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树苍然
    我家住在河岸边，从远方跋涉而来的河堤就在村口上。上一道坡，下一道坡，就是河滩了。
     河滩很宽很阔，河水总是选择他喜欢的路线流淌。所以进了河滩，不一定就是走近了河水。河水也有他自己的性情，有时离你近，有时离你远。
     水多的时候，漫过嫩滩，靠上老岸，离你就近了。水少的时候，瘦身减肥，缩成一条白练，离你就远了。
     离你最近的时候，是节令进入伏天之后。那时候，老天爷性情无常，说变脸就变脸。刚刚还是晴天大日头，一阵风过，几片云起，瓢泼大雨就下起来。雨水从四面八方流进河里，河水自然就多了。
     但是，河水最多的时候是山上来水，也就是山里洪水。那是月朗星稀的晚上，家家吃过晚饭，在宽绰的场院里铺上凉席，老祖母摇着芭蕉扇，数着天上的星星，给孙男嫡女们讲述牛郎织女会鹊桥。这时候，又像从远方，又像从地下，传来滚滚的声音。似风声，但是无风；似雷声，但是无雷。坐着的地下，似有颤动，但又不明显。事有凑巧，一颗流星从天空划过，拖着长长的亮尾巴。老祖母就停下手里的蒲扇，静静地说：“水下来了。”
     孩子们当然非常相信，第二天，就追着赶着看水去了。
     水果然很近，站在河堤上，河水就在脚下流。河水当然很深，但很平稳，漩涡套着漩涡拥着挤着朝前流。靠近岸边，积起大团大团浑黄的泡沫，水边的人们都知道，这是河水还在涨。
     河水这时最有气势，但他的灾害性也最大。他从山上来，冲毁了田地甚至房舍，浑浊的河水里，时常翻滚着未成熟的庄稼或带着枝叶的树木。甚至还会有庄户人家窗木檩梁，可见对山上的为害之巨。
     在我们这里，他淹毁了河滩所有的庄稼，如豌豆、花生，全都没进水里。能够勉强看见的，只有高粱和水稗子高一些的作物，在它们漂漂摇摇的叶子上，有时还爬着未成年的青蛙。
     水不能总是涨，随着时间推移，会慢慢落下去，一旦落到“半槽水”，情况有时会更糟。他的脾气会突然暴虐起来，像蛇一样身子来回翻滚，冲毁堤岸，改变河道。这时候，两岸的河神庙里，磕头烧香的就多起来。
     因此，两岸的人们并不喜欢水太近，反倒喜欢河水离的稍稍远一点。
     经过霜秋的饥饿，朔冬的寒冷，到了春天，河水就消瘦多了，犹如现今的时装模特，瘦骨伶仃地在远处静静地流着。
     正是春光明媚的时候。嫩滩里的水草长起来了，海边的鸥鸟飞过来了，打鱼的小船开出来了，总不安省的孩子们也闹出来了。
     鸥鸟的身材非常漂亮，在阳光的映照里泛着白光。鸥鸟的嗓音非常好听，和着水流清润甜嫩。它们成群地飞得高高，叫得欢欢。一旦发现目标，就一头栽下去，鱼儿们就是藏在草丛深处，也不能逃脱。它们轻捷地冲下，又敏捷地飞起，嘴里叼着的小鱼在拼命地挣扎，它们全不管，就悠悠地飞远了。
     比较起鸥鸟来，鹭鸶可就差多了，傻傻地单条腿站在水里，一动也不动。我们见它那呆头呆脑的样子，就叫它“傻老等”。其实，它一点也不傻，只是城府太深。它装得很是悠闲自在，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但是，别管大鱼小鱼，只要从它眼前游过，它会毫不犹豫地伸展长长的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鱼吞进肚子里。然后，又继续装起呆来。
     人总是比鸟们进化高，渔翁开出的小船，则显得要阳光得多。这只小船，实际上只有半截船大，一头尖，一头齐，我们叫它“水簸箕”。它的大小，只能容下一个人和一张网。人坐在船头，一手撑船一手用木棒敲着船帮，梆、梆、梆……鱼儿听到响声，猛地一惊，打起水溅，跳出一朵水花。打鱼人要的就是这一跳，就不失时机地抄起网，晃开膀子一撒，散开的大网就飞了出去，随着水面上泛起的一圈水纹，鱼儿们就被罩在里面了。
     水最远的时候是麦熟时，那时河水就断流了。整条滹沱河被截成一段又一段，东一片，西一片，茫茫大河滩，就变成了散落着的月亮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