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逢秋色连波，我难得踏出沈府，去往朝阳门内的英王府。沈贤龄上月嫁於索伦图，十里红妆，吹吹打打了半个京城，好不热闹。我自诩一双慧眼，尝在潭柘寺请香时就瞧出了索伦图与沈贤龄的情愫，见有情人终成眷属，心中自是欢喜。我与她是手帕至交，如今又有姑嫂之谊，是而给她备了一份厚厚的嫁妆，托沈观頫送去。】
【临出门时，沈观頫问我往何处去。得知是英王府后，容色渐霁，同我说很好。我当然知道他口中的很好是何用意。自知晓端王府的噩耗那一日起，我便不曾出过门了。他整日陪着我，生怕我有半分不好的念头。只是他全然不知，我如今看着他也渐渐得心生厌倦。成婚业有两年，平静无趣的婚姻如一口无波的古井，将少女时所有的灵动一并埋没。】
【英王府并非头一次来。由着婢子引路，走入嫡福晋所在的小苑。眸中映入那袭熟悉的倩影，绣履顿住，扬声唤着她的名字。】
沈贤龄。

【又是一年新正，后宫册六妃，于宫内设宴。我与沈贤龄一道入宫。她前时嫁於索伦图，十里红妆，吹吹打打了半个京城，好不热闹。我自诩一双慧眼，尝在潭柘寺请香时就瞧出了索伦图与沈贤龄的情愫，见有情人终成眷属，心中自是欢喜。我与她是手帕至交，如今又有姑嫂之谊，是而给她备了一份厚厚的嫁妆，托沈观頫送去。】
【临出门时，沈观頫问我与何人一道赴宴。知是沈贤龄后，容色渐霁，同我说很好。我当然知道他口中的很好是何用意。自知晓端王府的噩耗那一日起，我便不曾出过门了。他整日陪着我，生怕我有半分不好的念头。只是他全然不知，我如今看着他也渐渐得心生厌倦。成婚业有两年，平静无趣的婚姻如一口无波的古井，将少女时所有的灵动一并埋没。】
【紫禁城并非头一次来，我与这座偌大宫城的联系由阿玛始。现下他已仙去，这红墙宫闱对我来说便是一座陌生的巨大府邸。但坐在我身畔的沈贤龄不同。观她兴致盎然的模样，就知她此刻的心境。】
沈贤龄。【我唤着她的名字，声音淡淡得，伸荑替她斟了半盏酒。】你最近过得如何，索伦图待你可好。
【其实无须多问，她眉目间的春色就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我和元颐坐在丰收后的第一个春天里。满仓谷物酿出一点陶然的酒气，灌进南北往来的风，吹过丁零的檐马，沉默的狎鱼与獬豸，吹得灯笼摇摇摆摆，殿宇也浴在微醺的酡红中，被问候、庆贺、零星的笑音渐渐填满了。紫禁城是不会旧的，我在此确信，我数日、数月不见它，它仍巍峨而辉煌，如太平年岁间蘸金墨写就的一首颂圣长诗，还有不会生疏的友人（至少我这样相信着），目光穿山越水，投向尚显冷清的皇女桌席，是谁总姗姗来迟？便瞧向眼前一双象牙箸，乖乖地，伏在青碧色的筷枕上。】
【你过得好吗，我不止听她问过。奇怪，人们总以疑问表露关心，仿佛我真有甚么可忧愁，我有甚么可忧愁呢？无非一片虫蛀了的葡萄叶，一条被赵子龙蹭脏的石榴裙，它们轻得像月亮前一小缕灰白的云翳。】
好呀——【不假思索地答，又忍不住引颈。】他人呢？【索伦图从官署来，我还没有见他。将那只贞郡君降尊纡贵斟上的小杯推还，弯着眸子一笑，坦坦荡荡。】我不吃酒，换一盏牛乳吧。
【奚女掌壶，同她说起三月的期待，吐字如掷下一颗颗亮晶晶的玻璃珠。】元颐嫂嫂，下一次你来早些，我栽的蔷薇花要开了，我还想支一架秋千。【沉吟一霎。】或者去玉渊潭划船！

嗯。【我曾想象摘下一颗星星，当它在我掌中时，才发现比憧憬中更明亮。假如她不是不想听，假如她问我，我将自上扬的鼻音起始，剖开甜蜜的一万处细枝末节，这一段春秋是一串无瑕的真珠链，由小灯似的橘子、炉膛里跳跃的火焰、被除夕夜爆竹惊扰的细雪组成。我不知道，听到英王名姓时的一个不自觉的笑，已替我道尽了心声。】
【沾一滴酒也会醉，我只能做元颐痛饮的观众与崇拜者。但她为何漠然呢，难道她不爱深沉、酸甜如紫李子的春夜，难道京城最短暂的好时节能够被辜负吗？循循善诱地，兴致盎然地。】
怎么会呢，花是新种的，和我们原来看的不是同一朵，而春天当然要踏青、游湖、打秋千！【我永远不厌烦追逐吹面不寒的一阵风，忽而经她启蒙，将头一歪，不擅长扮演佯怒。】
你是不是只想和大哥哥在家里，不想陪我玩儿？
【捧起胭脂地的珐琅碗，牛奶是一泓纯白的静湖，稍近却嗅见腥气，像铁在生锈、萍藻在腐烂，只好蹙着眉搁下，不碍愉快，同她不依不饶讲。】那不成。别喝啦，【我好怕她宴终前即要睡去。】你又有甚么新鲜的游戏呢？

【泰然得一手支颐，一手持筷，往自己碗中添了一些菜肴。窗笼投递来身边人叽叽喳喳的话语。春天，花朵，踏青，游湖，打秋千，在她唇齿间描摹出一幅诗意的三月春光图，多惬意的人生。无奈地叹了叹气，分予她一片目光。】
沈贤龄，你怎么还这么……童真。【斟酌了片刻，将幼稚换成童真。此时此刻，我与吉勒玛尔发出属于错位时空中的共同慨叹:她真的能成为一位执掌中馈的福晋，合格的英王妃吗。然不计我的忧虑如何，她现下已经是名正言顺的英王妃了。】
【直至她提到沈观頫，眸波遽然一动，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许再提。沈贤龄定会将这当成是羞怯。抚了抚鬓角发丝，悠悠说道。】
别家王妃可不像你，人家知道游园听曲儿，同京中贵妇来往。你呀你，要多替索伦图想想。【我真是好心，还替她敲边钟。】

【畴昔多吃后庭小膳房的亲切出品，而今宴上，持箸四顾茫然，但觉很胃口缺缺，山肤水豢、八珍玉食气味相交缠，如一支音律不谐的叮咚乱歌。大师傅竟不若宫婢们手笔精细，我将这极偶尔的厌食归咎于厨子、过分灿烂的灯火和数十种斗艳的衣上熏香。拣了一只黄杏，尖上一抹鸟喙一样的薄红，先咬一小口，再应她童真之批语，这一时刻，她与另一位爱新觉罗的影子在烛火底重叠，要炙烤我这只小蛾。】
你不喜欢吗？【却笑问，尚未知炽焰煎熬。】你不喜欢出去顽吗？【我们自幼相识，本也是一块儿打弹珠的情谊呀，只是世殊时异——】
我不是也正和你来往么，小沈夫人？【一篇劝学被粗心翻过了，独独一处萦怀片刻的不解：我总是想着索伦图的，我发誓，她或谁、神仙也不能否认。然而较之争辩，更乐意循一闪而过的言辞，探索某种一厢情愿的可能。】
你爱听曲儿？我听府里人说，近来有个武生新有些名气，赵云扮相尤其好，我还想去看他耍长枪呢，叫……【噼里啪啦，忽顿住了，举着悬而未决的杏子，再试一次。】叫……

【原以为，我的一番循循教诲该让她明白些什么，谁知转而她只抓着前半截，兴高采烈得起了另一个话头，一心一意地琢磨起该往哪处听曲儿了。不禁哑然失笑，是我自个儿对牛弹琴了。着实匪夷，沈贤龄的小脑袋瓜到底在想些甚么呢，若是把它撬开，里边装的大概全数是无忧无虑吧。从少年相识起，她永远都是现在这个模样，大大咧咧，且快快乐乐。很奇异的是，她的确一路顺风顺水，所以她说话时的每一个音节都结着糖果般的甜蜜，亮灿灿的眼珠也像是偷了天上的星子。在周遭一派虚假的恭贺声中，只有她的声音还算清亮，将我从星河拽入人间。或许，这就是索伦图心仪的理由罢。沈观頫就截然不同。他被我一手跌入红尘，在日以继日的洗礼中，白袍也不再出尘。】
【见她手中的杏子迟迟不落嘴，起了坏心眼径直抢了去。噫，好酸。摇了摇头，偏颐看向她。】
哪位武生，我倒是从未听过呢。长得可俊俏？【故意问她。】

哎！【五指遽然缩紧，只捕到一团无辜空气，扁着嘴瞪她一眼，沈府年青的贵妇、我眉目宛如工笔绘成的长嫂，亦不能以身作则，演示何谓端庄或贤淑。又搛一片凤梨，盐化的水滴滴答答，小碟中降落一轮黄灿灿的太阳。】
【瞧回她姣面上，小鬟们互相咬着耳朵讲出的名字并不佶屈复杂，很琅琅上口的，它就在我喉咙里呼之欲出，一根刺似的，却怎么也拔不出、想不起，眼睛阖上一刹那，咬了咬唇，终无可奈何作罢，略俯低首，金色的汁水溢在唇齿间，嘟囔着。】
叫什么来着？【名字也非最紧要，饶有兴趣地复述传言，若无白马银枪的梦，何来小狗字子龙呢。】
嗯……大家都这么说，说工架很气派，人很倜傥、很漂亮，【念一个词，便轻轻点一次头，是时自然相邀。】至于是不是呢，咱们改日去天桥看看便知道了。
【依旧要顾盼，这宫里宫外的人世间热热闹闹，我也无功受禄，浸在索伦图母亲的荣光里。】宫里戏也常有，不晓得今晚要不要点几折。

【灯色何其艳，纵横的光，偕同满汉语言的称颂正在徐徐织网，使声光罅隙里的小片阴影、长桌尽处不起眼的一隅、我和元颐十分幼稚、十分无事生非的闲谈得以无人知觉。金碧晖映的史册背后，每一行下都躲着无数句难上台面的私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呀！却仍不以为意，轻一抬下巴颏儿，以应这写作威胁的顽笑。】
你道索伦图不听戏？【何况……戏台是假的，评书故事是看不见，也触不到的，又哪一折及得上多伦诺尔破空得箭呢。】说好了。【与她约定了，再支着腮，添上几许悻悻的小失意。】我若不做女官，如今一定也能连翻跟头。
【诸事有代价，殿外皎白的春月已明察。近处有一盘平日钟爱的鱼馔，奈何了无提筷之心，向后稍一倚，憧憧的光和影潮一样地涌，沉沉积在胸口，罕见地，深叹了一口气。】
好闷，我出去透口气。元颐嫂嫂，你要不要一起？【银辉洒满玉石阶。】

喔，沈贤龄！我要去告诉索伦图，你心里有了个漂亮的武生。
【在我刻意的引诱下，终得到她无心的答案，于是得逞似得笑出声。托沈贤龄的福，我与她一同陷在这荒唐的美梦中，耳畔的丝竹声连绵不绝，如是蜘蛛吐丝，一道又一道的白线将我捆绑，缠绕。沉浸在这样如梦如幻的场景中，眼角含着笑，伸手又取了一盏酒。倏然想起从前与阿玛月下赏酒的日子。他没有骗我，酒果真是好物。他离开后我曾去过他的书房，却始终未寻到他所说的好酒。多遗憾。】
【沈观頫怎么会明白烙印在我皮囊下的放纵。原以为是一场苦心的追逐，却早就胜券在握。他将我害得好苦，他只有自以为是的情笃。太乏味了，我不要过这样如死水般的人生。所以，面对沈贤龄的邀约，毫不犹豫地一口应下。】
好。过几日便去。
【沈观頫会有怎样的表情呢。我忽然开始好奇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