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码交互与文言的身份召唤
“中国分部”在进行恐怖氛围的渲染时,除了以异常事物为对象编织其特性和故事群以外,还会能动地使用网页代码的实时交互来辅助叙事。“维基”网站给予了创作者很大的权限。只要了解网页的运行机制并具备相应水平的代码编写能力,创作者不仅能实现超文本互联、时间计数、类似于网页游戏的键鼠互动等要求,而且能改变页面的信息显示方式,使之表现出乱码和正常语言的快速切换,甚至可以在作品页面显示此时此刻正在阅读该条目的读者的账户信息。这相比于简单地在条目正文前设置“警告”内容更加具备直观的恐怖刺激,毕竟“警告”只属于泛指,且在频繁的应用中淡化了对读者的临场感增益。但通过影响阅读界面的显示和直接解明读者的身份信息的方式,作品发出了互联网时代真正能让读者不置身事外的怪恐叙事宣言:这不只是一则停留于二维世界的恐怖故事,它能够对你本人产生切实的影响。
“CN-1109”是“中国分部”干涉现实类型的代码交互的集大成者,它超越相对稚嫩的条目“为技术而技术”的运用方式,达到了编写代码的高技术力和连通二维与三维世界的剧情设定的圆熟融合。“CN-1109”隐藏了作品页面自带的“评论”“打分”“历史记录”等功能,在外观上与普通的独立网站无异,登录后会进入以“基金会”徽章为背景的“内部系统”,其中介绍隶属于基金会的“超形上学部”已经察觉到“基金会”本质是由众多创作者所写的虚构故事集群,为了从根本上遏制异常事物的大量发生和维护自身世界的主体性,经过积年的探索与研究,该组织最后制定出了“朗基努斯计划”:考虑到集体创作带来的创作者和读者身份的频繁转换,设置“CN-1109”页面以吸引读者点入,并利用已经设置好的反追踪措施定位可能的创作者,完成“杀死我们的神”的目标。就笔者的阅读体验来看,文本的首度迭代最下方有一个“执行‘逾越’程序”的按钮,读者出于好奇会去点开,随之而来的是账号的头像会在迭代后页面的最上方慢慢加载出来,并附有来自该计划制定者的一串消息:“非常抱歉,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你。-CN-1109储存的地点属于5级最高机密,如果你能访问这份文档,要么你是监督者议会中的一员。要么你就是SWN001-1实体,也就是——我们的目标。”这些消息逐段显示且每段之间有短暂的停顿,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随之而来的是剧情的分界点:如果读者没有发布过作品,系统会在检索后显示“(账号名)不是有价值的目标,程序终止”;反之则会看到自己发布的条目迅速地变成乱码,实现所谓的异常事物“无效化”。这虽然是在该网页内模拟出来的条目删除情形,但“CN-1109”的评论区仍大量地出现读者以为账号会被注销,或是自己被计划制定者发送的信息所深深震撼的留言,可见“CN-1109”作为打破第四面墙的代码交互领域的众多条目中的代表获得了较高认可度。
除去积极探索新媒介在怪恐叙事领域可能的建树,“中国分部”也没有忽略传统媒介具备的神秘主义特质,最直接的体现莫过于文言文的大量使用。出于对“中国分部”可能包含的世界观层面的意义的考量,“中华异学会”作为“中国分部”的前身应运而生。官方设定中的它是产生中国本土的历史悠久的超自然研究机构,专门研究上古至民国数千年来的异常事物并将之登记在册,记载内容有六块,分别为记录次序的“号”、分级物种的“类”、简介特性的“经”、补充更多细节的“传”、说明研究理路的“史”、研究员主观评论的“赞”。撰写后四块内容时,创作者不但要严格地保持文言文的语法规范,而且要兼顾这几类文体的特征。文言文在“中华异学会”档案中的运用衬托了异常事物的丰厚文化底蕴,突出文本承袭自魏晋志怪小说的措辞简洁、长于述异的风格。
“中华异学会”在民国时期合流“基金会”派往中国的研究员,自此成为正式的“中国分部”。“中国分部”的条目进行怪恐叙事时仍频繁使用文言文,其文学观赏性大大弱于“中华异学会”的档案,但在恐怖氛围的塑造上拥有出人意料的优势。一种类型是在介绍身负古文化背景的条目时引用与之相关的文言作品,而该类异常事物又多在先秦时代产生,与当时的巫祭文化紧密联系。譬如“CN-1279”描述了建造于殷商时代的曾经数度参与大型人祀祭礼的鼎器,并选取《周礼》《尚书》有关血腥祭祀的内容作为鼎器的铭文。这些材料充斥着大量的异体字,词简而旨远,从内容和形式上都为读者带来一种由崇高所引发的恐怖感。另一种类型则是让对人怀有敌意的现代科技造物具有文言文要素,比较典型的是“CN-006”,它由科技水平更发达的异世界作为灾祸传送至“基金会”世界,是难以解明的机械与生物的结合体,且对接近它的人类表现出极度的攻击性。随着研究员出于探索目的对其外壳的小小破坏,它类似于状态显示屏的装置展示的文字从“静候吉时”变成了“急击勿失”。其混沌的运行机制和恶意的态度均与深具人文性的文言文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但又混融在同一物体内,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扭曲感。与此同时,读者会不由自主地结合叙事内容猜测这两个文言文短语的象征意蕴,不断扩大它们的意义边界,并从其卜筮般的言辞中感受到祸患将至的预兆性的恐慌。
不可否认的是,卜筮和巫祭确实催化了文言文的诞生,两者之间具有极深远的神秘主义内涵。《礼记·表记》记载:“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已知中国最早的成熟文字甲骨文,就离不开殷商时期宗教活动中系统性地记载与神交流的内容的需要。甲骨文作为最初的书面文字,在长期的巫卜实践中发展出基本的字形、词汇、语法和句法。它如此密切地参与进人类文明破晓时期先民的生活内容,又与引发了先民充满敬畏联想的超自然事物息息相关,因此与巫卜实践中的仪式性活动相结合,在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中将文言文蕴含的神秘主义因素渗透进了中华民族的心理直觉。弗洛伊德曾这样定义这种永恒的渗透性:“无论你怎样对其做出解释,强大遗传学意义上的大量残余和联想依然牢固地存在于那些过去神秘的事物本身或其产生和发展的过程之中,更有甚者,在我们的神经组织里,事实是,在生理上存在着一种对古老本能的固着。”不管是致力于保持中国古代述异文学特质的“中华异学会”,还是立足于现代都市背景进行全新的怪恐叙事的“基金会”,在条目中适当且巧妙地运用文言文均能较为直接地唤起潜隐于读者意识深处的恐怖直觉,使读者耳畔再度回荡着来自神话与政治界限尚未分明的蒙昧时代的遗响。
另外,汉字虽然由象形文字演变成了兼表音义的意音文字,但基本仍属于表意体系,它同语音无直接、固定的关系。即便汉字的语音在漫长的时间流逝中发生改变,其超时空性依旧保证了现代人可以从字形和基本义入手去理解古人的书面语。不过,相比于广泛吸收了西方的词汇资源和语法结构,总体看来显得明白晓畅且生活气息浓郁的白话文,现代人仍需经过系统的文学训练和借助相关的参考书才能准确、完整地解析某段文言文的内容。这满足了弗洛伊德基于德语词根对恐惧心理来源的一则猜想:“德语词语‘unheimlich’显然是‘heimlich(homely)’的反义词,‘heimlich(native)’是熟悉(familiar)的反义词。这便诱导我们做出这样的结论:‘恐惧(uncanny)’就是我们确切地所谓的‘害怕(frightening)’。因为它既是‘未知的(not known)’也是‘熟悉的(familiar)’。”文言文形式对于现代中国人同样既具有“未知”性,也具有“熟悉”性,它放宽理解的条件却又在理解的过程设限,陌生化效果就从“似是而非”的理解中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这也是“中国分部”使用文言文的条目里神秘氛围的又一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