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驻在记忆里的长安上元夜再次展开，它一成未变，只是久别像渲染了做旧的颜色，眼下这道红，正奋力突破暗黄纸笺的束缚，燃烧、燃烧，将记忆烧成一团虚无。
壮士吐出的火焰点亮孩童手中的花灯，它被高高抛向空中时，又绽放成一朵烟花。
火雨星花，我在胡姬酒肆没能找到阿史那荻，识篆也嫁做新妇，故今夕此年，独独我一人走在热闹的东市长街。

上元夜。焰火璀璨，花街如昼。
成婚后的第一个上元节，不必再拘于宸闱，自是要拉着太平郎出门观灯。花灯摊的架子支得很高，即便被热闹的人群簇拥着，依然能看到挂在最高处的那盏梅花灯。即使从前掌过司灯司，也见识过品类不一的灯盏，仍觉得很好看。将方才买下的一对糖画挪到一只手里，倒出空来扯一扯身侧太平郎腰间的佩环，指向那盏花灯，又皱一皱琼鼻，开始凭恃着夫君的爱怜行使一些浸润在蜜罐中的人特有的权利。
：“我想要那盏梅花灯。”
立在道旁等候太平郎回来时，又有数朵焰火在天边碎裂成绚烂的银花，引得一片惊呼与赞叹。正是在这样嘈嘈切切的热闹中，望见了独行的自西北归来的年轻的郡王。
：“殿下，上元安康。”

人会因为久别变得陌生，月分两半，晃晃悠悠飘下来，钻入耳朵里，俊美的女郎有些面生，要在记忆力仔细逡巡，才能撬开一角：“潘……”
三殿六尚二十四司，显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年轻王孙不需要辨别她们的职责，自然而然地，也就难从冗长的宫阶中，想起来她曾经的职位。
“潘娘子。”
烟火不及她的衣裳红，拱手作揖，很家常的回了一声：“上元安康，很久没见您了。”
诚然，即便我在离京之前，也很少在宫里见到她，至于她的旧况、近闻，也不曾听过。

人们爱以满月映衬团圆。灯市上熙攘的人群，大多是携家带口结伴而行，嬉闹欢笑着期盼着新岁的好年景。鲜有像冯翊殿下这样独行的游人。少时虽做过伴读，一同在崇文馆进学，可对于这位殿下，除却和乐楼的小宴，再无什么深刻的印象。却因他如今戍守西北，起了攀谈的兴致。
：“如今该随六郎一样称您一句兄长了。”
我已许久未见沙洲故土，起居习惯也已很像个标准的长安人。但仍难以忘记荒原上的驼帮和清辉下的月牙泉。
：“还是长安的上元节更热闹，西北鲜少能见到这样的焰火。”

甚至要再反应一下这声六郎，才能明白她的意思，时间不肯等我，陈留、江夏、北海，都已找到了终身的托付，我这个做哥哥的，却迟迟没有成家立业。
稍一颔首，但像面对江夏的驸马都尉一样，我两手空空，仅有口齿间一句微不足道的“恭喜。”
听她提起西北，才从她稍显异于旁人的容貌中，想起来她的故乡似乎是在…敦煌？
“北方的冬天冷，白昼又短，人们在夜里回去的早，确实没有长安这样热闹。”
顺着一道烟火望向夜空，连月亮在漫天烟花的映衬下，都显得孤弱可怜了。
“长安，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你今天…同家人来的？”

因非熟识，故承下眼前人的祝福后并不会再追问或催促他的婚姻大事。听他讲起西北，虽阔别已久，仍觉得熟悉。连连颔首。
：“正是如此。我幼时长在敦煌，尤为厌恶冬日。分明还未怎么玩，便已暮色四合，很是扫兴。”
谈话间，又有数簇焰火绽于夜幕，翘首望一望花灯摊前簇拥着攒动着人潮，笑叹道。
：“我是同六郎一道来的，他去买花灯了。看这样子，估摸着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您喜欢焰火吗？有很多人觉得焰火只一瞬绚烂后又要淹没于沉寂。我却觉得能有这片刻的绮丽璀璨就已经很好了。”

长安有它的可爱之处，我常以为人们会眷念故乡，是因为山水融入骨肉，可也正因为我的故乡是天下繁华处，一时竟不知，我思念它，是思念它母亲般的哺育，还是它挥金如土的慷慨了。
听见六郎同来时，神情有一瞬间的变动——我不欲见到六郎，又因为人群众多，他被围困在另一边，而放松。
“喜欢，像您说的那样，热闹的地方才有焰火。”
正如侍坐篇里的浴乎沂，风乎舞雩，百姓安居乐业，当是每个王公贵胄乐意见到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