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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主动地关心过祖母，是以当我双手握着雕花托盘立在太后寝殿门前时，竟有些踌躇了。我是恍惚间来到这里的，不禁又想，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对慈宁宫有熟悉了？分明在梦里时常梦见的是延祺的秋千和丹壁。我端着尚食局特制的药膳立于殿内，眼睛却看向一角的错金博山炉，袅袅烟云缥缈回旋，渐升渐散，燃得是有静心效用的伽南香。未得准许以前，我仍立在殿下，如许多个寻常往日向上殿问安，而以往我总是站在朱霜质身后，将自己的声音藏在她的声音里面，不显露出任何与众不同的特性。】
“这是让尚食局特地做的四物鸡汤，益气补虚，您用一些么？”
【主座与殿下有一段不长也不短的距离，刚好使人观之朦胧，这样的距离足够使三分关切发酵成十足的殷勤，而那些突兀、破绽、假意，则应该心照不宣、视而不见，譬如这场病的起因，与乾清宫的荒诞秘闻。我并非畏惧这位朱阁紫挞中的凤凰，她有束缚管教我的理由，这无可厚非，但谁也不能阻止一棵树的生长，树不该被种植在宫殿中，总有一天它会触及顶峰，将低矮的宫殿洞穿。】
【我低垂着眉眼，避开汤蒸腾的热气，药膳特有的辛味夹杂在鸡汤的鲜中，为良药苦口作好铺垫。】
“慈宁宫蝉声嘈杂，我已命人都粘掉了。还有多嘴多舌的奴婢，也一并处置了。”

（瞧着殿下端着汤盏的英华，自然会想起她将被带到慈宁宫的那一日。璋儿的本意是希望慈宁宫能因为孩子的到来而变得热闹些，孩童稚嫩的愉悦十之八九都是打发烦闷辰光的良药，可年幼又将将失去母亲的小姑娘，哪里会有这样的天真烂漫。）
（我并不是一个宽厚和善的祖母，只是在衣食住行上让两位小公主过得无忧，情感上大抵是会隔着一层，算不得真正的亲近，毕竟我已经老了，所余的光景很短。一段亲近的感情建立起来很难，倘若再被生离死别的人间寻常割舍，总觉着，那又何必开始呢。）
（芳岁上前接过她所呈的羹汤，公主纤细的小臂似乎不适合做这样的事，但适不适合扼杀嘈杂的喧嚣，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从不喜欢轻视任何年幼的生命，更不爱用哄人的语气与人言谈，眼前的英华似乎也不需要这些伪善的粉饰。垂眸瞧着她，状若寻常地问了句）
生杀予夺的滋味，如何？
（乾清宫一事后，我久未出慈宁。身子每况愈下早有征兆，只有正好有了这样的机会，给自己一个合适的理由避开烦扰，自内而外的安静本是件极难得的事，通常意味着得放下很多，割舍很多。芳岁和青叶跟了我多年，知晓分寸，就鲜少再将外面的琐事巨细无遗地回禀。）
（人一旦迟暮便少了威势，自然有无知无畏者认为，可以在忌讳之处放肆，随即为自己招来祸端。人不可短视，住在这座殿阁一日，便还是一日的太后，我可以不动不言，并不代表蛰伏的黄雀不会拿无知的蝉来奠定功绩。）

【一碗汤不算什么沉重的东西，处理一些喧嚣的事物也不算十分棘手，或者说，是很轻易的。这些事情向来不必公主躬亲。西洋进献过一只人形玩偶，只需要轻轻拨一下背后的机关，就会自己行动起来，而我只需要向明宫的仆人吩咐一声，他们就会把任务干净利落的完成。这您应该很清楚，不是吗？我没有真正询问她，也没能从芳岁姑姑的表情中揣测到太后真正的表情，药膳被交接，芳岁转身的背影微微佝偻，这使我第一次意识到人的苍老是无关于身份、地位的，而病痛只是苍老的附加条件。】
【那时芳岁走向我，双手从我的腋下穿过，只消一眨眼的功夫便能将我抱起来，抱过我的人并不多，所以我还能清楚记得，那时是因为年幼娇气，不愿从延祺宫行走至慈宁宫，芳岁姑姑便抱着我走过了那段宫道。所以，凡是我不愿意去做的事情，都可以有人代劳，这是公主与生俱来的权力。我敛下眼眸，看着光可鉴人的玉墀上逐渐远去的倒影。】
“粘蝉是为了您的清净，鸡汤是为了您的康健，这些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为了您好，势必要牺牲些什么，好比为了排演能够得您欢心的皮影戏，消费掉的时光。】“您从来不必过问粘了几只蝉，用什么去粘蝉，以及药膳的刀工、火候……之类的”【公主有一双漆黑的杏眼，眼尾天生上挑，眼神是纯真又灵动的】“芳岁与青叶亦不会拿这些琐碎打扰您。”
【双手交叠在前，视线从地面的倒影游移至上殿的脚边，父皇、荣成姑姑、或者荣昌曾依偎过她的身边吗？那里并没有让我想象到承欢膝下的温馨，只教我感受到高处漫溢的寒冷。】
“我只是帮着是荣娘娘纠察，最终将人发给宫正司谪罚。”【眼睛抬了抬，祈望得看着那位上殿提出询问】“祖母，我做的好吗？”

（她的声音还有些稚嫩，天真的语调与言辞有一丝细微的偏差，这倒也不算特殊，内廷的皇子公主生而早慧，更何况英华早就失去了母亲的庇佑，总该为自己多想想的。我还是偏好于懂得依靠自己的人，骨子里透着不屈，不会轻易为旁人所改变，毕竟依附树木的藤蔓，看起来太孱弱不堪了。）
（扶着芳岁的小臂起身，缓步踱于英华之前，不过寸许的距离已经让人生出些疲惫，垂眸望着尚还年幼的英华，抬手轻抚过她的发顶，小巧华美的珠玉点缀让稚子原本细软的发丝也梳得精致妥帖，不够柔软，但足够矜贵。）
你做得很好，懂得驱策，而非亲为，这也算是一种省心的手段。（甚至还搭上荣妃。她无需承担任何责任，只用发现后告知合适的人选，就可以做成她想做的事。论及公主身份，能至此也就足够了。）
（如今的慈宁宫很是沉闷，常觉有萦绕未散的药气，是以喜欢将窗格殿门大开，才不至于憋闷。）
英华，你有什么想要的么？
（往昔见璋儿骄纵小女，虽不认可，但少做败兴之举，心想着反正她住在这里，总不会出什么大错，至多就是在需要收敛时，拘她在小佛堂陪我抄几卷经书。细想之下，这好像是头一回问她，她想要什么。）

【头顶有轻微的触动，伴随着窗棱洞开流窜而来的清风，将我的龇生的鳞甲一片片理顺。映像中，太后是栖息于倚天梧桐上的凤凰，而我只是梧桐树下一株不稀奇的树苗，为求神的荫蔽，时常有人舍生攀援，他们略过低矮的草丛与灌木，手指紧紧扣住梧桐的枝干，将微弱的声音尽量传递向上。而我秉信干云蔽日之木，起于葱青。凤凰的眼睛是威严的，我与她靠近以后，却从中看到了温柔。梧桐为树苗抵挡过狂风疾雨，待它高举时，才领略到高处的风娇日暖。】
【眼睛从她手腕的间隙望出去，已可见星斑满鬓，太后已许久不饰繁重，凤凰的羽毛原已失却耀目的华彩，却更拟紫檀木雕的佛像，在不显锋芒时带来一种静谧的威压。她见过许多树，是以怎样坚韧的枝条、怎样崎岖的仪态，在她眼里都不足为奇。记忆中，这是太后对我的第一次赞许。】
【将头颅微微向手掌倾斜，轻柔的触感让人觉得陌生，但又十分舒服，这种舒服令人痴迷，甚至想要沉湎。但我垂下眼睫，以更深的低头离开这种舒服，当然，太后的轻抚也并没有在我的头顶停留过长的时间。】
“那支凤凰衔珍珠的金簪”【那枚金簪是她作为皇后时拥有的礼物，而后每逢盛典，她会佩戴那枚金簪一天，那是她最美丽的一支羽毛，对于羽翼不丰的雏鸟来说并不匹配。但传说凤凰的羽毛可以卷起火焰，它从涅槃中死去，又在涅槃中重生。稍稍停顿后，接着说完这句话。】“可以赏赐给我吗？”
【昂起头】“请祖母为依附慈宁的人们保重凤体，而我会作您的支撑，为您处理那些锁屑……我会做好的。”

（在问出这个问题时，我设想过许多英华会提出的要求，或许她会像许多懂得迂回的人一般，推让以表示自己赤诚的孝心。但当她如实道出所念，还是不由地生出愣怔，这份迟疑并非觉得僭越，而是我似乎从未真正去了解住在我身旁的小孙女，她的心里到底藏了些什么期许。）
（没有什么犹豫，抬眸望了眼芳岁，她快步进了内室，须臾捧出宝匣。那枚金簪于我来说意义非凡，芳岁总会收在妥帖的地方。亲手将匣子递给英华，那些关乎于收敛心性、或者少私寡欲的道理已经不用说出口了，既然选择赠与，就理应让她自内而外地合意。）
替祖母好好保管这枚簪子，它曾经对我很重要。
（因为带上它的那一日，似浴火之后的凤凰开启新生。尚居乘麟的我曾贪婪于坤极的荣耀，而当真的坐在了那个位置上，又是另一番未曾预料的滋味。所以世间所有事物，唯一探明究竟的办法就是亲身体会。同是自幼困于金丝樊笼的我与眼前小小的英华，终其一生，又能有怎样的所得呢。）
（她的“请求”十分坦诚，道出自我病痛后，身边一些人最为实际的担忧。我并非寡情之人，也想尽可能在将死之前把她们往后的路多铺上一程。）
或许你的汤水能有奇效。（难得哄人的语调，对上英华澄明的瞳眸戛然而止。）但你已经很厉害了，或许哪日慈宁宫的正殿会彻底冷清下来，但你也会为自己寻得一个极好的归宿。
（一生常遇同行者，父母、爱人、子息、挚友......可他们的陪伴往往是一时的。生而为人的底色最终还是孤独，一个人来，一个人走，这才清净自在。不欲与稚嫩的孙女因着这些沉闷的话题继续延伸，露出宽和温善的笑意）
在此之前，总还能护着你。你想学内廷庶务，我让芳岁教你，不若让谢尚宫来从旁指导也不是不可。既养于慈宁，比旁的公主多学些倒也无妨。只一桩，别让欲念做你的主，要控制它，为你所用才是。
（贪婪与野心是促人成长最好的催化，善用便是利器。英华如若是想作养尊处优的小公主，我便予她无忧，若是有心筹谋，那便施以方法。青叶进殿端来苦黑的汤药，不欲让英华所见，拍拍她的肩）
回去吧，想学明日便来正殿。（说罢便遣了芳岁，送她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