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恩希欧迪斯的年幼,虽然名义上三族议会上希瓦艾什的主位该由他来坐,但切斯特才是坐在那个位置的代行话事人。希瓦艾什夫妇死后,布朗陶与佩尔罗契对希瓦艾什的挤兑愈发嚣张,而由于投资甚巨的铁路与列车均毁于一旦、亏损甚巨,又无力去维持其他产业的运转,希瓦艾什大量发卖了手上的店铺和地皮以填补空缺,仅靠着收取几座庄园里佃户的租金来继续维持生活。于是它的没落是如此迅速,其在三族议会上的话语权也随之消弭。奥拉维尔的死似乎让切斯特改变了很多,这个从前总是执拗地与自己的哥哥对着干的男人不再提及奥拉维尔的设想的可实践性的质疑,转而维护起奥拉维尔生前提出的观点和留下的遗产。切斯特不理会对奥拉维尔的轻蔑,驳斥以希瓦艾什夫妇的事故为例以反对铁路和列车的观点;他把奥拉维尔的笔记和草稿整理了出来,永远让奥拉维尔的书房保持着整洁。
切斯特后来又将奥拉维尔的书房的钥匙交给了恩希欧迪斯,以便于他可以随时翻阅那些父亲、母亲和祖父带回来的图纸与文稿。而他自己将书籍、笔记、图纸一册册分门别类地在书房里摆放好,他的手指沿着起毛边的书脊缓缓滑下,心头的悔意与喉间的叹息都难以抑制。
恩希欧迪斯有时会盯着书页发呆。在奥拉维尔还活着时,这间书房就已经成了两个孩子的乐园,他们整日地窝在这里看书。日光从窗口一点点巡过,孩子们依偎在一起,比对着工具书艰难地阅读维多利亚语。有两种不同的笔记留在那些泛黄的书页上:一种遒劲锐利,一种森严板正,而今墨迹都早已干涸。恩希欧迪斯记得他们拉着手躺在书房的地板上,恩希欧迪斯絮絮地讲那些从母亲那儿听来的关于维多利亚的事:维多利亚的农民一波又一波地涌入移动城市的工厂,发电厂高高的烟囱像圣山一样直插云霄,铁皮列车在工厂的流水线上一波又一波地制造出来……我们应该有一条贯穿谢拉格全境的铁路,诺希斯说。两个孩子望着高高的书柜描绘一幅美好的蓝图:水泥的公路修到每户人家脚下,通电的暖炉取代所有炭火灶,布匹和矿石放入流水线加工,衣服与钢铁批量化地生产出来……直到他们不知不觉握着手睡着,恩希欧迪斯醒来时身下的木板已被身体温热,太阳已经跌到了少女峰的峰顶,他发觉暮光在诺希斯的侧脸上抹开温柔的暖色,他的睫毛仿佛是透明的。
他已经无法再对任何人提起诺希斯。丹珠尔和菈娜·埃德怀斯被毫无疑问地认定为造成奥拉维尔与伊丽莎白·希瓦艾什的死亡的元凶,他无法反驳那些看上去如此确凿的证据,也没有任何立场轻易地代替奥拉维尔与伊丽莎白、恩雅和恩希亚、切斯特·希瓦艾什显示他对此的原谅或者不介意,即使那男孩无论如何都必然无辜。诺希斯·埃德怀斯不得已地在他的生活中被抹杀,没有人再提起这个背负了罪过的男孩,埃德怀斯家族的老宅也早早被收编为希瓦艾什家族名义上、布朗陶家族实际上的财产。
恩希欧迪斯有时梦到那个想象中的维多利亚,那个靠着母亲的睡前故事和百科全书上的配图勾勒出的海市蜃楼,光怪陆离宛若圣典中所言耶拉冈德的神国。他醒来时默默地想念诺希斯,想念他以极快的语速推导物理公式的原理的口吻。梦中的诺希斯就在那片幻影中生活,他怀中幼鸟丹增几乎在瞬间长成一只巨鹰,展开遮天蔽日的双翼越过少女峰的峰顶,从遥远的维多利亚叼来诺希斯的信,信封拆开后里面雪白的信纸跳出来,自动叠成了一列流线型的电车,这纸玩意快速地膨大、膨大,直到它变成一列真正的电车,合金的材质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谢拉格的男孩在十六岁的生日当天,需要亲自猎杀一头猛兽,才能证明他们已经是合格的成年男子。当天,除了一整副完整的熊皮,恩希欧迪斯还带回了一个年幼的依特拉。那男孩冻得面颊通红、昏迷过去,恩雅和恩希亚都好奇又担忧地凑在他床边。恩希欧迪斯帮忙让马特洪和老奶妈将小依特拉安顿下来之后,走到老宅的主厅,看到早早等在主厅中、始终岿然不动的切斯特·希瓦艾什。
他走向那老人:“叔叔。”
切斯特握住恩希欧迪斯的手,将希瓦艾什的印玺缓缓塞入他掌中,玉石蜷在他手中,像握住一块冰。
“老爷,”切斯特第一次这样称呼他。恩希欧迪斯猛然发觉叔叔的双眉与耳廓已尽数染白。
“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他的声音并不洪亮,却字字清晰,“你已经是真正的希瓦艾什的族长了。”
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从此正式坐在了三族议会上的主位,而年迈的切斯特从此不再主动插手这些事务。他流连于奥拉维尔的书房,迟来地追随起兄长的脚步,也偶有教导恩雅和恩希亚的课业的余力。此时年轻莽撞的阿克托斯·佩尔罗契刚刚继承族长的位置,而老卢卡·布朗陶还吊着最后一口气,但积久的疾病终于逐渐压垮了这个总是算无余地的老头。这份幸运使得从他们手上收回希瓦艾什被虢夺的遗产和财富的挑战比预想中小了太多。但他知道一切都还不够。谢拉格的教育体系已经无法再为他提供更多,他需要出去,需要去亲自了解维多利亚、哥伦比亚、卡西米尔和乌萨斯,需要成体系的学习而不仅是旧书上的笔记,但他不能把年幼的妹妹们和年迈的叔叔丢在这里应付一切,他需要等恩雅和恩希亚足够年长,他需要稳定希瓦艾什重新取得的地位,他更需要了解谢拉格。
恩希欧迪斯花了数年的时间彻彻底底地了解谢拉格——他出生于斯、成长于斯、立志要改变——但实际上了解颇少的地方。他从未踏出过希瓦艾什的领地,事实上也从未真正进入过自己家族的领地。他蜃影般的构想一半来自维多利亚语百科全书,一半来自税收的报告和家族的庄园,但并不来自山间、草场和林地中的谢拉格人。他爬上那些传言住着山雪鬼的高山,淌过羚羊泅渡去产仔的河流,跟着经验丰富的牧羊人追逐水草;他接过瘤奶的款待,驱使咩叫的羊羔,在星夜下念诵耶拉冈德的名。他的起点是“诸山起始”的青金峰,终点是谢拉格东隅的圣山,穿过高山、雪原、林地与草场,沿着母亲河坎兀拉江一路上溯,直到他在天际翻出鱼肚白时听到蔓珠院的钟声。他以肃穆的姿态仰望被五色经幡围绕的蔓珠院寺庙,歇在山顶的朝阳被雪映得亮得刺眼。 用双足丈量之后,他脑海中的蜃影才终于搭起了地基。
成年的恩希亚对山峰的热情则远远胜过他,她是如此乐衷于攀岩,乐衷于山腰的长风,恩雅饱含忧心的劝阻似乎甚至起到了反作用。而恩雅性格娴静,相比攀岩的挑战,她更乐于在老宅的炉火边织毛衣;她对物理和数学殊无兴趣,只喜爱那几本维多利亚的知名剧作。恩希欧迪斯申请到了维多利亚国立大学的考录资格,马特洪也已像高山一样沉毅坚定,而那个依特拉男孩宣誓愿为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付出一切。精明不逊于老卢卡的菈塔托丝·布朗陶接替了他的位置,而恩希欧迪斯决定前往维多利亚。
列车迫近维多利亚的边陲时,从窄窄的车窗向外望,恩希欧迪斯已能远远看到尖顶的钟楼和高高的烟囱。他又想起诺希斯。十余年过去,当年的孩子们已经不再相信信物能产生超越信使与信鸽的作用,但恩希欧迪斯总对诺希斯抱有一种孩子气的固执,寄望在维多利亚的茫茫人海中找到儿时的旧友。奥拉维尔和伊丽莎白仍不可避免地跳出来审判他的心,但他给出了和当初一模一样的答案:他相信不是埃德怀斯夫妇所为,更与诺希斯毫无关系。即使那是真的,他也会原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