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廷|内府衙门】——贤意院
【贤意院的画师最擅长的并非写实，实为修缮的功夫，几番挥毫，将简妆常服的公主绘制得清浚绝尘，恍然谪仙，绝非凡人。捉笔的画师对英华主的骄矜与刁钻大抵有所耳闻，因此凝就毕生功力极尽美化之功能，费时两个时辰才挥洒出这一幅画，为此面孔和衣袖沾上墨迹也毫不挂心，成竹在胸得捧画展与公主。】
【不可否认画师的画工了得，但公主的刁钻却仍旧有处发挥，将宣纸对中撕破，弃在脚下，又回座。】
“重画。”

【妙音由远及近，凝聚为一个端庄华丽的形象，内监与奴婢在她的影子里跪倒颂礼。贤昌妃的出现无疑使他们获得了拯救，于是更虔诚的伏低身体，这个动作显然比画出一幅令公主满意的画像简单的多。我未置可否，反观四壁陈列的诸多画像，有前朝的人物，也有眼前的人物，国朝流行的墨骨敷彩画法，追求“如镜取影，妙得神情”。】
“我在这里看到了您的画像，您是来取画，还是想新作一幅？”
【那幅陈妃画像还是几年前的昭仪服制，因正主盛宠不衰，如今累晋至贤妃，那幅画像经过装裱，仍旧洁净如新，悬挂在显眼处。院内墨香四溢，被贤昌妃搁置下的画笔仍旧无人敢拾起续作。】
“听见了吗？我要的是英华公主像，须使观者见画如见人。”
【英华公主的言下之意是，见此画像者需敬若神佛，三跪九拜。】

“您与从前看起来一样年轻。”
【两位宫奴取下锦眉裱画，延展在我与贤昌妃之间。妃嫔们不在乎岁月馈赠的阅历，只想永远保持年轻，大多数容色衰驰的女人都惧怕看见年轻的自己，但贤昌妃不必担心，岁月对于她已经各位容情。画师的手段除了将肉眼可见的瑕疵全然修饰，还将一个人的回忆偷偷藏在了画中，于我看来她的面容与画中相差无几，而画与现实的差异便是唯有她知道的解开回忆的密码。】
“不，是赏赐。”【皇宫对于公主来说是个温暖的巢穴，这里唯有一切生存的供给，而没有情感的补充。】“赏赐给忠于我的人。”
【画师重新支起画架，将宣纸铺陈开来，与贤昌妃谈话时公主的稍降辞色给了他重新开始的勇气，他本就该再拾起笔的，哪怕又一次遭到训斥，哪怕心血又付诸流水，这是他的使命，他毕生都在被训斥与重拾勇气中虚度。】
“您依旧喜欢桃花吗？”【画中的昌昭仪手拈一枝芳桃，合衬宜室宜家的贤名，而我更属意于“一树繁英夺眼红，开时先合占东风”的判词。】

【我在她的比拟中体会到另一层意思，有时候勇士的刀与画师的笔一样锋利，持利刃者， 终为利刃所伤。昭泰年间桃花已在明宫绝迹，而画中的桃花不是御苑的千瓣红，而是林野疯长的山花桃，它的伟大不在于永不枯萎，而在枯萎后还能再度盛开。】
“但爱不是武器。”
【英华公主并没有端正的坐着，斜靠住一只通体墨绿色，用金线绣着螭吻的隐囊。画师决意写实，落笔疏风，曳出一条慵懒的弧线。】
“爱应当是盔甲，又或者是桃花源。”
【找到一个舒适的角度倚着，不再胡乱动作。】
“我听过一个故事，说人一生的命数其实都是自己选择的——在投胎转世的时候，司命神官会准许你在几个人生中挑出一个，所以，就算这一世未必圆满，但一定有一件事、一个东西、某个人，让你愿意为此诞生。”

【无间地狱立于南赡部洲之下，又叫做“阿鼻大城”，我记起在慈宁宫里誊抄佛经时看到过这么一句话，“受身无间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这么看来，年华永驻将成为一种罪愆。寂寂深宫中的日月无法排遣，所以我看过许多故事，托腮思索了一会，讲给她听。】
“一个叫做犍陀罗的大盗杀人如麻，被放逐到无间地狱中受刑，某日佛祖看见无间地狱的惨状，因他一生中仅有一次放生蜘蛛的善举，取下莲花池上一只蜘蛛吐的丝投下无间地狱，使犍陀罗沿着蜘蛛丝攀爬，便能脱离苦海。”
【宫鬟将她的画像仔细地卷起，束成卷轴。】“若心在无间，只要记着那一件事，就可以脱离苦海，甚至登达极乐。”【极乐是每个人心中的桃花源。】“不必担心。”
【抬起眉眼，眺看着画师的笔迹，一边回答她】“我是为——”【画中人因思索而低眉，嘴唇微张，似在絮语，画师精准的捕捉到我说话时的动态，将我与我的故事凝结在画中，而我今日终于有一个满意的笑。】
“不为世门官缨，也不为天下何人，只因为这天下甚美。若要送，便送给和我一样热爱这天下的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