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官没说什么,驿丞倒有些不放心:“主公特意吩咐过,军师及夫人住在这里,要好生照料。军师若有不适,还是让医官看看的好。”
静默了一会,诸葛亮的声音才响起来:“不妨事,你们退下吧。”他的声音,听来平稳沉静,确实不似有什么病痛,驿丞医官不疑有他,也就依命退下。子安在门外晃着不走,前面孔明与黄夫人的话,他虽未能听清,却也隐约猜到两人必定有了争执,他不能贸然进去,但也不放心,只好在门口候着。过了盏茶功夫,门吱呀开了,黄夫人走了出来,径自去了诸葛乔的房间。
子安这才敢进去,见孔明半卧榻上,脸色雪白,十分不好的样子,就有些埋怨心疼:“先生分明病着,为何不让医官看看?”
孔明苦笑了一下:“别说了,你帮我倒杯水来。”
子安叨念着去倒水,正要端过去,黄夫人又走了进来,也不看孔明,将一枚药丸交给子安:“兑水服下。”说罢,转身就走了。
子安拿了药丸给孔明:“先生,才见面,你又得罪夫人了?”从前,孔明未出山时,他与黄夫人之间常游戏作赌,黄夫人才智过人,尤其机巧之术胜过孔明,孔明却常能另辟蹊径,反克了夫人那些奇巧的工艺。有时,也会把黄月英气得牙痒痒,几天不和他说话。
“这次,得罪得厉害了。”孔明接过药丸,若有所思地端详着。
种种迹象都提醒着,他的身体,似乎是出了什么问题。陈俊没有看出来,月英却是这么个反应,究竟,是什么呢?
他冷眼旁观,任诸人进言完毕,重要的谋臣武将,有三成是出声赞同的,剩下那些,大半也默默点头。他暗暗记着,声音还是温和的:“诸位说的有理,但我也有我的想法。失了荆州,就是失了中原根据,若一直偏安川蜀,早晚必疏大志。汉中一战,挫了曹魏锐气,我料曹丕短时不敢来犯。眼下东吴,老将凋零,军中人才青黄不接,我们若能拿下东吴,实力大增,才能与那曹魏抗衡。”他看着孔明,话说得十分明白:“欲取曹魏,必先伐吴,我意已决,不容更改。”
赵云闻言,往孔明望去。孔明脸色略白,握着扇柄的手指明显用力,他回望刘备,目光中有无限深意,最终微微低了头,没有说话。赵云心里拧了一下,咬了咬牙,正想再度进言,孔明却微偏了眸,看了他一眼,隐含了禁止之意。
刘备尽看在眼里,甩了下大袖:“无事就散了吧。”他这么说着,当先走了出去。
赵云落在最后,看孔明还立着不动,就走过去:“军师为何不让云再劝?”
孔明摇头:“再劝下去,主公就要生气了。”他摇了摇羽扇:“关将军之事,对主公打击颇大,医官特意叮嘱过,要主公少怒。急事缓办,伐吴之事,还需从长计较。”
赵云点头:“还是军师心细,是云思虑不周了。”他的身上,永远闪耀着诚恳谦逊的温润品质,这总让人不时会忘记常山赵子龙的血勇,然而每每到了危急时刻,他又是那般地忠义勇敢,毫不畏难,孔明含笑看着他,微微折腰:“子龙,多谢了。”
赵云忙托扶了他的手臂:“折杀云了!”他就近端详,关切道:“军师脸色不太好,想是太过操劳了。”
孔明微笑着:“不妨事。”
赵云长他几岁,一面无比钦佩他的智谋,一面也怜惜他的辛苦:“听说夫人到了,云正欲拜访,不如就今日?”
“不了,我料主公一会必寻我问事,恐不能见陪。”
赵云知他言出必定有理,拱手去了。果然,方出了大堂,就见申屠一路小跑着过来。他走了一段,回头去望,果然见孔明随着申屠往后院去了。
明媚的阳光落满了檐廊,孔明的袍袖衣角微微地飘扬起来,金色的光细细碎碎地似乎追随着他的步子,轻舞飞旋。
刘备独自一个人,等着孔明,想着要带点不高兴的口吻对他说:“孔明,你真地不懂你家主公的心吗?非要拦着,不让我伐吴吗?”
当孔明真地进来,见礼后飞快地扶了一下腰,刘备忍了忍,招手:“你腰上还是疼得紧?过来我看看。”
孔明看着他,没有说什么,在他身边坐下。
很久没有这么柔顺了,刘备腹谤着。今日孔明没有系腰带,只是几股玄黑丝绦,挽在腰际,愈显得几分不胜之意。刘备急着去解,反而给绕进去了,正有些气闷,孔明微凉的手指轻轻按在他手上:“主公,亮自己来。”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清润,指尖几乎透着莹光,很漂亮。就是这么好看的手,借风借火借荆州,把他刘备送到了这天府之国。这么想着,消散了先前大堂上的不快,生出情动怜惜来。
孔明宽褪了衣裳,背对着刘备,微微侧身让他瞧。一夜之间,到底没有好得那么快的,腰上的淤伤还是触目惊心。刘备看得刺心:“药酒呢?我给你搽搽。”
孔明略迟疑了一下,从袖中拿了药酒出来。刘备一把抢过来,将药酒倒在自己手心上,用力搓了两下,才按在淤肿处:“得用点力,不然药力行不开。你忍着点,有些疼。”他的手劲,毕竟是练武的,带着暗暗的柔力,顺着孔明的腰线慢慢推揉。他只按揉了几下,昨夜里那可怕的绞痛似乎又隐约起来了,孔明赶紧按住他的手,刘备没抬头,哄着他:“是有点疼,忍忍就过去了,听话。”
孔明抓住了他的手腕,指掌冰冷。
刘备这才发现他神色十分痛楚,赶紧停了手:“孔明!”
孔明喘了一口气,脸色慢慢回复了一些:“主公,这伤要慢慢养,急切不得。”
刘备把脸色一沉:“孔明,你是在教训我么?”
孔明忙掩了衣,一矮身,跪在榻前:“主公,亮不敢,亮只是——”
“好了好了,”刘备把他扶起来,还拽在自己身边坐着:“你这么怕我作甚?唉,孔明啊,我不喜欢你这样,真不喜欢。”他握着孔明的手,轻轻拍了拍。面前这个人,还是当初的眉眼容貌,却不是当初肆意扬洒的青年了,究竟是他日渐的沉稳谨慎疏远了彼此的距离,还是自己的揣测顾忌磨去了他的锋芒,刘备苦笑。就像方才,他说的话也未必有别的意思,就算有,又如何?!为什么自己就不能笑一笑,轻轻放过,非要蒙了心地说出这么刺人的话来?
孔明匆匆整好了衣袍,捏住了羽扇,注目刘备:“亮并非畏惧主公,只是不愿因言辞不当,使得主公对亮生出误会。天下万难,亮都不惧,唯一忧虑的,只是主公的不信任。”他抬起眼,眼底已见淡淡波光:“今日,就请主公明示疑惑,亮愿为主公一一澄明心迹。”
刘备不防他说出这样的话来,甚至隐含着决绝。这可真不象孔明的风格。刘备喉头动了动,有几分涩意。
要问吗?要问吗?要问吗?
刘备真想痛快地跳起来,大声地把心中所有的疑虑喊出来,他想,孔明一定能解释的。然后他就可以痛快地拍着自己的脑袋,说:哎呀,我怎么这么笨,为小人所惑,竟然怀疑起孔明呢!
要问吗?要问吗?要问吗?
刘备咬紧了牙。面前的这个人,他失去得起么?如果,如果孔明无言以对他的疑惑,要怎么办?杀了他?还是杀了自己?
刘备深深吸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孔明的膝,甚至带上了一点点笑:“我曾说过,终身奉先生为师。孔明的忠贞,我永远不会怀疑。”
孔明默默看着他,脸色雪白,眼底的泪几乎要随着他的绝望漫涌上来。刘备的心剧烈地痛起来:“孔明?”
孔明已站了起来,退了一步,行了一个大礼。在他俯身的时候,泪落、坠地。于是当他抬起头时,目中已恢复了清明:“主公传亮来,可是有事要商议?”
他的神情语调,和之前几无二致。但是刘备却觉得耳边有丝微裂声,好象有什么东西,碎掉了。是心么?是自己的,还是孔明的?刘备突然觉得这个夏日的午后,就好象一个梦境,沉痛缥缈,他在这个梦里,就好象一个提线木偶,刻板地开口:“哦,是。是关于太子的事,想和你商议一下。”
“主公的意思呢?”
刘备搓了下手:“刘封年长些,多年来,是我唯一的嗣子,也有武艺。阿斗小,还看不出好歹来。太子不比王太子,将来承继大业,必须是有才德的人,所以请孔明帮忙参详。”
孔明摇着羽扇,淡淡地看着刘备:“此事,主公可曾与张将军商议过?”
刘备点点头:“当初立王太子时,我就与二弟三弟说起过。阿斗是我亲子,他们都劝我立阿斗。”
孔明来回走了几步,一拱手:“亮请主公立刘禅为太子。公子圣君之后,龙凤之姿,虽然年幼,仁心已见。刘封生性刚猛,主公之前未封他为王太子,只怕他早怀怨怼,此番才袖手不援,坐看荆州之失,致使关将军罹难。”
刘备叹气:“我也想到这些。只是,心中对他,难免有一些愧疚。”
孔明走近了一步:“亮非但请主公立刘禅为太子,更要请主公,杀了刘封。”
刘备猛地抬头,见他神色缓淡,目光却冷然:“何出此言哪?”
“刘封不除,太子之位必定难安。主公若决定立阿斗为太子,就必须杀了刘封,否则只怕将来难以制御。”他说得在理,刘备何尝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犹豫再三,难以下定决心罢了。
刘备端详着眼前这个温和秀雅的人,微微笑了:“军师虽然没上战场杀过人,却比我更狠心啊。”
孔明虽然已经灰心,这句话还是戳得他酸楚难当,眨眼压下目中热涩,依旧语气从容:“大义所在,亮不避私情。”
劝人杀子,纵使不是亲子,也是风险极大的事。刘备看了他许久才道:“此事,我自有计较。”他站起来,走到孔明身边:“府里的莲花开了,难得今日无事,陪我去看看吧。”
他已伸手去牵孔明,孔明却避让了一下:“谢主公。只是今日还要安顿月英,恕不能见陪。”
刘备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慢慢收回大袖里。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料想必定难看,因为他还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冰冷的:“去陪你的夫人吧!刘备不打扰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孔明竟象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或者,完全没有顾及他的情绪,执扇一礼就退了出去。
刘备呆了一下,返身将自己狠狠摔在榻上。小几上安着香炉,他瞥见了,抄在手里,砸了出去。
哐铛一声重重落在方走到庭中的孔明心上。侯在外间的申屠赶忙迎上来:“军师可是要去理政了?”
“不,”孔明的声音清浅:“安排马车,送我回城南府。”
申屠看他脸色雪白,在耀眼的阳光下,几乎要化去了,估摸着这两位又吵架了,不敢多问,忙去吩咐马车,亲自扶他上去。
一落下帘子,孔明就按住了小腹。成都的官道很平坦,可车轮辚辚,还是有些颠簸,让他痛苦难言。
按着内里痉挛一般疼痛的小腹,他有极度不好的预感。
若真是——他微微闭着眼,颤动的睫羽泄露了他身心的痛楚,也许,会就这样失去了吧——
差一点点,他就要说出来了。
只差一点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