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宫词》
他们初遇在昭和十一年的春天，人贺丰年，民乐雍熙。第一簇早樱盛放在禁庭之中，尚不能纷飞如雪、拂恼人襟。不能使人想到，太平五年，樱花落尽阶前月，无风已成雪。他亦是这样的神情，缓慢笃定地睡进一场大梦，令人恼恨。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来自群主の前言：
除了作为背景支撑的世界观、长辈の纠葛，以及我对福宣最初的构想，其余所有都是赵多福和冯宣二人自己创构完成的。福宣的故事起点在群里所有人之后，但却是最先迎来结局的。我们作为在群里一线收看的场外人员，见证了一树立于庭闱的樱花，早盛在昭和十一年的春，最终在太平五年的春中消散，这是与时间一起永恒却令人无奈的美。
在这个故事得以圆满出生以前，有赵多福一次又一次提刀催戏，还有冯宣一次又一次摆烂躺平，尽管过程十分坎坷，但我们还是如愿迎来了结局！
好了，感谢你可以读到这里，接下来就让我们从昭和四年的秋天说起。

简略介绍：
赵慈：宋高祖。为太祖第六子，与薛照年少相知。丰祐二十五年（20），聘华家女椿为妻，丰祐二十八年，太祖薨，为帝（23），册华椿为后。高祖温谨俨雅，爱人以德，昭和二年，赐薛照夫、冯相长子易鸠酒，密迎薛照入宫（25）。同年，华椿因病逝世。昭和三年，立薛照为后（26）。昭和十八年，照病逝，高祖自号“空释禅师”，遁入空门（41）。太平九年，高祖薨（50）。
薛照：成德皇后。为东宫太傅女，与高祖有秦晋之约。丰祐二十七年，为冯易妻（20）。昭和二年，易死，照以两月身孕而密迎入宫，同年，照流产（23）。三年，为后（24）。皇后敦和纯善，十八年，因病薨（39），阖宫莫不悲恸哀绝。
华椿：高祖发妻，曾隐隐撞破帝王心事。丰祐二十五年，椿为六皇子妃（19）。昭和二年，因病逝世（24）。
冯易：冯相长子。少负贤名，丰祐二十七年，与薛照成婚（22）。昭和二年，以鸠酒死（25）。
华檀：章献皇后。为华椿幼妹，文宗生母。昭和二年，入宫侍皇后疾，为妃（19）。三年末，有孕（20）。四年，诞高祖长子琢（0）、长女多福（0）。琢先天禀受不足，八年（4）夭折，追封端王。十八年，于成德皇后薨逝、太祖出家后，投湖身亡（35）。文宗追封其为章献皇后。
赵琢：端王。章献皇后所出，昭和八年（4）夭折。
赵多福：宋文宗。千金公主，章献皇后所出，为高祖独女。十年，受教于宣。十八年，为帝（15）。太平二年，与稹成婚（17）。五年，准允宣致仕（20）。七年，择宗族子于宫中受教（22）。太平九年，立瑄为平阳郡王（24）。十三年，册瑄为东宫（28）。太平十五年，薨（30）。
冯宣：冯相幼子。昭和一年，于梦中知未来（11）。五年，离京游历（15）。十年，回京（20）。十一年，奉帝命，为公主师（21）。太平元年，拜相（29）。太平五年，致仕，早衰而死（33）。
王稹：琅琊王氏子。太平二年，与文宗成婚（20），为汝阳郡王。五年，与帝和离（23）。
赵瑄：宋仁宗。为康平郡公幼子，七年，受选入宫（11）。九年，为平阳郡王（14）。十一年，为建王（15）。十三年，为东宫（17）。太平十五年，太宗逝世，为帝（19）。

目录：
Ⅰ《清平乐·春归何处》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一）昭和十一年·春：所以当下，我只是安静地抱住他的脖颈，看着那架秋千离我越来越远，我听见他对我说：“殿下，今晚再看看樱花吧。”
（二）昭和十三年·夏：最终，我迎着他温柔的口吻，颇满意地说：“是独一无二的‘一’？好吧，”我背着手，老成地对他说：“以后你这样叫我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来爱你的决定了。”
（三）昭和十七年·夏：他静静听着，目光像水一样笼罩着我。我接着说道：“我出降了，便见不到你了吧？他会像你一样教我习琴、读书和写字，像你一样陪伴我、爱护我吗？”
（四）昭和十八年·夏：他就站在廊下，任我跌撞着扑入怀中，以和先时一样平和、宁定的口吻对我说：“一一，只是一场雨而已。”
Ⅱ《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一）太平一年·秋：我明白许多事强求不来，可是对于他，我已无法退让。
（二）太平二年·冬：我低下头，有点想哭。我想做回很小的公主，假装所有人都爱我。我可以大哭大笑，在冯宣穿过庭院来到我身边时，更坚定地说我不要你。我想逃脱命运施加给我的，避开不幸的一切，跑出这座宫城。
（三）太平三年·夏：但他不该在此刻唤“一一”。他这样唤了，我便忍不住还是要问，问大抵已能想到回答的问题：“我不能拥有分毫的私爱，是么？即便这爱无伤大雅，没有它，我却会死？”
（四）太平三年·夏：他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我看着床顶象征多福多寿的蝙蝠花纹，啜泣着说：“这就是男女之爱吗？”
（五）太平四年· 春：中庭之雪，大有魂销欲绝之势。他拜伏在我的身前，雪负肩上，重不能却。而此时，我只是看着他，用平静的口吻说：“不要这样叫我，平知。”
Ⅲ《千秋岁·数声鶗鴂》
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选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孤灯灭。
（一）稹·十年生死两茫茫：我爱她天真明媚的笑靥，爱她或颦眉，或低首，爱她爱自己所爱的事物时的样子。
（二）瑄·无言谁会凭阑意：我看着淡远的天色，想起那年蔷薇宴，她背对众人向我走来。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我心愉于侧，不曾忘却。
ⅳ 《卜算子·我住长江头》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一）永乐十三年·夏：唉……你这样呆，他可怎么办呀？
（二）永乐十五年·春：小藕奴，你头上有花瓣。
（三）永乐十五年·春：我问了大姐姐，她说，心爱的人之间才可以、可以……
（四）永乐十六年·冬：那么，我念一首诗给四哥听吧？
（五）永乐十七年·秋：游人五陵去，宝剑值千金。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
（六）永乐十八年·冬：如果有前生的话，那我一定也是爱你的。说不定，你是长江尾的渔夫，而我是江头的采莲女，长随秋波相来往，你不来，我便去。
ⅴ 《一剪梅子·一片春愁待酒浇》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度与泰娘娇。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一）宣の后记：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二）福の后记：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昭和四年的霜秋格外漫长，很久一段时间里，人们都在低头默默扫着厚积的落叶。重重宫墙外，绶雪公主府前挂上一抱新灯，宣平侯夫人在普宁寺的佛前许下一枚新愿，陈国公小姐在案前托起一支新毫，冯相为迫死的长子燃起一盏新烛。
这是成德皇后入宫的第三年，这一年里，宝嫔为皇帝诞下了第一双儿女，她不知道的是，很多年之后，史书会这样描述这个女孩：“文宗皇帝，讳多福，高宗长女， 母章献皇后也。”
当然，在朝中躬身贺毕、回府后褪下官服的冯相，在隔着一扇纸窗注视正在诵书的冯宣时，也不会想到，从某一个未被发觉的时刻起，他的命运开始如此下所见，永远地模糊起来。

Ⅰ《清平乐·春归何处》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是昭和十一年，我七岁。他从庭院中一路走来，而我负气地坐在桌前，迟迟不愿意搭理他。
这不能怪我，毕竟那时我才七岁。平日里，我是大家都爱戴的公主殿下，不常发脾气，除非忍不住。而他，是爹爹指给我的先生。我不太爱学习，可是那又怎么样，我是公主，是爹爹唯一的女儿。我姐姐是爹爹最爱的妃子，而娘娘是世上最宽和的娘娘。所以不爱学习，实在算不上我的缺点。
我以为向爹爹撒娇，就可以赖掉这一桩差事。但是爹爹居然十分坚决，连姐姐也是。所以，当我被打扮成宝石一样的公主娃娃，坐在明文阁时，我感到十分不悦。
何况此时已是二月初了。早春深深，宫装却繁复不能轻曳，至于盼望已久的樱色，亦被他耽搁，无法赏却。那么，怎么能要求七岁的我，再对他使出好脸色呢？我从来不是一个口蜜腹剑的人，我信奉有刀还刀，没刀就现造。我是公主，是天底下最应该被宠爱的孩子。我的爹爹、姐姐、娘娘、乳母兰、侍女少卿子、五敛子、香榧子、金樱子都很爱我。
我坐在阁中发脾气，想要离开。兰虽然不会说话，但她很会以一种轻轻的神情拧起细眉，无声地向我投来乞求的目光。我只好败下阵来，不甘心地说道：“姐姐和爹爹不许，那我要同娘娘说……”
却只是挣扎而已，寂静的书房里，我很清楚地听到侍立的宫人细语说道：“大人。”继而便是一路的脚步声。

（一）昭和十一年·春：所以当下，我只是安静地抱住他的脖颈，看着那架秋千离我越来越远，我听见他对我说：“殿下，今晚再看看樱花吧。”
赵多福
像个画出来的娃娃，被宫人以翡翠、珍珠、璎珞层层装饰，于是真成了宝石一样的公主殿下。早春深深，宫装繁复不能轻曳，至于盼望已久的樱色，亦无法赏却了。耍赖卖泼，悉数被挡，兰轻轻拧起细眉，以目光无声乞求，败下阵来：“姐姐和爹爹不许，那我要同嬢嬢说（我不想要老师）……”却只是挣扎而已，寂静的书房里，可以听见侍立的宫人对来人细语道：“大人。”继而一路引来，兰轻摇自己的衣摆，但仍执拗地坐在桌前。她无法，只得沉默地矮下身了。及至站定，也不曾抬头，信手扔下一块徽州墨锭，声音细嫩：“我不要你。”
冯宣
【自廊上行来，可见假山错落，小池清澈，娓娓盛开的樱花下，一架秋千在风中轻轻摇摆。庭内花木水石，尽数在这样一个悠长的春日里，安静地生长、轮替，只是离书房愈近，这样的安静就愈发破碎。起初还只是零散传入耳中的字眼，辨不出情绪，而后便是断断续续、可猜度个大概的句子，隐约听得出是在恼，而在走进书房之后，这安静终于彻底被摔下的墨打破，还有紧随其后的，第一次听得完整的一句话。面上不见尴尬、恼怒，只是站在桌前四五尺的距离唤她】殿下，【因她气力不足，那方墨看似来势汹汹，最终却只落在身前几步。于是从容走过去，将墨锭捡起，放在桌上，无可无不可地应一句】我知道（你不想要老师）。【离得近了，她脸上稚气越发分明，这时才有些好笑地想：她还这么小，大约还要很久，才能长成自己见到的那个可担负江山的君王】可无论殿下想不想，我们都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唯一的区别是，我和她们做不好，都只是自己受罚，殿下做不好，受罚的却是这里所有人。【话还是说得很缓、很温和】所以我不能走，而殿下你的不要，更加只能是嘴上一句话。
赵多福
终于抬起一张花瓣一样的脸庞，雀眉细细地皱着，以本该带有景仰含义的、仰头的姿势，很恼怒地将他盯住了：“你威胁我。”然而因为身高差距，需颇吃力，才能按照自己想象中恶狠狠的眼神，逼迫他感到不安。自觉效果并不太好，又推下那方可怜的、刚被他捡起来的墨锭，趁势低头，还低声，“你矮一点。”继而又高扬起头，越过桌面去拽他的袖角，满不在乎的口吻，“做我的老师，就是你‘必须要做的事’？可是你威胁公主，我不要你做，你去受罚吧。”
冯宣
【很配合地伸手，将衣袖送到她手边，而后从善如流地低头、弯腰。还是俯视的姿态，在看她，只看她，但就是无比清楚地知道，窗外应该是一丛粉竹，竹下应该有一个小潭，潭边应该有一架四角石灯；就在墨锭滚落的时候，应该会有一阵大得突兀、不属于这样的晴和天的风，风停时应该有一声细小的鸟鸣，其间飘落在潭面的竹叶，应该是二十六片】这是殿下必须要做的事。【说这话时，正好有一片影自她鬓边划过——是飘落的竹叶。于是微微一笑，缓慢而笃定地说】让我做你的老师，是殿下必须做的事。

赵多福
及至他低下头来，才以天真的目光，第一次正式看清楚了他的样貌。而千回百转的命运，就从这一眼始，由自己亲自揭开了帷幕。这是昭和十一年的春天，人贺丰年，民乐雍熙。第一簇早樱盛放在禁庭之中，尚不能纷飞如雪、拂恼人襟。而当太平五年，樱花落尽阶前月，无风已成雪，他亦是这样的神情，缓慢笃定地睡进一场大梦，令人恼恨。恼恨此时不能相知，只在想：他长得不算很好看，却和自己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至于哪里不同，则又不在能阐述范围之内。竟然感到惶惑，因此松开手，柔软的唇缘被安静抿住了，像小猫一样警惕地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试图绕过他：“我、我要去看樱花了。”
冯宣
【这回却出人意表地退让了，任由她笨拙地逃离，而后在宫人匆匆追去后，再一次踏上来时的回廊。缓步错过庭内种种，并最终驻足在樱花前时，她业已在那架秋千上坐了许久，秋千荡得小，背影也小，身边只一个宫女，安静地侍立。没有过去，只是在廊下看秋千划过几道闷闷的弧，以一种恬淡、从容的口吻说】殿下见过山野间的樱花吗？与长在宫苑的不同，它们无人栽植，亦无人爱护，不知什么机缘，偶然落地、生根、长成，兀自开落，直到某一天，有人因同样难得的机缘来到这里，它们才能得到短暂的一瞥。人们常说皇宫很大，有最高的楼台，最宽阔的殿宇，可楼台再高也能登尽，殿宇再宽也能走遍，而天地之大、江湖之广，却有太多地方是我们的脚步不能到达的。让殿下看见这些地方的樱花，读懂它们的孤寂，并像珍爱眼前的这一片一样珍爱它们，正是我来到这里的意义。这样听起来，会不会好一些呢？
赵多福
禁步在跑动间摇坠似风铃，流光溢彩，韵如金石相击。这是不合礼制的声响：圣者鸣玉以行，应在缓急有度，轻重得当。然而自高大的殿宇中跑开的，是那样一道柔嫩、纤小，却无限生动和鲜艳的身影。不能不使人宽恕，甚至不自觉袒护起与这座宫城相悖的姿态来了。于是便看着她跑开，像一朵业才初绽的樱，因穿行长廊，便被吹得零落摇曳，飘拂于几重花影之中，站了许久。等到兰向殿中人无声地致过歉，也追进这片寂寞的花林时，才仿佛略带置气地坐上秋千，闷闷荡起来。缘说不清来由，兰亦只会用饱含担忧的、温柔的眼睛投以注视，更寂寂不能成言。他立在廊下时，就这样抬头看着他，是听：樱花在风中的响动——山野中的、宫城中的，在天地之间一齐涌来。蓦然起身，这次第又轻重得当了，款慢娴雅，像小仕女图，一步一步走去。眼睛澄黑，毫不见飞扬之态，只颇矜贵地伸出一只手，要他牵：“我原谅你了。”顿改主意，又伸出另一只手，歪头：“抱我走吧，我累了。”
冯宣
【便在清丽的花色里等她走来。风还未止，日还朦胧，廊前三级小阶，她提裙走得小心，被风吹动的裙尾拂过鸢尾花，轻盈而柔软。应该是不算长的几步，却仿佛过了很久，久到樱花、秋千、栏杆，天地万物，尽数失色，连自己也褪成黑白，却有更高更长的台阶，更宽更重的裙摆，庄严的钟磬声中，阶上人缓缓回首，额前十二穗珠旒晃动。那时阶边没有鸢尾，裙摆风吹不动，阶上人眉眼犹显青涩，却不难想见日后统御四海的气度，而倘若有幸，自己应该能在阶下静静地看着她，和千万人一样，等她走上高台，正如此刻，在庭院中某个小小的回廊看着她，等她踩过小小的台阶，来到自己面前，而后微笑着俯身，抱起她，走向更为广阔的命运。那时应该说：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此刻却为时过早，只好看得近些，再近些，近到一刻之前，突然退让的缘由——一场将要来临的缭乱夜雨，和因此早落的樱花。因此分明转瞬经年，却只对她说】殿下，今晚再看看樱花吧。
-
“在看她，只看她，但就是无比清楚地知道，窗外应该是一丛粉竹，竹下应该有一个小潭，潭边应该有一架四角石灯；就在墨锭滚落的时候，应该会有一阵大得突兀、不属于这样的晴和天的风，风停时应该有一声细小的鸟鸣，其间飘落在潭面的竹叶，应该是二十六片。”
-
大道无情。
——《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
-
“……除了这件事，在梦里见过的还有很多，譬如某丨年丨收丨成如何，譬如某日是晴是雨，譬如眼前问自己‘为什么’的少女将会成为君丨王，譬如昭和十一年，自己将会来到她的身边，那时窗外是粉竹、小潭、石灯，她会向自己推下一块墨锭，墨锭滚落时，会有风吹起竹叶，落在潭面上的，是二十六片，这年会有一场雨，就在见到她的当晚，宫城的樱花会因这场雨凋落，还有比这些都要远的，太平五年的春天，自己将会以老去的白发和未老去的面丨容死丨去。“
“在昭和十年带着既定的结局和未竟的理想回到这里，接受并顺应天意的安排。”

昭和十一年的春天，我就这样亲自为自己揭开了命运的帷幕。从这一眼始，我千回百转的命运，再也没有真正由我掌控过，我成了宫墙之中的宝石娃娃，被所有人爱着，也被所有人不爱着。
他那个时候在想什么呢？长大后的我曾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大抵觉得好笑吧。毕竟我是那么小的一个公主，连墨锭都扔得很没力气，直直地掉下桌子，并砸不到人。
而那时的我，面对命运对我的警告，只是慌乱地对他说：“我、我要去看樱花了。”
他并没有拦我，于是所有人便看着我跑开。他走来，还是那样从容的神情，站在廊下，以恬淡的口吻对我说：“殿下见过山野间的樱花吗？”
我隔着花影看他说好长的一段话。如若爹爹对我这么讲，我早已哭哭啼啼，耍赖卖娇，让他再说不出口。但我对着他，居然听得很认真。
我也对自己感到惶惑。我听到樱花在风中的响动——山野中的、宫城中的，于天地之间一齐涌来。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但大丈夫能屈能伸，我是公主，也应当如此。
于是我站起身，朝他走去。
这次第又轻重得当了，禁步声如玉鸣。我款慢地一步一步走去，站在廊下，一改飞扬之态，伸手要他牵，还给他台阶：“我原谅你了。”
他从善如流，将要矮身伸手。我又改了主意，伸出另一只手，用澄黑的眼睛看着他，歪头说道：“抱我，我累了。”
我是真的很累。我知道人生会有各种各样的烦恼，可是我才七岁，我应当逃避。所以当下，我只是安静地抱住他的脖颈，看着那架秋千离我越来越远，我听见他对我说：“殿下，今晚再看看樱花吧。”

我在他的陪伴下渐渐长大，日日读书。我觉得我是天底下最用功的公主，而当我意识到我所学的内容与历代公主大有不同时，已经颇晚了。我无法得知爹爹与他是如何达成共识，让我所学的内容中竟有太子应明之事。也许他从未和爹爹说起过？我不能得知，只感觉自己被命运微妙地笼住了。
好在我一直知道，人生会有各种各样的烦恼。即便我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公主，乃至后来坐享天下，都无法避开这宿命的渊薮。我想我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一点，我知道，爹爹、娘娘、姐姐，也许还有我，与在禁庭中行走的每个人，都被这座华美的宫城困住了。
我只想做什么也不知道的公主，跋扈飞扬也好，不讨人喜欢也罢，我认为所有人都爱我，那么我的爹爹、姐姐，就不能用不爱我的真相伤害到我。
在我的前半生中，我一直秉持此信条。后半生嘛，不提也罢。

（二）昭和十三年·夏：最终，我迎着他温柔的口吻，颇满意地说：“是独一无二的‘一’？好吧，”我背着手，老成地对他说：“以后你这样叫我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来爱你的决定了。”
冯宣
【皇城的初夏可以柳絮计日，最初是零星飘过，最盛是濛濛乱飞，而等到絮飞将尽，仿佛日光下看雪的十数日过去，即便还有几片柳絮在落，也可推想：初夏就要过去了。《论语》讲到第九篇的时候，正是初夏将要消逝的时节，默默委地的柳絮太低，目光却太高，从远淡的天、缥缈的云，到掩映的花木，以及其后分明有人，却还是纹丝不动的秋千，眼里无一处有柳絮，但就在行过庭院，来到秋千后时，还是自然而然地将一片飘过手边、将要落地的柳絮拢在掌中。这一拢只在须臾，全然无意，并没有什么缘由，是以未曾分神，还能在感知到这样轻、这样偶然来临的一片柳絮，并将它拢于掌中的同时，对着秋千上那个既闷且呆的背影，很和缓地问】殿下有心事？
赵多福
昨日学史，于分心的间隙里，很兴然地追寻起前人的名字来。瑜者高下在心，安者止于义理。读个大概，反而伤神。便在这日姐姐连唤“多福”时，将粉色的唇瓣高高抿起，看也不看她，起身跑出去了。尚能听见她对兰生气地讲道：“不许追她！越大越没个规矩……”兰便只能焦灼地顿在原地，看着自己将分明已消减了七分的飞絮再度拂动如雪，最终走失在她的眼帘中。
就穿行花丛，闷闷赏过几株东窗下的月季、池塘中的小荷、廊腰旁的木槿，停驻在一片蔷薇前，坐上秋千。手臂环抱一根绳索，荡却不荡，但以一种固执的姿态，在满庭花事中饱含心事地垂眉。眉是少卿子新画，说公主已渐渐长大，该描细眉，恰翠如此间夏色。以此抬头，看见他便委屈十分，像竹筒倒豆子：“宣是吉玉之璧，琢为天子之宝。为什么我是多福？一点也不公平。”
冯宣
【便在认真而稚气的控诉中，有些好笑地低头。两道小小的，露草一样折下的眉就在眼前，但并没有留心它们是如何不同于往常，又如何与人物、节气相应，至于其后巧妙的心思、精细的描画，以及那不同背后的含义，则更加不会被联想。敏锐察觉到的，反而是不甚明显的，“琢”字一典的错解。当下却没有去追究这错，只是笑说】时下常以多福祝颂于人，官家对殿下也是如此，希望殿下福缘不尽、一生顺遂。这样的心愿，不是比吉玉之璧、天子之宝还要珍贵吗？
赵多福
慢慢撒开手，不甚端方地晃动裙履，使秋千架轻轻摇摆起来。发中蝴蝶小钗垂出的珠须便也前仰后合，纤细若雪缕，在莹白且小的耳肉旁又宛似透明的幻波。其实只是想要证明被爱而已，为此甚至有罄山采木、竭泽求鱼的决心。但在年岁轻小致使的模糊心绪下，就化成了这样不乐意的一问：“那倘若你叫多福，你会觉得你比宣、琢，更受偏爱吗？”澄澈地看着他：“所有人都哄我，只有兰不会，所以我爱她。我原本也打算爱你的。”

冯宣
【还是低着头，看她，但此刻目光里包含的太多】不必倘若。
【的确不必倘若。母亲已经幽居许久，父亲也已经许久不考校学问，与他们相对时，他们的眼神总是难言，总是岑寂，但在许久之前，他们也曾予以温热的、满是期待的目光。那时皇后还不是皇后，长兄也还不是汴京不能被提及的禁忌，他总与父亲在松风亭论政，见解相合时，便你来我往地，颇有风度地对坐饮茶，很有些雅谈论道的意思；见解不合时，便非要争个痛快，而后在相持不下，谁也说不动谁时，不约而同地问：宣，你怎么想？】
【这种时候，他们的目光就俱是温热，俱是期许，好像自己无论说出什么，都会得到他们最大的包容，事实也的确如此，自己所有不够周全、不够成熟的想法，都被他们接受，并一点点打磨成最妥善得当的样子，最后父亲会说：宣，你当和你的兄长一样。这句话之后，他们就会心照不宣地对视、笑开，端起被从头晾到尾的茶，在黄昏弥漫的霞光下悠然对饮，即使还是谁也没说服谁】
【而在许久之后，黄昏依旧温丨柔，松风亭畔的松柏依旧苍丨翠，那年惊才绝艳、人人称许的冯相长子却死于君王的私丨欲和他手中足以碾压一切的皇丨权，成为整个汴京城不愿提起，抑或是不敢提起的隐丨秘。父亲再也不在家中论政，也不再露出期许的目光，不再说“和你兄长一样”这样的话，从前那么多、那么厚重的期待——做吉玉之璧、做天丨子之宝，就在长兄死去的那日尽数湮灭，剩下的大抵只有“一生顺遂”了。要习惯这样的事应该不是那么容易，但在今日无意的一问后，再一次回溯，才惊觉从“宣”到“多福”其实不过十一年，而又有谁能说，多福的爱就比宣少呢？】
我确信自己受到偏爱，你也一样，殿下。如果对你而言，爱是宏大的期待，譬如我父亲曾希望我成为吉玉之璧，那么就让我送你一个小字吧【没有说出口的是：舍得下所有的期待，便已是最大的偏爱，你不必做玉，不必被雕琢，只需要平安、快乐。而没有说出口的原因，和接下来说的这句话来由一样，是一场窥探到六年后大千世界一隅的梦，又或者，还与三年前自己因长兄的死困惑时，父亲给出的答案有关：仁君也是人，是人就会有私欲。于是轻轻笑了，迎着她澄澈的目光，以温柔笃定，却又隐隐不忍的口吻，缓缓说】一一，万物归一的一。

赵多福
为这句“不必倘若”疑惑地歪头，而秋千亦再度静止，复归长久而寂寞的弧度。敏锐想问：你不高兴吗？却还是赌气顿默了。也不再仰首，而是以平视的角度，避开雪青色的衣袍，去看他身后的初夏风致。长养薰风拂晓吹，渐开荷芰落蔷薇，一切都符合时序的、有条不紊的美丽着，以至于可以准确说出某处绽放的花种，甚至是这条长廊尽头新更换的晚山茶。不远处有一名梳着双鬟髻的小宫人洒扫庭除，却教忽而飞起的柳絮扑入鼻面，连打几个喷嚏。这样合乎情理的动作，已经算是禁庭中的意外之处，而且很可能被视为破坏律条的祸心。她也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继而又低下头去，继续有条不紊的生活了。越过她，便是飞檐斗拱，尽入斜红之中。红以捍卫者的姿态，圈住这座宫城。而城内的官家、娘娘、公主，则要做尽善尽美的圣人像，终其一生，都活在这城内、墙中，接受天下人叶公好龙的爱意，许出千金一诺。
好在自己十岁，不必陷入尾生抱柱的危险境地中。可以对爹爹、姐姐的漠然视而不见，做宫城中最应被爱的公主，认为宿命的渊薮不会降临，即便对此不能再清楚：人生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烦恼。譬如姐姐虽然是爹爹最爱的妃子，但爹爹何曾真的爱过她？又譬如他们说娘娘失爱于爹爹，受到冷落，可是爹爹从未对别人露出那样寂寞和悲伤的神情，即便他的长子离世。世人酷爱加以论断，然而连同他们自己，也都是棋盘上的棋子罢了。在禁庭中行走的每个人，都被这座华美的宫城困住了，坐享天下的官家亦不会免俗，何况是娘娘、公主？事如春梦了无痕，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于是躲闪地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他，看他眼中奇异的神采，像湖面上的波光，跳跃着、闪烁着，不会被任何人捉住。有一瞬犹疑起来：他是如何情愿困在这里的呢？因此不曾注意到“成为吉玉之璧”前的“曾”字，而对于想不出的答案，便也放任其远去了。最终迎着他温柔的口吻，颇满意地说：“是独一无二的‘一’？好吧，”为这理解感到更满意，从秋千上轻灵地跳下来，背着手，老成地对他说，“以后你这样叫我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来爱你的决定了。”
冯宣
【其实想说，也应说：除了我，还要爱许多许多人。但偏偏在此刻，在自己尚未意识到的、最应改变某些从未得到预示的事的时候，方才那一点不忍竟如同钟鼓，被她话里的直白天真敲撞，悠悠响了太远，远到自己不能开口，只好微笑着沉默。飘落庭园的柳絮被扫去，唯有拢在掌中那片，被夹在书页间留存下来，但即便如此，这个初夏还是过去了，而再一次说起“琢”，说起她错解的典故，是在几个月后讲《荀子》时——和之璧，井里之厥也。玉人琢之，为天子宝。这时再对她讲这一句真正的含义，才漫不经心地想：好像改得有点迟。这一点念头并未在当下引来什么感触，就如飞过水面的蜻蜓，点过一圈小小的涟漪，就兀自远去了】
-
“眉是少卿子新画，说公主已渐渐长大，该描细眉，恰翠如此间夏色。”
“两道小小的，露草一样折下的眉就在眼前，但并没有留心它们是如何不同于往常，又如何与人物、节气相应，至于其后巧妙的心思、精细的描画，以及那不同背后的含义，则更加不会被联想。敏锐察觉到的，反而是不甚明显的，‘琢’字一典的错解。”
-
“所有人都哄我，只有兰不会，所以我爱她。我原本也打算爱你的。”
“是独一无二的‘一’？好吧，以后你这样叫我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来爱你的决定了。”
-
“其实只是想要证明被爱而已，为此甚至有罄山采木、竭泽求鱼的决心。”
“其实想说，也应说：除了我，还要爱许多许多人。”
-
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
——冯延巳《鹊踏枝·清明》
-
糊里糊涂的对话，昭和十三年，九岁的小福欣然接受“一一”这个称呼里既定的命运，然后轻灵地向宣承诺。她果然兑现，直至分别时，才肯第一次对宣说：“不要这么叫我，平知。”
因为她以为那是珍贵的、值得爱的，独一无二的“一”。
可是，宣说的是大道之至，万物归一的“一”。
-
“于是躲闪地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他，看他眼中奇异的神采，像湖面上的波光，跳跃着、闪烁着，不会被任何人捉住。有一瞬犹疑起来：他是如何情愿困在这里的呢？因此不曾注意到‘成为吉玉之璧’前的‘曾’字，而对于想不出的答案，便也放任其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