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首邑 海滨邹鲁 𝑩𝑮𝑴-沧海踏浪-梁邦彦
风把无垠的巨海唤醒,浪涛齐整而庄严地摇曳。在那阴阳错乱的时分中,新麦如白芽般的手用力地推摇着箧匣,滚动的声音,骇然而寂寥。那是什么?帷灯匣剑,或者一个梦。
她年方七岁,是邻廛最小的女儿。母亲赊贳韩叔伯两张鲛鱼皮,薄暮时分敲响新麦的院门,她激烈地大声应喝,我不懂诗!悖谬,郊寒岛瘦的诗人没有推敲资斧。门开了,眼睛忽然被灯光照得雪亮,新麦的娘背着光看过来,她的嗓音沙哑而温和,她说,喔,是小琢。

潮阳的顽童在郊野敖游。狭窄田塍上的耆叟抱了本书,倒骑着毛驴喃喃自语。新麦问父亲他是不是疯子?父亲说,说出他的名字如雷贯耳。她用手捂住耳朵,逼着父亲快说快说。父亲说他叫:唐临,唐本德。那名字没有让新麦听到什么剧烈的声响,她只觉得父亲惯善逗趣。骑着驴的窭叟过路,他髯鬓全白,像炉里的炭,烧成了灰。你多大年纪。八岁,新麦说,你呢?他笑了笑,神色变得亲切温暖起来,我的孙子不大,我嘛,我已经没有年龄了。
无尽的莽原里,老者与蹇驴的形象一直伸展到水天迷蒙的远方,风浪铿锵: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归邙山。逃大造,扬瀛海,江河流兮万古,归彼洪荒!

新麦凫水到几条船身远的水面中采荷。附近澄净的湖面忽然荡起一阵剧烈的涟漪时,她板住船舷出水,柔软的乌发,身后是大片大片红火般的莲菱。
她的脸像初晨时分的水面一样闪着光。王琢,我觉得你的眼睛从未这样迷惘柔和,我不知道,你用这双眼睛看天地万物的时候,天地万物是不是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蓝色呢?水冷了,新麦。是秋水啦,她答。倾斜的荷花暴露出层叠的花瓣,嫩黄的花絮和花心里隐秘的莲蓬。湖中的涟漪一圈圈地散布开去,像一个渐渐、渐渐远去的微笑。

租庸调,潮民土田狭,少地者三万三千户,全无地者五千五百人。雨没有预料得那么大,一片片地下,如云层在脱落。江河湖海,是一种噩梦惊魂的感觉,在风雨飘摇的浪涛中,任何船艘都不过一叶轻如蓬草的小舟。如果游艘不被吹到所谓的仙山琼阁,人就只有葬身在水的怀抱里,新麦不相信人有来生,也从不语怪力乱神,但潮州人往往笃定,人一生吃海,海吃人一回,祈望死后能保持一个囫囵的身体,就像它在生前完全属于自己和大海一样。
不用了。他说,她不在了。新麦不是一个懦夫,她投井是因为不想死。但里正他们搜得太久。她没有知觉的身子倒在我的怀里,满脸、满脸······
满脸是血?母亲噙着泪。
不,满脸是水。我找到韩新麦时,她的神情比任何一次睡眠都要安详。

雾缭的潮州,隐约现出澎雨迹象,凝冻般的海浪以最单调雷同的方式重复着,聚集一座繁复靡丽的镜相宫。蘸着墨在白麻纸上写了起来,两片山势相夹的砚心,浓墨中一滴殷红的血瘢,正缓缓地化作一种瑰异的深色。母亲的短襦长裙在阴影中和夜晚一样潮湿而黯淡。在写什么?我们的命。她用那样祝福和恳切的目光抚摸着,吁出了一个仿佛迟到的叹息。
小琢,屋后有良田十顷,颇能躬耕;宅子里有书房一间,可以发愤;潮州多风雨,十几年前你父亲买下了这座寮,已记不起是一时兴起,还是若有神助,它了解我们一生的忧劳。
孩子,你是一个轻信的人。你父亲讲人生海海,你相信他鼓舞你刻苦人生,如果我告诉你,你能够乘名直放天地万邦,你信或不信呢?

裂帛声与飘忽不定的气流里,春风在箧笥中发出了寂寞的回响。
向长安去,四周一片光明,忽而觉得长途跋涉走向的,其实只是一种感觉。越过北仲山的南脊,始而感到体内的思想与愿意,向前方的那些廛閈,和无边无际的青纱帐、层叠浩淼的苍穹飞云,都在刹那间一齐被同一种普遍的光明所照亮了。抬头向正午的太阳,双眼照见千千万万闪烁不定的金星,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流淌。长安,这是先人梦寐求之的天人合一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