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学生回家的暑期不算是咖啡馆的旺季,稀少的人流对于不善交际的涂山红红而言也不是难事,更何况今年的暑假更是多了一位帮手。
看着与年轻女客有说有笑,交际技巧娴熟到骗了一个又一个新客人办卡的东方月初的工作能力,涂山红红在内心深处感慨鼓掌着,而表面的她更像是个没有表情的泡咖啡机器。
“师姐辛苦了一整天了,要不休息一下。工作日晚上的客人不多,我来就行。”人烟稀少的咖啡馆,朦胧昏黄的灯光烘托出一丝暧昧的气氛,似是比昨夜的七夕狂欢联谊更有几分缠绵悱恻之感。
涂山红红闻声抬头,除却常驻咖啡馆角落撰写论文疯狂打字的几位研究生常客,整间咖啡馆里,仿佛就她和东方月初两个人。
“好。”涂山红红放下手中的舂捣茶具,来到了吧台的座位上,“你也休息一下吧。”
为自己泡了一杯茶长叹一口气的涂山红红放松下来,也没能注意到身后临时工眼神一瞬的紧缩与嘴角难掩的喜悦笑容。
“你是怎么想到要来我们咖啡店打工的呢?”虽说两人的年龄并没有相距甚远,但早已脱离校园迈入职场的涂山红红,看待研三即将毕业的东方月初依旧有些长辈看待小辈的既视感,可能是因为她本身就是一名中学教师,也有可能是因为她还有一位在国外留学读研的妹妹,产生了移情。
为了来见你。
“因为蓉蓉姐在门口贴了招聘的告示,而且我本身暑假就没打算回家,不如来打打零工。”东方月初一本正经地扯着慌,因紧张而带来的下意识拘谨让他不由自主在涂山红红的面前卖乖讨好着。
蓉儿贴出的工资竟然还能招到研三的学生,现在的就业竞争压力这么大了嘛?
涂山红红沉默了片刻,关注点依旧跑偏,“蓉儿明明比你小,你为什么要叫她姐姐?”
她发现了另一个盲点。
因为如果不这么叫她,她就不让我来咖啡店打工见你。
“毕竟打工人怎么敢直呼大老板的名称,肯定要被小鞋穿死的。”东方月初插科打诨回避着红红的问题,游刃有余的聊天技巧真不像是个在读研究生的模样,涂山红红甚至觉得:眼前这个人的为人处事技巧,比自己强了不知多少倍。
“这样。”红红用指腹慢慢抚摸着温润的茶杯边缘,沁人的茶叶香气经由热水的浸泡愈发浓郁,昏暗的灯光仿佛在她四周撒下了一层暖黄色的滤镜,让她整个人显得格外温柔。
东方月初识趣地没有主动发话,他觉得能亲眼见到仿佛是画中世界走出来的涂山红红本身,就如同梦一般。
其实来这家咖啡店打工,是他图谋已久的一项计划。
幼年家途四壁的东方月初,在父母不幸遭遇车祸之后的生活,更显得举步维艰。
父母没有为他留下多少积蓄,但肇事者却为了平息舆论补偿了一大笔抚恤金,可对于东方月初而言,这不是灾难后的安慰,而是灾难的延续。
他从未见过如此殷勤亲戚们的嘴脸,如果不是因为从小待在父母身边听过亲戚们的冷嘲热讽,还有邻里乡亲对于那个年代私奔男女的刻薄鄙夷,他也会觉得这是个充满爱的美好人间。
亲戚们要的,不过是一大笔抚恤金的旁支末节,毕竟若要真正名正言顺霸占这碗人血馒头,就不得不抚养这个看似古灵精怪实则讨嫌得很的小屁孩,直至成年。
很多时候成年人觉得他们的伪装不会被孩子看破,实则那层虚伪的表皮被看穿得清清楚楚。
坐拥飞来横财是幸福的吗?有着一大笔财富的东方月初就仿佛仙侠小说中身怀祖传绝技的后人,被数不清的背后视线窥探着,觊觎着,连自保都是奢侈。
飞来横财换不回已逝的父母;赶不走势力的亲戚乡邻;挥散不去隐藏在暗中贪婪的野心。
也没有办法帮他走出那座笼罩着阴影的大山,更像是将他困在了那里。
初中的东方月初是迷茫的,更是自暴自弃的。
他不想靠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因为他不敢相信真正有人会无缘无故,不带任何目的地接近他,那怕一个笑容的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深意。
他在大山里四处游窜着,不去好好读书,也不想着逃离那里。
明明坐拥财富,却活得像个乞丐,不敢也不能在任何角落逗留,甚至不配拥有一个家。
每天的日子都像是没有意义的流水逝去,像是陷入一场永无止尽却又空虚的梦境。
直到——那天见到了她。
逃避学业藏匿于秋收稻谷堆,不想见到任何人的东方月初看着那辆从县城开来的大巴沿着破败的道路慢吞吞地开进他所住的山村。
而从大巴上,则下来了一个改变了他人生的人。
东方月初的回忆聚焦到涂山红红面无表情实则思维发散的精致脸庞,细长的睫毛与不施粉黛的素颜容貌同他记忆里那个,宛如从仙境下凡到小山村的面容如出一辙。
她就这么面无表情地来到,离开,又重新进入他的人生轨迹。
冷场了呢…….又冷场了呢…….
如果东方月初能够听到涂山红红的心声,就会主动寻找下一个话题,而不是如同乖宝宝一般等着面前如同仙子的初恋情人引发下一个话题。
毕竟涂山红红的社交技巧,是涂山三姐妹中最弱的,没有之一。
“老师们还好吧?”
有一说一,东方月初的确没有想到涂山红红会问自己这个话题,就像是过去一样毫无逻辑,竟也忘记了掩饰自己不经意上扬的嘴角。
来到山村支教的大学生们,身上都笼罩着一层遥不可及的光环:他们仿佛就是上天对于这个落后地区的几滴怜悯的眼泪,给予了他们这些穷苦孩子几周不该属于他们的美好记忆,又在临近开学的时候全数收回。
年轻朝气的大学生中永远不缺俊男靓女,和温柔奔放热情的灵魂,只可惜——他们都不会为这个山村多做停留。
小学时期曾经历过几次山村支教团的东方月初对于来自大城市的支教大学生,从一开始的新鲜好奇,早已褪去了那层由陌生带来的滤镜。
那些都是和他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们,仿佛体验人生一般路过,不会留下任何东西。
除了一个人……
“你不去上课吗?”东方月初第一次见到涂山红红时,躺在金黄的谷稻上,的确为她惊为天人的美貌所震撼,但留在记忆里的,却是那双澄澈的眼睛。
明明看似不识人间烟火,却能看穿他的眼睛。
“老师们在每届新生介绍的时候,都会夸师姐,感慨着怎么像师姐这样的学生只出了一个就出不了第二个了……正好和师姐选了同一位导师的我一直被比较,可是很可怜的呢……”东方月初故意以夸张的口吻叙述着普通的话题,捕捉着涂山红红含笑眼神中的璀璨繁星,她显然很怀念自己的学生时代,那个只顾奋力前进,不必多加思索的时代。
那是一双引诱着你,不知不觉间向她靠近的,有魔力的眼睛。
有时候推动人做出抉择的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事件,不是什么感触肺腑的心境,而是不经意间一个简单到往往会被忽略的眼神。
涂山红红凝视着面前看似眼神阴贽,实则更像是迷失方向又没有归处的野犬般的山村少年,二话未说,只是席地坐于他身旁,凝视着远处迤逦的夕阳余晖。
大一支教的涂山红红面对这么一个风评极差,逃课打架都不落下的问题学生,没有逼迫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更没有详装成知心大姐姐,介入一个自己解决不了的家庭困境。
彼时刚刚迈入大学校园的涂山红红生嫩得很,去支教的理由也无非是支教团的生活费补贴能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她并不是什么生活在仙界的大人物,也只是普通的芸芸众生。
她会在结束自己一天的课程之后,来到谷堆陪伴看不到未来的一个陌生的初中男学生。
他们是平等的,都是对于未来迷惘,不知去向何方的踌躇个体。
只是那时的涂山红红,为了尚未成年的妹妹们的未来,顾不及停下脚步去思考前进的动力。
但红红不会知道,正是这种并不是来自于她内心的动力,吸引着东方。
有时候找不到自己的目标,追逐着另一个人前进,也不是什么坏事。
追逐着,追逐着,这个人反而就成为自己的目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