探欲驱使我向着他走过去。

“君昨日所去那家卤味店味道尚可，但仍是缺了几味，在下已去提了建议，若那家听了在下的良言，想来味道会愈好。”我走过他身边时，D先生背对着我，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反倒吓我一跳。那家卤味店我家是常去买的，味道算是十里八乡中第一档的了，而这个疯子怎么好意思去给人家提建议呢？“真的只是疯子啊。”我的兴致瞬时打消，走了。

在次日，父亲午饭前又去了那家卤味店买了点卤味回来，准备下我家的自己泡的酒。“■娃子说这个是昨天新配的卤水做的，没弄好多，我就买点尝个新鲜。”父亲对我和母亲说到。“那个疯子的话他们家还真听啊？”我自觉尴尬，但还是伸筷子夹了一点尝尝——确然如那疯子所说，味道更好了！父亲也连连称赞：“这个■娃子新卤水弄的菜好吃勒！”本来不怎么吃卤味的母亲听了，便也尝了一点。“口味啥的都很合适。”父亲一时间像是忘了自己倒的一二两的枸忌酒，尽在吃下酒菜。

吃过了饭，我照例是要出去走一走的。但不同往日如无头苍蝇，走哪儿算哪儿，那日我直奔出镇的河边堤坝，果然又看见了D先生坐在河滩的青石上，那略显凄凉的背影。

“你是怎么让别个听你的？”当时的我自觉身份地位比D先生高，便用一种趾高气昂的态度和他说话，D先生倒也没在意，笑嘻嘻地对我说：“味道是不一样吧？至于在下怎么让店家听在下的建议的，还是因为这个店家明理，懂得在下的建议的价值。”“你以前是老板？”D先生愣住了，笑容也凝固了起来，稍后便融化了殆尽了。“这个镇也有认得在下的人？”D先生隐约露出苦涩的笑，显得有些局促，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好奇在下的过去吗？”

自那以后，我便常去找他，但都只是在傍晚——我还是介意别人看见我和D先生在一起说话的，觉得面子挂不住，这事儿，我也没给父亲母亲说过。

随着时间推移，我逐渐了解了D先生以前的人生：他确实在■■当过一段时间的老板。他以前是在■■跟着一个做卤味的师傅当学徒的，和他同一批的还有一个——在这里称他为L吧——D先生要早一点拜师，便是师兄，L则是师弟。他们两个都是这个师傅的头一批徒弟，师傅对他们也是倾囊相授。“在下的师傅做的卤味想来比君日前吃过的任何卤味都要可口。”D先生说。但D先生和L的追求不太一样，D先生追求的——用中二一点的话讲——是卤味之道，L则是念着发达，但二人关系一直很好，后来D先生离开■■了一段时间。“不同地区的气候环境不一样，卤味自然不太一样，在下当时便念想着能到处修习。”数年后再回到■■后，D先生发现L已经帮师傅把原本的卤味店开成了连锁店，成立了公司，而公司也给自己留了最高层的位置。“在下就稀里糊涂地成了老板。”D先生自嘲到。

D先生后来在他经常待的河滩搭了个棚子，就权当家了，晚上就睡在那里。渐渐的，我发现有人会去找他，我终了还是因好奇问他：“怎么这么多人找你？”“哎呀，都是找在下改进卤味的。”“你就直接给他们说了？”“倒也没有，在下让他们给在下说了，有人也带过来了，他们认为最好的卤味。”我反应过来，D先生仍在探寻着他的卤味之道。自从有人去主动找D先生，我偶尔白日里也会去找他了。

也得感谢D先生，我们镇的，连带着周遭村镇的卤味店的卤味都起码上了一个档次，更重要的是，每家店还有自己的特色。“在下给他们的建议尽量是根据他们喜欢的口味来提的，自己做的东西总要自己喜欢吃吧？”想来这也是为什么D先生要求来访者带上他们认为最好的卤味的原因之一了。

有一日我瞧见D先生在河堤来回踱步，而我曾是没有见过他这样做的，于是驻足观望了一下，却发现D先生走路姿势有些奇怪，像是有些瘸了。我便问他：“腿什么时候瘸的？”“在下一直是这样的，君之前没有注意到罢了。”“怎么瘸的？”“打断过。”“打断过？”“打断过。”我这才知道D先生是怎么流落至此的：L想把连锁店做大做强，但卤味的产量跟不上，如此必然会牺牲品质，这和D先生的追求是背道而驰的，两人为此甚至不惜大打出手，自此，二人便逐渐交恶了，不过由于师傅还在——师傅更多是支持D先生的——L也没能拿D先生怎么样。“后来师傅因病故去了，没过几天就有人摸黑把在下绑了。到了郊区，就威胁在下主动辞职，在下一开始不肯，便打断了在下的左腿，在下这才签了辞职信。在下到也不怪L，还是因为在下没有采取合适的方式和L交流，年轻的时候太争强好胜了。”于是我对D先生不再抱有偏见与傲慢了。

这一两年下来，D先生倒也没有什么饥饱问题。他自己种了点菜，我有时也会给他带点东西，加之隔几天有人给他带卤味过来——基本上这些“来客”都只会来一两次，来过三次的都屈指可数。但D先生的身体状况却是越来越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