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夜。她候他于路畔,粉墙东。
春风里柳丝连绵,迢迢迤俪不抵她的柔美。单看缟袂绡裳,那水如环佩月如襟已敌过多少紫妒红争。影儿在粉墙,俯仰便是千娇百媚,更不知那容颜何等的绝色。是耶非耶?先自酥了半边。只怕多情种子消受不得这倾国倾城貌。
春风煦煦。心如醉。他看那纤腰一握,从未相遇这样的女子,只一个背影便迷得人颠倒若此。她身周如有淡烟岚雾,恍惚间,神仙中人。
他忍不住学了西厢词句,惴惴地,唐突佳人——
呀,怎不回过脸儿来?
她低低一笑。
蒙公子青眼。妾身飘零沦落,貌陋不敢惊动公子。倘公子不弃,妾当侍枕席。
——原来是个拉客的风尘女子!他心里失望。可惜了这样脱俗的好风神。却又不禁窃喜,既然不过是个风尘女子,倒好办了。他松弛下来,放出一贯花丛走马的风流手段。
敢问姑娘芳名?
妾身姓玉。
怎么,还要搭搭架子么?一个风尘女子,谁问你贵姓来?也不怕辱没了祖宗。他淡淡一笑,凑身近前——果然生得好身段,苗条娇袅。绡裳一束,柳风里那腰身细若无物。抱月飘烟一尺腰,竟是真的。怕便是如此的女子方作得掌上舞吧。不知把这细腰揽在怀里云雨时,是怎样的销魂?想着,周身燥热起来。
他的手轻轻落于她肩膀,一路向胸口逡巡去。
玉?姑娘姓得好啊。玉什么?玉如意,玉娇娘,玉观音?你这么美貌,叫什么也是当得起的——
她格吱一声笑了。多谢公子看得起。
我叫玉髑髅。
他感觉到手底下有些不对劲。
她缓缓地回过头来。
〔变徵〕
十三岁的春天,我跟师傅来到平安镇。
平安镇并不平安。方圆百里这已不是秘密,此刻在镇上长者的叙述之中那惊恐尤显真实。道长,我们这可全靠您了。老者花白的胡子颤动着,他毫不掩饰对于师傅盲目的依赖。平安镇已经惶恐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但清石山卓真人的名声却不是凭空得来。他将有理由肯定自己的依赖是正确的,以此全镇公募来相请真人出山的银两亦将值回它们自身的重量。
就像一直以来我对师傅的依赖一样。
他说:真是奇怪。这些人之间并没有任何牵连,他们有什么共同之处使得他们遭此惨祸?
一年以来镇上的死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镇上首富的公子也有栖身破庙的乞儿。他说的对。他们之间确乎没有什么相同的所在。除了那骇人听闻的死法。
我同师傅立在尸身之前。官衙后进阴暗的屋子里僵滞着血与腐烂的气息,因时间而浓厚,凝结起来像锅稠粥。陪伴的捕头神经质地攥紧腰间刀鞘,脸上痉挛着呕吐的冲动。镇上最近的一个死者。三天前被发现死于归宁途中的妇人。此时她的为了等待师傅到来验看而未曾入殓的遗骸裹在油布之中地上渗落一汪暗绿的尸水。嗡嗡青蝇缭绕。
尸体已经无法称为尸体。何种原因令腐化发生得比寻常速度更快。原本七零八落的血肉筋络那些致命的伤口已糜烂得无从辨认。一锅稠粥,蠕蠕的蛆虫兴高采烈地翻腾。
师傅,烂成这个样子怕是认不出是什么干的了。
师傅不语。他眉头紧蹙,不知是否为这极度的残忍而惊骇。妇人汩汩翻着泡沫的腹腔里隐约蜷缩着一具胎儿。
师傅掀起油布的时候,那捕头终于跑到外面去了。传来他痛快淋漓的呕吐声。
师傅,您看这是不是野狗子干的?……骨头上有牙印子。可是那捕头说尸首找到的时候什么肠子肚子的全都没少,只是撕了个乱七八糟……
师傅,您还没教过我什么东西杀人不为吃?是冤鬼报仇嘛,也没恨上这么多人的……
师傅,血都成绿的了,好象是有毒……
师傅洗净双手,点起一炷辟邪香。如我十三年来见惯了的模样,他气定神闲静如秋练的面目波澜不起。我从来捉摸不透师傅的心思。
银色月光照耀在师傅脸上。此夜的月色美好恬静一如这镇子的名字名副其实。他老了。三绺长须,容貌清癯。我不知道师傅的年龄,但有他在我便不惧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