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小学。当时校门口有不少摆摊的小商户，经常会被城管驱赶。一个很小的烧烤摊，摊主是位年龄不算大的姐姐，应该也就二十左右。
摊子是真的小，别的商户有的两人出摊，以米计量的烧烤架子。
而那位姐姐的摊位就是个小推车，推车里装着个迷你煤气罐，上面摆着一个几十厘米长的铁板用作烤架。
放学后我和同学们都喜欢去她那吃，因为其他商户真的不太注重卫生，有时烤着串说着话唾液都可能飞进食材里。
而她会戴着一顶黄白鸭舌帽，一面白色口罩，一副深色的袖套，一双黄色胶手套，让人印象深刻。
话不多，很和善。每次烤好了，把烧烤递给我们的时候，口罩上一双眼睛都会眯成细缝。而且，也确实好吃。
当时烧烤是真特么便宜，有五毛钱的豆腐皮，还有一块钱的里脊肉。我当然是偷摸着买，吃时像个贼。因为我父母严令禁止我吃街边烤串，说是不卫生，会致癌。
一天下午放学，我在她那点了两串里脊。
两元，还没付款。
就在我都等待着，嘴角留着不争气的泪水时，我妈骑车路过。
她一眼就看到了烧烤摊前的我。
便火速在我身边停下摩托，扯着我的胳膊，示意我上车回家。
我急啊。
看着铁板上滋滋作响的烤肉，一氧化碳都能带着焦香。
我是真的想吃。
于是我便撒了个谎。
“妈，我已经付钱了的，你就让我吃吧。”
我当时天真以为，只要是付过了钱，肉上了烤架，就没有退货的道理，我妈也就能给我破个例。
没想到。
“付钱了？那就退钱，烧烤不要了，回家！”
霸道且斩钉截铁。
接着她就指着我，对正在认真翻转着竹签的姐姐说道，
“麻烦你把他的钱给退了，我们不吃了。”
“他没给钱啊？”
摊主姐姐错愕。
“你到底给钱了吗？”我妈转头看向我。
当时我哪敢承认自己撒谎呢，吃烧烤是错，大庭广众下撒谎那是大错，而且还有颜面这种破玩意的存在，当时旁边可都是同校学生以及家长。
“我给了的，两块钱。”
“小弟弟，你没给钱啊，我记得很清楚。”
我...给了。”
很多人看着，我很想找个地缝。
而我妈明显偏信我。
“这烧烤我们不要了！赶紧把钱退了！”
“他真的没给钱啊。”
摊主姐姐声音有些颤抖。
而我妈，嗓门开始大了起来。
“连小孩子的钱你都要坑？你在校门口摆摊合法吗？卖的东西过检了吗？信不信我直接打电话给城管？”
姐姐愣了，口罩下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周围的人，有指责她的学生家长，有看着热闹掩嘴和同伴私语的摊主们，还有一群沉默的小学生。
“我真的没收他钱...真的没收...。”声音越来越小，带着哭腔，最后几个字硬是没发出声。
“快点退钱，我有朋友是城管大队的，叫他了啊我。”我妈不耐烦起来。
摊主姐姐低头不语，表情被帽子遮挡。
过了一会，她脱下了一只手套，从胯边的小钱袋中抽出两张纸币，动作软绵地递给了我妈。
全程都在低头，只能看到黄白的帽子。
“那种人烤出来的东西能吃吗？”
“穿得像扫大街似的，烤出来的东西能干净吗？”
“小孩子的钱都要坑，这种人哪天就在学校门口把你拐了。”
“就该举报。”
我妈一路上开着摩托骂骂咧咧。
当晚，我没睡好。
我心中一直惦记着帽檐下究竟是什么表情。
无数的想象无数张脸就这么在我脑子里来回翻页。
折磨了我一晚上。
早上起来，脑子嗡嗡，视物发亮。我直接奔到我妈面前，没带一丝犹豫，向她坦了白。
我还告诉她，那位姐姐是商贩里最注重卫生的了，每次收钱都会脱下手套，还不嫌麻烦。
她人也很好，是来城里打工的，说羡慕我们，要是她当初有那么好的学校和环境，也不会初中毕业就不读书了。
我妈打了我，那架势，感觉她想换个独生子女。
屁股很痛，但心中却好像有一个重物变轻了。
而她全程脸上写着羞愧，我第一次看到她那么扭曲的神情，还骂了脏话，骂的是她自己。
之后，我妈要求放学后来找我，然后我俩一起把钱还给姐姐，并且道歉。
但是当天她没有出摊。
第三天也没有，
之后都没有。
我妈便决定以后每天放学来接我，然后带我去其他学校，看看能不能遇到她。
之后很多天，每天放学我们就去一个学校，把十公里内的十几所中小学都找了个遍，
一直没找到。
这事就像根刺，一直扎在我心里，时常搅动，但拔不掉。
直到我上了高中。
离小学很远，跨江，要过高速桥。
学校附近开有一家牛杂店，店主居然是那位姐姐。
第一次和同学去吃的时候我就觉得是她。
不过只是凭借声音，体态以及没道理的感觉来辨认。完全不能确定的。
于是我经常放学后跑去她的店。
这姐姐还是不善言辞，一开始不怎么搭理我，每次我找她讲话她就像在做选择题，答案总是那么简短。
忙着手头的事，显得有些冷漠。
但奈何我热情如火，舌灿莲花，总是在吃完后拼命找她唠嗑。
我几个舍友们还以为我悟到了他们未知的境界。
他们对着班花，学姐们垂涎，而我对个牛杂店老板娘着了魔。
慢慢的，我们还是熟络了起来。
从她口中得知她以前摆摊卖过烧烤。
我问她有没有江对面的学校摆过。
她说出了我小学的名字。
还真的是她！
几年了！终于找到了。
终于可以把钱还给她了！
我还是没能告诉她当年那个小男孩是我。
我也摸不透自己为什么就是没有这个勇气。
但钱是一定要还的，而且要还十倍。
于是有一天，我揣着二十块钱跑到店里，
“姐，还记得吗？前天我和同学来你这吃，但是我们忘记给钱了。”
说着我就把二十块塞给她。
”你们给钱了啊！”
她睁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
”我们真没给钱，你快收下吧！”
她皱着眉头，看着我，思索了一下。
“不可能的，是你记错了，我记性好着呢，你们那天肯定给钱了的，但是谢谢你啊！”
最终，她把钱塞回给了我，笑着摇了摇头。
再后来，为了还她这钱。我打算故意在某次吃牛杂后真的不给钱，过几天再来还给她更高的数目。
结果吃完要离开时，她冲我喊道：”哎小弟！还没给钱呐！”
哎...失败。
我就不信了。
于是我又用聪明的脑袋想了个新法子。
我假装在地上捡到了钱。
“姐，我在地上捡到了钱！是你掉的吧？”
“啊？不是啊，应该是刚才坐着的那个同学掉的。你帮我看一下店啊，他刚进了对面的文具店，我去问问。”
说着一把抓过我手里的钱风风火火冲到了对面。
然后空手而归。
“姐，这钱他收了？！？”
“是啊，他数了一下钱包，说是他掉的，谢谢你啊小弟，你真诚实。”
“......。
又有一次,
“姐，这钱是你掉的！我亲眼看到它从你兜里掉出来的！”
“..., 这裤兜是装饰啊，缝上去的。小弟啊，你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
终于，高中要毕业了。我还是没把钱还上，也还是没勇气向她坦白。
我又又又想出了一个妙计。
高考前几天，我跑去她的店里。
“姐，能不能借我50啊，过几天高考了，我爸妈正好不在，留在家里的钱不多，刚好够我伙食费，我还需要买些文具啊，打印准考证啊什么的。”
我各种胡扯。
她很爽快，直接掏出一张纸币放我手里，眼眯成缝。
“小弟加油啊，要是考得好就不用还了！”
“那怎么行！要是考得好我双倍给你！”
高考结束，我故意等了挺久，出成绩后又过了一周我才跑去她的店里。
“姐，我来还你钱了，这次考得可好了！”
“恭喜你啊小弟，上了北大还是清华啊？”
“呃...安徽师范大学。”
“和北大清华比怎么样啊？姐就知道这两个。”
“呵，这俩怎么能和安徽师范大学比，安徽师范大学(AnhuiNormal University，简称安师大)，位于安徽省芜湖市，是安徽省高等教育史上第一所综合性大学。学校是安徽省人民政府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共建高校、国家“中西部高校基础能力建设工程”项目高校，安徽省高等教育振兴计划首批“地方特色高水平大学建设项目”和“高水平大学奖补资金项目”支持高校，安徽省高峰学科建设计划重点支持高校，全国首批硕士学位授予单位，安徽省优先建设的综合性省属重点大学。校训为“厚德、重教、博学、笃行”。什么清大北华我填志愿的时候看都不看。”
“那么厉害！”
我把钱递给她，是一张一百。
“你只借了我五十啊，这是干什么？！”
“姐，多亏了你我才上了这世界名校，你就收下吧，这么久了，你就当是利息吧！”
她摆了摆手，
“一百就算了，还我五十就行。利息的话，两块钱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