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军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他脸上的疲惫和沧桑;他垂下眼帘告诉我,他今年春节不回家的时候,我体会到的是他的辛酸和无助。
阿军是我的同乡。老家的人,辈分论得很清楚,虽然我和他年龄相仿,但论起辈份来,我比他长一辈,他习惯叫我姑姑。多年来,中秋节和春节,阿军都会拎着礼物来看望我这个姑姑。
起初的时候,我不大喜欢他。那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他顶替他爸爸在一家军工企业做了一名工人。那时,工厂效益好,年节的时候,会发一些福利,像酒、肉、油、米等。那时的我和老公,大学刚毕业,每月只有58元的工资,再没有别的福利,加上上有老,下有小,我总是觉得那一点工资,捉襟见肘,用在哪里都不够。在我们面前,阿军有着绝对优势,嫉妒之心,人皆有之。他的优越感通过他的言谈举止表现出来的时候,我也多少有一些嫉妒。
后来才发现,阿军是个爱说硬气话的人。在他口中,有一不说一,说出来至少是二。他那时只是一个初级工,住的是集体宿舍。当时,单身住集体宿舍是常规,一旦领了结婚证,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到领导那里要住房了。领导会很认真地做记录,盖新房或者有旧房子腾出来的时候,论资排辈,耐心等待,总有一天会轮到自己。阿军说,厂里福利好,药费全报销,吃饭有补助,穿的工作装,住的集体房,工资存银行。阿军说话的口气,神采飞扬,神仙也不会比他更潇洒。
90年代初期,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眼神和语气,不再有往日的潇洒和自信。他说,我不吸烟、不喝酒,省吃俭用,存了1万多块钱,本以为自己是个万元户,以后娶妻生子都会无忧无虑,谁会想到,现在单位不再分房子,开始房改了,我们厂的房子,厂里出一部分,个人出大部分,个人有80%的产权,这个80%就要花去3万多元。眼看着结婚要花钱,买房子要花钱,在这节骨眼上,工厂的效益一年比一年差,工资改革,我只能拿到工资的70%,医疗改革,每月只剩下30块钱的补助,多不退少不补。越改革我越穷,再改革下去,我就要出去讨饭了。
5年后,阿军真的到了讨饭的边缘,他下岗了。只有在机床前,他才有技术,离开机床,离开工厂,阿军和乞丐无异。找工作,他没有文凭,卖苦力,他没有力气,做生意,他没有本钱。这种状态下的阿军,第一次见到我,是在一个冬天的上午,有雪,有带着哨声的风。我对着路边的一辆三轮车招手,想坐三轮回家。三轮车应声而到的时候,我因惊讶而无语。这是阿军的三轮车。这是他的工作,或者说这是他生存的手段?他年轻、憔悴的脸和我对面的时候,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说,这几年,我干过很多活。卖保险,我的业绩不好;给装修公司打零工,我的手艺不好;卖菜,我不会斤斤计较,总是陪钱。万般无奈,我买了一辆三轮车,拉人拉货,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挣10块20块,运气不好,一天只有两三块钱的收入,仅仅够我一个人吃最简单的饭菜。我结婚已经5年多,一直没有要孩子,我和她双双下岗,我们养不起孩子。这辆三轮车也要和我说再见了,听说整顿市容,三轮车被禁止,这是我最后一天做三轮车车夫。我问他,以后打算怎么办?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那笑声,比地窖里发出的声音还要沉闷。
今年中秋,阿军照例来看我。他说,这一年,我去广州打工了,每月1000多块钱,每天工作10多个小时,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劳累,就跑回来了。你侄媳妇受不了这份穷,也不和我过了,回娘家住去了。说真的,我去偷去抢的心都有过,我没有这样做,不是因为法律和道义,是因为我没有这胆量。
胆量小的阿军,今年春节前来看我的时候,史无前例地空手而来。他带着满脸歉意和不安,说,家中的父母盼了一年,盼我春节回家,一为团聚,二来,我多少能给他们几个过年的钱。我现在这样,怎么回去见他们?我回去,只能让他们为我担忧。我早已不再希望我能有一份奢侈的生活,我只要我能够活着,对我来说,活着都很艰难。
我看着阿军,良久无语。这是那个曾经安逸、潇洒、神采飞扬的阿军吗?这是那个每年春节必回家、每次回家必拎着大包小包的阿军?我不愿意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希望这只是我的一个恶梦。不幸的是,这,都是现实。
阿军离开我的时候,他的身影在我的视线中晃动了很久。他越走越远,他的身影也越来越小,小得如同苍茫天地间的一只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