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的孔洞中藏了许多秘密，宫鬟们使着眼色，匆匆从宫道隐入绰绰竹影中，在恍然无人的阴翳下用手遮掩着嘴巴和耳朵，好让窃窃私语不被风吹到光明的地方。那空洞便成为蝼蚁巢穴，在阴暗中滋生壮大，看似微小而不起眼，却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千百只蝼蚁将会倾巢而出，蔓延至所有角落。自荣成长公主寿辰以后，慈闱病重的留言在明宫不胫而走，女官将两名非议上殿的宫奴引到我面前时，我其实并没有感到恼怒。】
【两具瑟缩的躯体共同拜倒在流火煌日下，这实则是一个蝉鸣沸腾，荷荠盈塘的熏熏夏日，把香扇轻摇】“太后病重，已在危惙之际……洒扫御园的婢子，从何处听来慈宁的消息，说吧。”
【依照那二位的供述，公主尊驾转到了长乐宫，缀心居的主人此番未再请公主饮酒，也许是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也可能是通传的奴婢透露了尊驾造访的缘由，她是为兴师问罪而来，并不是为什么共饮同乐的好事。而宫鬟奉上太平猴魁的时候公主只撇了一眼瓷盏升腾的热气，没准许奴婢将茶奉到桌上】
“现下暑气正盛，再喝热茶，岂不更使人燥郁。”
【宫鬟连声告罪，将一应茶水撤下去替换，奴婢出离以后，殿中霎时有了片刻的清净。】
“嘉婕妤祖籍是哪里，在宫中可有什么亲戚么？”

【溽热之下，焦灼而急促的大抵不只是园中的蝉鸣，树下的残影，以及芙蕖之下的湖泥。那些在利益和蓄谋的共同发酵下，日渐绘声绘色的描绘的所谓真相，逼真的仿佛一场经历言传身教的亲密。所谓智者，也只不过是看的多一点，站的高一点，俯瞰人心的起伏，明白真诚的稀缺，亦习惯背叛的前奏。我并不在意她如何回答，宫中所有人的底细都是透明的，但我亦不吝先施予她一句夸赞。】
“嘉昭仪很坦诚。”
【我见过许多表里不一的人，她们试图用复杂的技巧和往昔经验遮瞒我都 眼睛，其中太多人比她手段精明，太多人比她更加无辜，此时我可以轻易戳穿她织就的薄薄蛛网——她实在不是什么心机高深之人，但我却饶有兴致的等她重新奉来茶饮。】
“可是在这里，无所仪仗的人，就更应该谨小慎微，万一行差踏错，那可是万丈深渊。”
【话语之间并无多少刻意的威胁，仿佛在讨论一场夏雨的唐突之处】“不应时的的茶和不想听的话一样令人生厌，你也许可以用这盏茶敷衍我，却不能够用这盏茶敷衍上殿。”
【我自然仍有兴趣探索一场结局尚未明晰的祸事，红墙之下，从不缺茶余饭后的谈资，无论真假，都有人听。】“太后当然没有我这么好说话。”

【殿外午后晴好的日头，将许多树木与花卉的精气神暂时收敛，那些或者强颜欢笑，或者面露难色的姝色们，亦步亦趋的走向命运既定的结局，哪怕其中多少徒劳无益的挣扎与酸楚，都不能改变分毫的向背。】
【我在想到这些的时候，望向眼前人的脸。她当然是年轻美丽的，这些优点将她纤细的脖颈微微拉长，却不能将我的怀疑引向虚无。因我并非是来纠察什么，我只是来警告她，怀疑一旦产生，罪名便已经成立。】
“是么？太后一向对妃嫔宽仁，却怎么令你得鱼忘筌了？”【宫鬟奉来木樨凉露后碎步退了出去，我想，她当然有攀附求和的意思，只不过未必像一盏茶这么容易。】“旁人总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嘉昭仪在与人相交上确实有些心得，大概只有待到落雪的时候，才知道有几位知心好友了。”
【诚然，这宫中从来充斥着许多谎言和欺骗，或为了荣华富贵的眷顾，或为了一人一族的荣辱，太多光怪陆离的流言宛若一把又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利刃，在明宫的黑夜中肆意横行】
【我佯作怫然】“我并不缺你这一盏木樨凉露。于情，太后与我有亲掬之恩，于理，我贵为公主，有权整治内闱的不正之风。嘉昭仪肆意流传太后病重的消息，其心当诛。”

【每一个真相在亟待呼之欲出的前夜，都会经历千百种形态各异的揣度，大抵于利益面前，是否公正明朗，是否善恶有别，都不那么重要，当泼天的富贵摆在前面，人变得不像自己，或不像人，都不足为奇。】
【只是她辩白的如此无辜和急迫，倒让我有了几分不一样的重新审视。她秀丽而纤长的眉尾，因言语略略激昂而略显生动，比方才耐看了许多。眸光一瞥，十分轻视】“难道本公主会信口开河，构陷于你吗？”
【这一句诘问非常轻盈，并无浓重或者激烈的情绪波澜，轻轻抚平裙面折痕，暗花云锦在日光下如有波光】“若无实证，我自然不会寻到你跟前来，你在这宫中无亲无故，但凭一些涓滴雨露才有今日，原也碍不着谁的眼，更不值得我刻意刁难。”
【话锋一转，带着一声嗟叹，却没有真正感到可惜】“你合该本本分分的，如你所说，在这宫中往来交广，日子总不至于难过。可是今日御花园中，我亲耳听到你宫人的私语，她们并没有多少骨气，三言两语就说了个干净，只说是从你嘴里传出来的。”
【我将眼眸中深不见底的戏谑与毫不掩饰的蔑视放在她同我之间并不很远的空隙中，然后在短暂的沉默里，安静寻觅下一处可能出现的破绽。】

【实则这并非一场严丝合缝的“开堂坐审”，蕴藏其中的亦有并不难寻觅的细枝末节。如同一张看似规整的蛛网，那些大致合理的纹理摆布之中，总有或大或小，甚至极为显眼的漏洞，我并不是未曾察觉过。】
【然而这并不妨碍我言之凿凿得与她对质。若有围魏救赵的路数，就未必没有将计就计的心思，若有旗鼓相当的情仇，就难说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后宫的战场从来不输给任何一场边塞狼烟烽火，手起刀落的未必是赢家，一时失势的也未必就永不翻身。】
【我耐心听完了她大段合情合理的辩驳，将那一盏分毫未动的凉饮又推远，再环视一周殿堂陈设——是了，她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昭仪，比昔日父皇赏赐的宝器也不珍贵多少，这样的人原本容易拿捏，更应有自知之明而慷慨赴死，但她却有向死而生的勇气。】
“我可以相信这不是你的手笔，可是，既然我能查到这里，来日换了贵妃、皇后、太后来查问，你却无法用这样的理由自辩。”
【况且如今亦没有明证能说你确然无辜。这一句在口中盘旋良久，最终化为一抹不明喜怒的笑】“若流言在今日止息，那么这件事便不会再有人提起。这是我给你的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