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芳无声，一夜之间覆满了整个明宫。又至岁尾，因西北战事，宫中并不似往年早早地装潢打点起殷红的灯笼与簇新的桃符，但尚宫局里仍像每个年末一般，陷入了焚膏继晷地忙碌中。
晨间滴水成冰，单臂抱着一摞宫人名录册簿往温室殿来。名录廪赐这样的事虽与殿中主事女史核对即可，然昭容娘娘身为温室之主，没有不来拜会的道理。况且，身在西北的儿郎已许久未有信来，长途跋涉辛劳，军中冗务繁多，这些道理我虽明晰，一颗心却仍七上八下的悬着。“哪怕能听到不经意间提起的只言片语呢”，这样想着，已向殿前值守的娘子轻轻颔首，以期通禀了。
：“司簿司典簿，前来核对温室宫人名录。”

宫婢跨阈而入，数年来殿宇中一分一寸都为我熟知，而今朔风初起，枯叶辗转飘零，落到砚台残存的墨汁里，而带有墨跡的竹纸早被掀下几案，徐柏久病，而太平郎远赴边塞、婵娘年幼，十五郎不堪重用，须臾间又令我深感陌生。
“传吧——”
在污秽庸陋的内宫深谙世故，抛却为臣之道，卑鄙及算计早在心间充盈，孤勇的少女唤出我隐匿心底的良善。因而在她一次次伏地而拜时，似天地运行般循环往复。
“起来吧，徐柏如何？讯覆检句自有（温室）女史，剖断精当，不必请见。堪堪徐将，只教你如何当冲锋陷阵的卒，却未曾教导你如何当纵横帷幄的将吗？”
睁了睁，又阖目，缓缓道。
“ 说吧，小潘娘子。”

：“令娘娘冬绥。”
三年万寿宴后，小徐姑姑病榻缠绵日久，久到藏匿于仙居殿各处罅隙角落里珍酿已蒙了厚厚的尘埃，自不必我再蹙着眉一一抄查。红柳能在烈烈风沙中傲然挺拔，却会在堆金砌玉的明宫中渐渐枯萎，而水土不服之症，又岂会只应验于草木上。
：“徐娘子早年征战，落了许多病根，仍日日服药，依太医署的嘱咐慢慢将养。徐娘子若听到您这样叫她，定然很高兴。”
随圣人征战西北，负甲执剑，神采飞扬的徐将军，或也是流连在她梦中绮丽的华章。面对同样是从西北来的小娘子，她宽纵我的随性与恣意，又悉心指点枪法与剑法，小徐姑姑对我的期许是什么呢？是做个快乐的女郎，还是做个行游四海的女侠，但大概都没有做个恭顺妥帖、谨言慎行的女官这一条。
令娘娘与明宫的娘子们有许多相似之处，但仅因她是灵道的母亲这一点，就是她在我眼中迅速与其他嫔御区别开来。陈留郡公临行前许下的承诺犹在耳畔，但眼下，仍需在令娘娘面前做好一个内廷女官
：“女史娘子自是行事稳妥，只是既然来了总要拜会您的。另有一事，您倡行娘子们货变赏赐妆奁之物，以充军饷，如今阖宫响应，已筹了很可观的一笔资费。只是，不乏几位低位娘子，为筹资费来司簿司欲提前度支月俸的，妾以为，这样提前度支筹资的行为，实在不该提倡。”

徐柏的这双手握过笔执过剑，曾向江河扬鞭，也曾剥开落日长河，最终却悲悯的落在长安宫阙。白雀四年阖宫肃杀之势已褪，池畔枯了一冬的细柳终于被春风抚弄得柔软了些，星星点点地抽出嫩芽来，与仲春碧绿的柳丝不同，新发的嫩芽是淡黄色的，犹如雏鸟尾羽，柔软而蓬松。地砖沟壑间血腥已被纷繁春色掩埋，我心中竟因稚女所言动摇杀伐决断的魄力而有些许怅。
“何谓臣呐，潘典薄？”
她的稚嫩仿佛是从那嫩柳芽上撷来，又像是雏羽，尚无强健的两翼，却隐隐有神彩的飘逸。是飘逸，是不属于大明宫的秀色。良久，打破寂静的特赦飘然而至，言语轻巧地像拂去衣襟上的一点尘埃。
“上兵伐谋，谋攻也。兵法谋攻，徐将过往数年不曾教导，未尝对你不是另一重爱惜，檐阑之外，你当往何处？知道为何是你来同本宫说这些么?

我的父亲是一位拥有赫赫战功的大唐将领，同时，也是一个很好的臣子。他应当很懂得为臣之道，而这样的见识也使他自遥远的边陲来到天子面前。同时，他又将这些道理言传身教地教给了我的四个兄长，使他们能够承担起拱卫大唐、光耀门楣的责任，而面对他这个在释迦座下苦求多年才得来的小女儿，他选择只教给她热忱善良，直率勇敢，用羽翼为她搭建出一方安乐纯净的乐土，呵护着小女郎纯挚的心肠。仿佛我不必勉力优秀，也不必像哥哥们一样扛起家与国的重任，只要永远快乐，无拘无束如沧海之风，尽情闪耀如夜空之星，就足以慰劳他日夜为家为国操劳的心肠，也足以使他感到由衷的幸福。而徐娘子也选择以同样的方式，希冀边陲来的小马驹能拥有她已然失去的随性与自由。
：“我——我必须跟您承认，我不知道。但是令娘娘，很久之前，我还在敦煌的时候，有人教给过我何谓侠之道。”
：“那是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身无长物，只抱着一把剑。我请他在集市上吃了三个古楼子同一碗羊肉羹，然后他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要护家国安宁，要荡尽天下不平事。”
：“荡尽天下不平事，这很不容易，但如果身边若有能够勉力帮助一二的事，不应当视而不见。除了我，尚宫娘子，司簿娘子，自然也是知道这些事的，但是那些嫔妃宫娥们与她们并没有关系，又或者，她们不想扰乱筹募军姿的事。但如果我开口，能稍稍缓解她们的困境，我愿意做这个来同您说的人。”

在成摞的繁务中凝眸渊思。悄然举目，橘金的光辉透过镂空雕花进了殿，静谧而韵味深长，温室似乎更有几分别样的雍容，这里的物饰没有多大改变。昔年徐将是高山之上经受冷絮冬不凋落的青松，朱夏天穹中的暮云。如今徐妃以难抚弓剑之遗藏，顾庙堂之旧物。宁不倍感凄怆。
“ 你说的不错，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重情重义；乃至江湖边塞，侠客是一壶酒，一把剑，纵横万里，吟诗百篇。侠客肆意，无需规则。”
有本杂秩。侠客之死。未必是真的侠客，或者说是装扮的。但是我们闲时，都喜欢装扮。话说到这里，谁也知道此虚妄。我想说，大唐多得是凌烟阁上的名臣宿将，哪里需要这样的无用之人。这样就不得说话了，为什么要让一个微末的蝼蚁下泣于江山的藻思，感受到这种永续的欢哀呢?
可少女的眼眸太过纯粹，好吧。此刻，连她思索时的喃喃低语都显得颇为动听。
“可此处是唐宫，侠客不再，唯有臣子。为臣何如？食君之禄，忠君为臣。为臣，不该仅仅为此而悲。若是吐蕃颠覆，所摧折的岂只是个人的命运?”
似乎注意到少女灼灼的目光，笔冠抵着下颌若有所思，复而扬起浅笑，对上那光辉熠熠的眼眸慢条斯理地说道。
“我们都该庆幸千里外的铡刀未曾落下来，此为边塞将士忠勇之故，而在长安世家门阀错杂，宫内凑银万俩，不过供士半餐，此刻所决在长安，不在宫内，你明白么？小潘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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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徐娘子是宽和的长辈，会笑着呵护小女郎的率性和稚气，而太平郎是心照不宣的伙伴，义不容辞地陪着小女郎犯傻和胡闹，两个人在对视中笑成一团。但令娘娘，我更愿意将她称之为一位耐心的良师，即使她尊为一殿之主，且有许多冗务要处理，但仍没有一点敷衍地，耐心地向我解释一些置身宸闱中早就该明白的道理——身在明宫，我们都应当先扮演好大唐皇子的臣子，才是嫔御、皇嗣、女官，再去讲抱负、人情、悲悯甚至快乐。
：“您说的话我虽然还需要回去好好想一想，但我明白了，万事当以大局为重。”
殿中的女史或许已备好了名簿在候我，问过安禀过司中的事后也理应告退。但在行礼辞去之前，鸿雁难托的忧思再度战胜了理智，即使逾矩，仍小声地询问。
：“陈留殿下，有给您传信来吗？”

毫不意外，太平郎踏马关外之日，已差人将木匣送到。我对着那木匣，伸手去开锁扣的一刻，却犹豫着没有去碰，手就悬在那里良久，终究又将收手缩了回去。那木匣给我的感觉，就仿佛是有生命一般。
“他很好，弯弓策马，护庇江山。不负人生、不失自由，作为母亲，我是欣慰的。不过，最重要的是，他让我好好照顾你啊——”
而今日我打开独属少年人的遐思时，木匣内没有任何霉味，纸稿和简册整整齐齐的躺在里面，珍重拿起一页纸笺，递交与人，墨香的味道便涌了上来，闭上眼体会着，这种带着苦涩的香气，比艳俗的花香，更适合眼前的少女。
“徐妃与我有不得不留的理由，那么檐阑之外，你当往何处？”

令娘娘与我，是大唐皇帝的令妃与尚宫局的司簿女官。但因她递来的纸笺，也因信笺的主人而有了更深的一层连结。霎时间有一个念头自心间萌发——在太平郎不在的日子里，我应该常来拜会温室的主人。尽管这样短暂的陪伴渺小而微弱，尽管她并不需要，我也仍想替他多看一看他的母亲。
：“令娘娘，谢谢您。”
信笺上是熟悉的字痕，一如从前每个他不进宫来的日子里女史递来的信笺，耐心地讲郡公府的银杏树与厨娘新炙的鱼羹这样的琐碎平凡的小事。薄笺被拢进掌心，我似乎能够回答她的问话了。
我没有不得不留下的理由，却有一个让我愿意为他留下的理由。
：“我愿去兴宁坊做一株银杏，岁岁年年，四时朝暮，永远不让他独自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