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句是什么——）
（小钟娘一蹙眉，暗暗思量是来错了地方，怎生学堂里的教书先生要考一考她，连进翠雀的坊门也有人来考一考她。小钟娘将小袖一挽，袖上一朵好看的鸢尾霎时间没了影踪，她凑近了门檐，压低了声线。）
：你且凑近来，妾悄悄与你讲。
（可哪里又知甚么暗号？她只信口胡诌了一句，对仗倒是工整，不枉教书先生的辛苦。）
：天王盖地虎，翠雀是小猪。
（一句话讲罢，也不顾门另一侧人的反应，她自己哧哧笑起来，笑得腰也弯了。缓了好一阵儿，小钟娘才懒将慵骨直起来，娇声发问。）
：你主子呢？不出来接妾吗？好歹也吃了妾的糖糕呢。

门那头窸窸窣窣，半天没声音，我只得扒住门框，侧身将耳朵贴上去，脸颊肉肉压在一块。渐伶同菊官在一旁瞧我，低声嘟囔几句又笑开，我只听得她俩念叨了什么“主子”“圆润”之类的词，便知又是拿我寻开心，努着嘴瞟过去，二人即作鸟兽散。
门外的小钟娘似是终于想到答案，低声回我。隔着厚实的红木门，她的音儿来得断断续续，我将双眉拧在一处，双手扒住雕花，脚尖都叩紧地面，仿佛浑身都使上劲才能辨识她所言。
待我听清后半句，先是怔愣一瞬，心想这和标准答案不一样啊；恍然大悟来得后知后觉，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大抵是气的——这小钟娘竟变着法儿损我！
笑声不作掩饰，透过窗隙砸了满脸。她后面的话我也顾不得听，只一把拉开门，急得跳脚。
“你，你！”我把石板地踩的梆梆响，“还想妾迎接你！”
不打你就不错了！
我叉起腰，站得笔直，摆出一副理论姿态：“你刚才为什么说翠雀是小猪？”又踢一脚石子，很是委屈，“这可不是正确答案。”

（还好，没吃个闭门羹，小钟娘如是想。）
（初春的姣好日光落在小钟娘眉眼与肩头，她一双剪水秋瞳里映着翠雀的小脸儿，玉润珠圆的。在翠雀委屈巴巴的声音里，小钟娘踮起脚尖，捏了一把翠雀的脸——又不枉走这一趟了，分明是只小猪。）
：你又不曾告诉妾暗号，妾缘何要知道？若你觉得对仗尚不够工整，那换一句好了。
：天王盖地虎……送你只老虎？
（小钟娘自袖子里摸出一个吉祥虎头刺绣的荷包来递给翠雀，同那日江天暮雪她玩雪时带的虎头帽是一对。她唤蓁蓁在荷包里塞满了晒干的杏花，香气很是清淡。）
：还生不生气？

人嘛，赌气的时候脸上总会鼓起点肉，我只不过比常人肉更多点罢了。
脸颊软肉被小钟娘捻在手里轻巧地捏了捏，我瘪着嘴哼一声，没阻止她，只旋着绣鞋碾住石缝冒头的小草。其实考她的这对子是我从话本上读来的，可惜当日看得草率，我也不记得下半句。这下便只能说她错，却说不出怎样是对。我拽了下衣角，有点泄气。
“算你对好了！”承认得很勉强。
她却同变戏法一般从袖管里摸出个荷包逗我开心。我把荷包捧在怀里，鼻间是若有似无的杏花清香。红云悄无声息地爬上面颊，我摩挲着精细的虎头刺绣，罕见地唾弃起自己的小心眼，觉得即使她叫我小猪也实在不应冲她跳脚。
我眨眨眼，被一句“还生不生气”安抚得极好，整个人同顺毛的猫主子般，将倒竖的炸毛全收起来，软绵绵地敞开肚皮。
“呃……”语塞来得很突然，“没，没生气！妾身脾气很好的！”
我拎着小荷包前后摆一摆，悄悄拽小钟娘袖口。
“我们进去呀，”我踮脚向屋内觑一眼，渐伶早就将待客用的茶水、糕点备好了，“妾身这里有好吃的梅花糕。”
话罢仿佛很惋惜，“梅花都谢得差不多了，这大约是最后一茬了。都给你吃！”

（小钟娘唇角噙着一抹很浅的、怀春少女的笑意——她在想，若她是陌上公子，大抵很难不被翠雀这样的女子吸引罢。）
（风中几支不与杏花相称的鸢尾摇曳花枝，原是藕荷色的罗衫拂过蹊径上次序排列着的鹅卵石。小径缝隙间落了些瓜果碎壳，小钟娘只当偷懒的流萤还不及扫洒。她跟在翠雀身后向厅堂内走去，又一壁懒递吴音。）
：有没有糖糕好吃？
（和煦日光里，小钟娘鸾尖儿一点，坐上软凳。她拈起金边银碟里的梅花糕，稍一抿就化了，剩下寒冬腊月的梅香在口中散开。）
：若教书先生来问你可曾见过妾，你要记得说不。
（她晃了晃手中咬出月牙弯的梅花糕。）
：收了妾的礼，你我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我在前拉着小钟娘袖子，脚尖踮住小径，每步都要踩在方砖正中央。发梢随动作扬起，叫日光一晃，全都散作金缕丝，洋洋洒洒铺成银河。我投进软榻，双腿不老实地缩上来，却偏要将锦鞋探出外面胡乱点点，裙摆都被摇出波浪。
“唔……糖糕焦香，梅花糕清甜，都很好吃！”我托着腮在心中比对二者，实在分不出高低，只好给个中肯答案。
小钟娘对我摇摇糕点，梅花香似从她的齿印处溢出，袭了满鼻。我终归没忍住，也摸一块含在嘴里。
“哦——”拉长声音，却让未化的点心堵得有些瓮声，“你逃了学堂，要妾帮你圆谎！”
我拍拍掌心，将碎渣扑到地上：“好呗，勉强帮你一下嘛。”
毕竟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大蚂蚱怎么能出卖小蚂蚱呢。而后装模作样将远山蹙起，叹一口气。
“你好奇怪，先说人是小猪，又说人是蚂蚱！”
这是又将旧事重提，但远不及方才的忿忿，只拿来当玩笑讲。

（小钟娘先见翠雀应下来，才好将剩余的梅花糕塞进口中，一时像个藏粮食过冬的小松鼠——她正想到这里，翠雀正好开口，笑她心里不是小猪便是蚂蚱。梦引适时递了一盏茶来，她借着茶水将糕点咽了，才好将想好的词句倾吐出来。）
：那教书先生太无聊，天天要妾背《琵琶行》。
：不妨你在富贵汤侧辟一处新地方，当动物园也不错，把小猪和蚂蚱都放进去，还能放小仓鼠。
（她又吝啬的不肯解释“小松鼠”是怎生想来的。）
（梅花糕清甜，果然不与焦糖糖糕一般口味，不觉间小钟娘吃了好些，直吃的肚子圆滚滚，恐连晚膳也用不下了。她瞧了瞧日晷，该是学堂放学时，便提裙起身来，稍早时候被挽起的宽袖也落下来，露出一朵皱巴巴的鸢尾花。）
：妾该走啦——

“咦呃——”
我皱起脸，头摇得飞快，用尽全身力气表达不认同。
“使不得的！汤里热气足，寻常动物待不住的，”我掰着手指，有板有眼地同她讲道理，“也就只有锦鲤才住的惯，其余的鱼儿养在里面也会死掉呢！”
话及此，一张小脸板正得很，双臂也抱起，全仿着教书先生的严肃模样。只可惜我鲜少去学堂，学不得精髓，表情也摆得滑稽。小钟娘遂而笑开，我便恼羞成怒。二人一来一往，边食糕点边唠闲话，转眼已是日暮西山。
待她欲离时，我从软榻一跃而起，甩下句“你等下嘛”冲进内室，险些叫抬高的坎第绊倒。再归来时大包小包抱了满怀，身后还拖一个渐伶为我收尾。我将油纸袋一个个递予她，还要叭叭念叨。
“这是山楂条，这个是糖栗子。这一包是上回给船娘的糖莲子……喔，还有这个，是荟萃街上寻来的杏花饴和凤梨酥。”大大小小纸袋逾了十个，她拿不下的便塞给随行的伶儿。
我抬起眼皮悄悄觑她一眼，扭扭捏捏开口：“妾身觉得都很好吃，你都拿去尝尝。”
我摸着已偷偷挂在腰间的荷包，心想拿吃食还礼很是有个人风格。而后前摇摇、后晃晃，对她背影摆摆手。
“拜拜啦小钟娘，下回可不要逃课找妾身玩啦！”
我蹦起来，借此让声音传得更远：“要做个乖孩子哦——”

薄云白昼，粉衫轻拢。我从园间折一枝杏，点洒晨露，唤湮伶一并往各处去。
既出正月，各家水坊翻新个遍。将杏花簪于雕花窗檐，聊赠一缕清香。

不知是孙娘子的手巧，还是阿苗的手也巧，她将沿路摘下的花瓣撒在小碟中做以装饰，甚至摆成一团‘鲜’花，似有蝶恋花糕的美意。阿苗一坊坊寻过去，徒留下花香牵绊着糕点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