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那之后过去了几天,正如霍尔海雅所说的,她似乎已经对这种游戏失去了兴趣,直到博士痊愈被许可离开医疗部,这期间她一次都没再来到过病房。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久违地坐回靠椅的时候,博士的心情却有些微妙,耳边意外清净了几天,倒真有些不太习惯,庆幸之余便是逐渐涌现出来的一丝懊恼,也许当时有更合适的办法——虽然说现在去想这些也为时已晚。
长舒一口气,博士开始整理起桌面上的文件,为接下来投入工作做一些必要准备。
不过在整理的过程中,发现了一张明显比较新的纸条,被压在了一个文件板下,博士拿起后默读内容,发现是某人写给自己的讯息。
“霍尔海雅的经历和我完全相反。我不会说我理解她,我大概是最无法理解她的人。只是......要是我每天也被自己的同族在耳边神神道道,而且寿命又一眼能看到尽头,我觉得我的状态不会比她好到哪里去。她拥有我没有的东西,而我也拥有她没有的东西,我只能这么说。”
这个字迹博士认得,是缪尔赛思的笔迹。
“不过,我不是来说这个的,博士。这个女人,别说面对你,就算是面对那个凯尔希,她也总是表现得很刻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一样,不是吗?一方面,她在乎的东西确实不多,另一方面,她也很小心地将自己的其他部分藏了起来。这样怎么行呢,同伴之间就应该坦诚相待对吧?那么,我就给你分享一些独家情报吧...”
也是,缪尔赛思大概也看出了自己最近和霍尔海雅的关系有些恶化,毕竟她也没少来医疗部看望自己,发现开始还兴致勃勃的霍尔海雅不见踪影,以她的敏锐来说肯定已经有所察觉,所以写了这张纸条表达或多或少的关心吧。
看完缪尔赛思的留言,博士将纸条放入了抽屉之中,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
已经忘记是谁曾经说过的话了。
见过的人逐渐多起来后,对于回忆来说,无关之人的名字早已不重要,甚至于在记忆里也逐渐变成了一个符号,也许是在打着哈欠看书的时候,不知道谁随口说了这句话吧。
观测历史,需要保持理性的目光。
一旦投入的目光染上了个人的情感,视线就会不由自主地,被那件事物所吸引。
曾经有些嗤之以鼻的说法,霍尔海雅此时竟深信不疑——真蠢...
似乎想得有点太多了,察觉到自己其实已经醒过来后,霍尔海雅轻微挪动了一下身体,却依旧没有从趴着的桌上起身,而是从当枕头的手臂中探出一双惺忪的眼,无精打采地打量着周围,
舰内的情报处理室,夜深的时候这里不会有任何人来,加上有权限的人本来就少之又少,所以霍尔海雅很喜欢待在这里,可以避免不必要的交流,闲着没事的时候还能看到日渐增加的储藏资料。
注意到了放在桌上的一个马克杯,里面盛着一杯热茶,还飘着热气。
在看见了那杯茶的一瞬,随着瞳孔微微放大,不安也猛地向霍尔海雅袭来,她怔神地往身旁望去,身着兜帽风衣的博士正手持茶杯,拿着一本自己读过的资料翻阅着,注意到自己已经醒来后,目光才从纸张上移开,与自己对上了视线。
嗡嗡作响的脑袋,颤抖的嘴唇,被刺痛的神经,仿佛是噩梦初醒般地,霍尔海雅盯着博士的脸出神。
好不容易停下来的齿轮,又开始松动起来。
——
“她平时最喜欢待在情报处理室里,你可能也听说过,执行任务之外,任何时间你都有可能在那里找到她,角落的那个位置,几乎已经变成她的专座。你应该找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去一趟情报处理室,如果你足够小心,说不定就能看到她的睡脸。”
这是缪尔赛思在留言中给自己的建议,正想着该如何跟霍尔海雅单独好好谈谈的博士,这份情报显然非常具有价值,对霍尔海雅的这份独特的深夜爱好有些意外的同时,博士在心中默默感谢了缪尔赛思一次。
果不其然,博士在已经过了零点之后,在本舰的情报处理室的角落发现了霍尔海雅,在一盏小夜灯的微弱照明下,是她那趴在桌上睡着的侧颜,旁边还堆积着高高的文件板,看来已经看了不少内容。
不知道她会不会醒来,总之博士热了一壶茶,静静地坐在霍尔海雅身边,为她杯中的茶换水。能跟中途醒来的霍尔海雅说上几句缓和一下关系,应该再好不过,不虚此行了吧——博士深信不疑。
直到他看见霍尔海雅与自己对视时,那如梦初醒一般惊讶,甚至说惊恐的表情。
对此表示非常不解,但博士还是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柔和一些,试探性地问道。
“霍尔海雅?你没事吧?是我,睡蒙了吗?要不要喝一杯茶?”
她并没有回答博士的问题,依旧愣在原地,在听到博士的话语后,仿佛那是什么刺耳的噪音,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相当难看,伸手捂住她的唇,不顾被推倒的椅子,向情报室内设立的洗手池跑去,扶住镜子呕吐了起来。
对这个展开完全没有预想,博士也只能保持距离跟了上去,看向镜子里,霍尔海雅大口大口喘着气的狼狈模样,而那双幽绿的瞳也逆着光路,缠绕上了他的目光,而她脸上反胃的表情丝毫不减。
除了浓稠到甜的发腻的空气之外,博士还嗅到了一丝酒精的味道,非常地明显,而来源也很明显,霍尔海雅就在洗手池边放着两三瓶度数看着就不算低的酒,甚至于她现在就还拿起其中的一瓶猛地灌了一口,但是显然这对恶心感一点好处都没有。
“霍尔海雅!”
博士挪动起因为惊讶愣在原地的身体,上前几步从身后抓住了霍尔海雅的手,阻止她继续灌酒的动作,她此时意外地没有用多大的力气,所以博士不算困难地从她手中拿下了酒瓶放在一边,而霍尔海雅则是扶住洗手池的边缘,勉强保持住身体的平衡。
脑海中无数个为什么在打架,博士想不明白霍尔海雅到底在做什么在想什么,这不像平时的她,自己问话的语气也不受控地从开始的温和变得有些急躁。
“你到底在做什么?还有哪里不舒服?干脆去——”
话还没说完,自己就被猛扑过来的霍尔海雅撞得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
后背和头部的疼痛,身体被压迫着的不适,嗡嗡的耳鸣声刺得博士一时睁不开眼睛,而等他再次睁开眼时,昏暗的照明下是霍尔海雅那被染上疯狂颜色,微微发亮的竖瞳,她依旧用身体和尾巴固定住博士,双手死死地握住他的手掌,令后者动弹不得。
她的脸色也不比博士好多少,看得出来也在痛苦之中努力挣扎,扭曲的表情变换了好几次后,她才重拾回那么一丝理智,面露着狰狞的苦笑,将理智转为了一句话语。
“你到底...要把我逼疯到什么地步,才肯善罢甘休...博士?”
这该说是拷问,还是呼救呢。
博士不知道,只感觉自己的舌头也逐渐变得麻木。
“我...什么时候...”
话语再次被打断,因为霍尔海雅的脸已经凑了过来。
银色的短发倾泻而下,如细雨一般扑打在博士的脸上,而对方那双唇也不由分说地与自己重叠起,湿濡的纤细舌头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一般不安地缠绕,炙热却又急躁的气息灼烧着脸颊,被黑暗遮蔽住视线的博士,前所未有地动摇着。
许久,无论是霍尔海雅还是博士,都停下了彼此的动作,仿佛时间就此停滞。
缓缓坐起身打破时停的是霍尔海雅,她的脸依旧保持着很近的距离,垂下的银发围绕着她幽绿色的双瞳,静静地盯着博士。
“你,真的很碍眼,博士...”
“...还记得,上次我们说的话吗,如果你不记得的话,我不知道现在的我会做出什么来。”
博士克服几乎僵硬的脖子,点了点头,霍尔海雅才终于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我说过,我唯一的幸运,是在门前发现了你们的存在。我现在如同冲出江河而正沾沾自喜,却发现自己置身汪洋的一叶孤舟...而你,博士,你是唯一能指引方向的灯塔...”
“实在是,太过明亮太过扎眼,让我挪不开视线,做不到再去看别的地方...”
“等我察觉到的时候,很遗憾,已经迟了。”
“如果博士在我的视线范围,却没有看向我...我会很痛苦很为难,假如博士因为任何原因死去,我会歇斯底里地发狂,就像我曾经说过的那样,我只能接受或者无视,脑子里的声音,根本停不下来,我完全无法保持冷静。”
痛苦和焦躁,贯穿着霍尔海雅的言语。
博士无法理解,但是却意识到了一点,面前女孩痛苦的根源,正是源于自己。
仿佛有一道叮当作响的锁链,一点一点缠绕上自己的脖子。
过了许久,也许是在等博士能够做出判断后,霍尔海雅问出了她的问题。
“那么,要和我约定吗,就像以前一样,记得吗,博士?像以前约定过的那样,你还记得吧?”
双手传来了极端的痛楚,还有温热液体的触感,十指相扣的,霍尔海雅双手的指尖可能已经深深嵌入了博士手背的皮肉之中,迸发出鲜血,流淌在地板上。
怔怔地,博士除了点头,什么也做不到。
仿佛抓住了一根稻草,霍尔海雅的笑容逐渐变得释然,却不减一丝疯狂。
再次地,两片唇重叠在一起,不过这一次只保持了一小会儿。
“契约,成立了。”
“你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博士。”
“好消息是,我的寿命会让我早早地在你之前死去...”
霍尔海雅松开她的右手,放在她自己和博士之间,从她指尖上滴落到脸颊的鲜血烫得吓人,那血液除了博士的血,还混杂着她过于用力后,指甲缝里渗出的鲜血。
不过她却轻笑着伸出了纤细的舌,一点点地将滑落至手腕的血液舔舐干净。
“坏消息是,你的存在会流传在我之后的血脉之中...”
“你已经逃不了了,博士。”
这点已经不再需要任何人告知自己。
也许被那双竖瞳捕获的那一刻起,博士就已经无法再从这疯狂的漩涡之中逃开了吧。
——
7.
“抱歉,艾丽妮小姐,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所以冲动了,来,这是赔礼~”
“谁会拿着酒来探病的啊!离我远一点!”
“哎呀,难道说还是喜欢我调制的酒?那我下次会带过来的。”
“问题出在那一点吗?我不需要!”
气呼呼的艾丽妮坐在病床上,完全不想接受霍尔海雅递过来的瓶装酒,所以后者语气轻快地开着玩笑,把酒放在了床头柜上。
“真是的...我可是还没消气,博士你也说说她,实在是太随意了。”
“我会的。”
还好有博士在一旁,他看着前来道歉的霍尔海雅,脸上只剩下了无奈,不过好歹她还是有道歉的意思,尽管态度一点也不诚恳。
完成了道歉的工作后,霍尔海雅踏着轻快的脚步,走到了博士的身边。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艾丽妮小姐也要注意休息——我们走吧,博士。”
霍尔海雅笑着,看向身边的博士,后者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坐在病床上的艾丽妮吃着博士送来的水果,盯着互动着的二人,不禁有些好奇,不太明白二人的关系为什么好像突然变好了一些,霍尔海雅甚至还开玩笑般地试图去拉博士的手,不过博士却很刻意地躲避着,他的手上还缠着绷带。
似乎在那之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伤口,不断流淌着鲜血,化为脚下令人深陷其中的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