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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墙有耳-----沈星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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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咚咚。 
睿涓用拳头敲了两下。 
啪啦啦,一块残墙掉了下来。 
“听见么?听得见么?” 
睿涓尽量把声音放低,怕惊扰了可能正躲在墙壁里的梓楠。 

曼宁的耳朵贴在另一面。 
咚咚,她听见了。 
啪啦啦,好象一块墙掉了下来。 
“听见了,很清楚的。” 
曼宁的耳朵在这个时候硬生生地疼了一下,好似有什么蛰人的小虫子钻过墙壁溜进了她的耳道。于是,她离开墙壁站了起来,下意识地甩头,想把那东西除掉,但很快她就停止了。 
曼宁想起不不久前在一本小说上看到,人死后的魂魄是居住在活人的耳朵里的,也许刚才钻进来的正是丈夫安东,她不想冒这个险。 

睿涓听见母亲微弱的声音从脱落的那块地方传过来,心想:落一块墙也好,少了些许阻隔沟通起来会更容易些。 
睿涓叫曼宁等一等,她想在这屋子里多呆一会儿,顺便整理整理。 
“别把东西搞乱了,找不着他们会不高兴,一不高兴就不想回来了。” 
曼宁的语音又传过来,这回果然比刚才清楚,不仅清楚连欣然的语气也听得出来。 
“我知道的,你放心好了。” 
睿涓也离开了墙壁,转身查看这屋子里的一切。 
屋子不大,紧挨着父母的卧房,这是睿涓出嫁前住了二十八年的小房间,就在行礼的前一天晚上,她还和母亲一起在这儿睡来着。 
现在,这房间是另外一个样子,关于如何布置,睿涓和曼宁都没有经验,她们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也从没想过要做,曼宁的母亲是前年去世的,没能见上最后一面的悔憾让她哭到肝肠寸断,安东怎么劝都没用,当时,谁也没想过还有什么办法能弥补这遗憾,安东和曼宁是标准的唯物主义者,对于迷信的东西一向避而远之,不过,现在情况有些不同,曼宁和女儿商量了半天,还是决定要试一试。 
睿涓对于眼下的一切依旧有些懵懂,她几乎是机械性地配合着母亲来做的,睿涓是个相当优秀的青年教师,高等教育不允许她迷信,因此从本质上讲,她要比父母更唯物得多,她只是觉得母亲太可怜了,失去父亲让她的精神世界濒临一无所有的绝境,而自己尚年轻够坚强,时间久了自然就挺过去了,所以当母亲提出要求时她没有说任何劝解的话,劝解对母亲来说是毫无用处的,不如积极附和来得实际,而今,除了她,还有谁能给曼宁带来一点生的希望呢? 
“睿涓!吃饭了。” 
母亲又在叫了。 
她必须出去,若迟疑曼宁就会有被冷落的感觉,睿涓应了一声走到房门边上,她忍不住又回过头去,对着昏暗的、阴气极重的空间深吸一口气,想最后确认一下梓楠的味道是不是都已经留在这里了。 
是香烟,红双喜的。 
梓楠答应她结婚以后就戒掉的,现在,又独个儿躲着抽起来了。 
睿涓苦涩地笑了笑。 

睿涓在里面呆了很久,曼宁只好一个人把圆桌面展开。 
菜色很丰盛,都是安东爱吃的,还有梓楠的啤酒,梓楠吃饭前总要先酌一杯,睿涓从来不晓得替他准备,所以,他常常戏说这家里最疼他的女人不是他老婆,而是他的丈母娘。 
睿涓看见桌面上端端正正地摆着四副碗筷,眉头便诧异地纠结到一起,她望着母亲坦然利落的身影,感觉到走火入魔的恐惧。 
她实在不想看见这副情形,尤其是梓楠的位置上还放着一杯冒泡的啤酒,那种感觉真是凄惶极了,想不透母亲怎么能这么无动于衷? 
“妈妈,你不要这样。” 
曼宁含着一口饭,听见女儿突然低声说道。 
“为什么?” 
“你不觉得有点过头了么?” 


1楼2006-01-08 15:54回复
    她看见睿涓的目光始终盯着对面安东和梓楠的位子,难以下咽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 
    “我们必须做到完整,我是说就象他们真的和我们在一起那样,否则是没有用的。” 
    “你怎么知道?又没有根据。” 
    “是六里巷的温家阿婆告诉我的,说是去年她老伴临死的时候托梦告诉她的秘诀,光聚集阴气还不够,必须让亡魂知道我们召唤他们的决心,让他们有回家的感觉,否则,他们宁可飘荡在外也不肯回来的。” 
    睿涓的心突然干燥地裂开一条缝隙,她不再看母亲的脸,她无法将这张从灵魂到躯壳都表现出急剧枯槁的脸和那张贤淑辛劳了半辈子却依旧乐观开朗的脸吻合到一起去,她没料到母亲会糊涂到和老头老太太一起钻牛角尖的地步,看来,由着她的性子瞎折腾是极端愚昧荒唐的决定,压根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能把她的神经越弄越糟糕。 
    “那温家阿公有没有回来现身呢?” 
    睿涓故意挑衅似地问道,并确定她答不上来。 
    “当然回来了,否则我怎么会相信呢?” 
    “你这是自己骗自己,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档子事,你不要脑筋搭错跟着犯糊涂。” 
    “那你又跟在我屁股后面穷忙活什么?” 
    曼宁不满地白女儿一眼,忽然转念一想,领悟到女儿的意思了。 
    “睿涓,你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我对不对?你这么做只是想安慰我,让我心里好过些,是不是?” 
    睿涓没有马上回答,她愣了愣,思忖着措辞,她听出母亲刚才那句话里充满了痛苦和哀伤,好象一根被扯紧拉直的白头发,说断就断。 
    她不能就这么把实话说出来,母亲说不定当即就倒下去了。 
    “不是的。” 
    “我也很想再见梓楠一面,如果可能的话。”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你要相信我,我是亲眼看见温家阿伯把烧酒喝光的,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如果你也看见就好了,你就会相信了……” 
    “烧酒?什么烧酒?” 
    睿涓不晓得母亲在说什么。 
    “那天,我是说温家招魂的那天,温家阿婆就象我这样把老伴爱喝的烧酒放在供桌上,半杯茶的工夫,酒就不见了。” 
    “那酒盅呢?” 
    “没动呀,一点没动,你说奇怪不奇怪?在场所有的人都可以作证,不信你去问张家阿姨。” 
    “温家阿婆说不够,就再倒了一盅,很快又不见了,于是一盅接一盅,整整喝了一壶,然后温家阿婆就哭了,直说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原来温家阿伯生前每天晚上都要喝热烧酒才能睡得着,而且不多不少,就那么一小壶,哪有那么巧的事?不是他还会是谁?” 
    睿涓的汤勺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曼宁也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调向空荡荡的梓楠的位子上。 
    金黄色的液体依旧饱满,气泡也依旧慢吞吞地向杯口蔓延。 
    碗、筷子、碟盘、酒杯仍然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地摆在那里,连一丁点儿饭菜腥也没沾上。 
    曼宁收回目光继续吃饭,不再说话了。 
    睿涓却开始聚精会神地凝视啤酒,连睫毛也好象被空气粘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二 

    星期三。 
    睿涓有补习,过九点才回来。 
    曼宁一个人吃饭,桌上依旧摆着四副碗筷。 
    安东没回来,梓楠也没有,曼宁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或遗漏了什么,她决定明天再到六里巷走一趟,但不能告诉睿涓,她会不高兴。 
    睿涓似乎已经忘了该忘的,恢复到平静正常的生活,而且也没有把只剩下她们母女相依为命的家庭境遇搀杂到工作中去。曼宁完全想象得出她站在讲台上精神奕奕、心无杂念的姿态,睿涓向来如此,骨子里有着某种复杂合金锻造而成的不易扭曲的震慑力,身为母亲是应该为此感到骄傲的,至少安东一直引以为荣,他常说那是普通富裕家庭难以培育的人性根基,有了这个,女儿就能够茁壮强韧地成长为一名出色不凡的女子。 
    可如今,曼宁却埋怨起安东对女儿的这番苦心来,仿佛不知不觉将睿涓的理智和坚强诱导到冷漠的歧路上去,她这样草草地收拾悲伤结束缅怀未免有些太薄情寡义,至少,不该对梓楠这样,男女之间的感情总比她与父亲之间的情意要延绵深刻得多吧,怎么说忘记就忘记了呢? 
    曼宁想着想着,眼泪就流下来了,一时间也分不清是为了谁。 
    吃罢饭,她开始琢磨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以往这个时候,她是很忙碌的,应该说从嫁给安东那天起就一直忙碌到现在,工作、持家、生育子女、养育子女,接着是退休、反聘、女儿大学毕业、谋职、恋爱、出嫁等等等等,本想还要忙下去的,因为女儿会怀孕,会要她照顾小孩,而她和安东也必须开始为自己若干年之后的晚年生活做打算,然后,就这样一直忙,忙到忙不动为止,可是,就在女儿结婚那天,突然间一切都结束了,终了了,停歇了,不必再忙了,就象一部勤奋耕耘并从中得到无数快乐的机器突然没了电,在极短的时间内静止,再也动弹不起来了。 
    可是,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忙碌,而且也乐于忙碌一辈子,为安东、为女儿、为这个家,但是现在,她很寂寞,寂寞极了,她受不了这个。 
    曼宁迫切地想知道上辈子到底得罪了谁?不然,又该去哪里,问谁,才能找出答案来呢? 
    这不公平,真的不公平。曼宁悲切地想着。她一向知足、恬淡、节俭到底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平凡人家和乐融融的那一点点平凡的幸福么?为什么就这么没有了呢? 
    要么让我跟他(安东)一起去,要么把他留下,与我一起好好地把这辈子走完,现在这样算什么?算什么?


    2楼2006-01-08 1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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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8-21 18:1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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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哪里?还能不能看见我,听见我呢? 
      曼宁把自己关在屋里的时候并没有想到问这些,她只是很平静地和安东说着话,就象平日饭后一边看电视一边对着他絮叨那样,每到这个时候睿涓就躲得远远的,嫌她烦,安东就不会,他性子好得很,只要给他泡壶龙井就能不厌其烦地听她讲,偶尔还会与她一搭一唱。曼宁回想起和他谈恋爱的时候就喜欢他的耐性,想着这个男人到老的时候一定特别体贴特别温柔,即使心情不好也绝不会对老婆大呼小叫,安东就是这样的人,对此曼宁非常满足,她觉得女人穷极一生渴望的也不过就是这样的温柔。 
      今天晚上她自然也没忘记沏一壶好茶,并殷切地盼望着能够在谈话中起到些许灵异的作用把安东召唤出来,不现身也没关系,只要喝几口茶让她知道他在着、听着就可以了。可惜,什么也没发生,安东和梓楠灵位以及他们生前所使用过的东西既没有发出诡异的动静,也没有传出鬼魅的气息,整个屋子木讷、清静地一如遗物陈列馆。 
      曼宁先是将近来家里发生的大小琐事向安东汇报了一番,包括到六里巷观摩招魂,并恳切地请求他能够回家来和自己见上一面,否则心里总也不塌实。 
      然后,她便向安东诉说了一个秘密,那是在他去世以后才发生的,她一直没机会跟他讲,本来想和女儿说说,可又怕她大惊小怪,况且,确切的情形还不知道,所以,她只想和安东说,毕竟在曼宁心里,那还属于夫妻之间的闺房隐秘。 
      唠叨完无聊事,供桌上的茶水也已冰凉了,但是没有被人饮过的迹象,曼宁很是失望,但她依旧抱着那么一点点微薄的希望,执着地凝视着黑白照片里安东微笑着的黑白面孔。 
      “如果你真的不想来,我也不勉强你。” 
      她悠悠地对着照片说。 
      “或者,命中注定我要跟你一同去,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到是一直有这个心理准备来着,这也没什么,反正迟早总要见面的,既然你不肯来我只好去找你,没有你的日子不好过……真是不好过啊……” 
      说着,她又想哭了。 
      不过,好歹还是忍了下去。 
      这时,曼宁决定让安东知道自己真实的状况,她觉得没什么害羞的,但是,上衣脱到一半还是踌躇起来,她想到这屋子里不只有安东的东西,还有梓楠的,若是他也在的话就不成体统了,于是,她暂且用黑绢把梓楠的相片盖上,把上衣重新弄整齐,然后只解开一半纽扣,露出左半个乳房来。 
      “你瞧,就是这里,是这里。” 
      她靠近安东,对着他,用手指轻按乳房左下部接近肋骨的地方,那里有一个椭圆型鹌鹑蛋大小的肿块,即使不触碰,偶尔也会隐隐作痛。 
      “你走后没几天,我就觉得乳房胀得很,不久便发现这里肿起一块来,起先只是黄豆大小的一粒,现在已经扩散得很大了,想必不是什么好东西,起码也是癌症之类的,现在,你总该相信我的话了吧,唉,命啊,都是命啊……不过你放心,我是一点也不怕的,相反,心情轻松了起来,可是不能让睿涓知道,如果我真得了那种病她就苦了,所以,我也矛盾呀,痛苦呀,又想和你在一起,又放心不下我们女儿,没有了梓楠,她也是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一个人,为了不让我操心,她把所有的苦楚都憋在心底里,其实我都知道,都知道的……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呢?如果你还在,好歹也给我拿个主意,我不求你怜惜我,只求你回来看我一眼,给我个主意,一个主意就好……” 
      曼宁很诚恳地说完这番话,强忍着眼眶里的水,她怕一旦抽嗒起来就口齿不清,所以尽可能地要让安东把一字一句都听清楚。 
      说罢,曼宁又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直到客厅里的钟敲过九下才站起身把供桌收拾干净,合衣回到卧房。睿涓进门时,挂钟刚好又敲了十下,曼宁还没有睡着,她清楚地听见睿涓的钥匙不小心落到地上,然后她马上又捡起来搁在鞋柜上面。 
      “妈,你睡了么?” 
      睿涓小心翼翼地拧开母亲的房门,里面漆黑一片,悄无声息。 
      于是,只好又重新阖上。 
      黑暗中,曼宁双眼紧闭,努力地想要进入睡眠状态,她听见客厅里睿涓细碎的脚步声,她拉开椅子坐下,一边泡脚一边吃着曼宁留在桌上的夜宵,然后洗碗、擦桌子、收椅子,最后刷牙、关灯、上床。 
      


      4楼2006-01-08 1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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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就在曼宁就快要入眠的时候,突然听见墙那边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又吱呀一声地关上。 
        那么晚了,睿涓又进去做什么呢? 
        曼宁担忧地思忖着。 
        难道她也有话要对梓楠说么? 

        三 

        睿涓在曼宁去六里巷的那天发起低烧,她觉得手脚冷冰冰的,站得一久就头晕目眩,于是,下午请了假在家休息。 
        前两天,不知道是谁把一块黑绢罩在梓楠的遗像上面,把睿涓的心搅得很慌张。 
        也许是母亲打扫时怕沾灰才盖上的,结果忘了拿下来。 
        睿涓这么想着,但她没办法确定,说不定是梓楠自己蒙上去的,他生气,不想见她,因为她那么快就把他给遗忘了。 
        睿涓懊恼又茫然,她不知道那是悲伤到了极至产生的幻觉,还是母亲的行为真的引发了还魂的契机,总之,那是比决绝、沮丧、凄惶来得更加枯竭的情绪,它加剧了掩埋在她内心深处、阒无人声的角落里与日俱增的那些恐惧。 
        梓楠去世之前,她从来不曾为任何恐惧所动,也没有任何东西能让她倍感威胁,可是,自从梓楠突然死去之后,一切开始发生变化,起先只是细微地试探性地让她感到不适,她从不理会到克制,又从克制到忍耐,接着,那势头便顺流而上排山倒海了起来,直至当下、现在这一秒,仍然在暗潮汹涌地起着化学变化(姑且先下此定义,其实对睿涓来说,那是生理、心理、肉体和精神多方面的叠层裂变),她一直在焦急地寻找着“逃生”的出口,并以冷漠和坚强作为外在的掩护,但是,毫无进展,她觉得自己就快要不行了,而那个即将到来的临界点终究还是要出现,对此她一点底气也没有。 
        体温的突然下落,让睿涓更加确定某种能量正逐步消失在体内的事实,这还不是最严重的,真实的情形她连谁都不敢告诉,那的确是难以启齿到了万般无奈的地步。 
        深夜里,当睿涓缱绻在梓楠的灵位与冰冷的衣物间时,她没法不对自己的身体感到羞耻,当初,为了将最美好的一切保留到新婚之夜,她洁身自好得近乎精神过敏,到最后终究还是没能等到那一天,可是,那并不意味着全是白费工夫,即便梓楠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即便他的手指、身体再也无法触碰到她的,他也有必要了解她的身体有多么纯洁多么美好,更要全心全意地去体会她为此所作出的努力,那不是责任而是义务,是身为男人和丈夫必须要履行的。 
        新婚之夜在睿涓的心里远比一场爱情更为神圣,当然,爱是它的源头,但它更是爱最至高无上的升华。 
        轻柔的撩拨、欲望的攀升、忘我的纠缠……让他的身体进入到自己的身体里面,那是多么唯美又激动人心的瞬间?睿涓无数次幻想过那样的情形:紧张地攀附着梓楠宽厚的肩膀,勇敢地等待着那强韧的、冲破一切阻碍的痛楚的到来,然后,在痛楚中迅速地湿润、溶解、幻化,那是将少女的青春累积到颠峰之处的勃发,就好象一口蕴藏着天地万物间最清澈最温暖泉水的深井被突然凿开,那种甘醇与甜香会让梓楠在她年老色衰的时候仍能百般咀嚼百般回味的,可是,梓楠还没来得及打开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只留下她独个儿和身体里的井顾影自怜,这叫人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5楼2006-01-08 1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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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梓楠带走的又何止这些? 
          现在的睿涓恐怕连尊严和自信都快要耗尽了。 
          “梓楠,我病了,很严重,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睿涓那天夜里掀开黑绢就这么对梓楠说来着。 
          然后,她很悲戚地对梓楠倾诉了一些病状,比如,从他走的那天开始她就再也没有来过月经,并且经常感到下身瘙痒耐捱,时不时还伴随着疼痛以及来历不明的浓黄腥臭的液体流出,就连一向发育完全尖挺饱满的乳房也开始萎缩了,这使她对自己的身体感到厌恶,仿佛失去一个男人,突然使她变成了一个极端不洁的女人。 
          这就是最真实的情况——她一天比一天消沉,一天比一天丧失自信,进而更加讨厌自己,可是对于这样的处境又拿不出任何切实有效的办法,生理的疾病是可以用药物控制的(事实上睿涓已经偷偷去过好几次药房买来各种中西妇科药剂关起门来治疗),这心病又该如何自治呢? 
          “还是去看医生吧,万不得已的时候也只能这样,要不我该怎么活下去呢?” 
          那天夜里,睿涓就一直摩挲着梓楠的衣服自言自语哭哭笑笑,最后累了,就合衣睡了过去,醒来时发现梓楠风衣里的自己是全身赤裸裸的,大腿间还夹着风衣内侧口袋滑出来的腰带,便觉得自己很羞耻。 
          也许是着凉的缘故,第二天她就病倒了。 

          从六里巷到医院的行程中,曼宁迷了路,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到达医院的门诊部。 
          那条路她并不陌生,当初安东小腿骨折的时候她带他来过的,今天不知怎么搞的,走来走去都在同一个地方。 
          也许是安东故意在跟她闹着玩也说不定,温老太说过,鬼魂在白天是很爱和亲密的人开玩笑的。 
          “别闹,别闹,我很快就能和你见面了,很快。” 
          曼宁心里刚说完这句话,医院的大门就呈现在眼前了,于是,她很高兴,认定是安东听见了她的话才罢的手。 
          曼宁怀着很愉快的心平静地等待着诊断结果,周围与她年龄相当的中年妇女都诧异地望着她,心想,这个孤独的、没有亲人陪伴的女人到了这种时候脸上居然还能挂着淡淡的微笑?!曼宁确实很平静,比起那些被死亡恐惧占领的女人,她的神情所表露的却是某种畅然,人们揣测着她和死神之间的关系,那种坦然自若就好象不久以前刚刚经历过并对此有了极高的参悟似的,不仅没有人性本能的慌乱与紧张,还相当期待呢! 
          可是,结果并非曼宁想象的那样,全然不是。 
          “我大概还能活多久?” 
          她这样问医生。 
          “很难说。” 
          两位主治面面相觑,微笑着回答。 
          曼宁想他们大概是为了要配合她的情绪吧。 
          “没关系,我有这个心理准备,你们不必模棱两可试图安慰我。” 
          “我们实话实说,没有安慰你,检查结果表明你的身体很健康,医生的职责是治病救人,猜测寿命可不是我们的专长。” 
          “那我左边乳房的硬块…….?” 
          曼宁还是不太相信的样子。 
          “我的确摸到它的,硬硬的,好大一块,压下去还有点痛呢!” 
          “你的乳房的确有些异常,不仅是左乳,右乳也开始有些肿胀了是不是?” 
          曼宁点点头。 
          “说实话,按理你这个年龄是不可能再出现这种类似青春期的现象。” 
          “青春期?” 
          “检查结果显示,你体内的性激素水平很旺盛,促使你的乳房逐渐饱满增大,那种感觉就好象重新发育,所以才会胀痛,除此以外,你还有没有感觉到其他的变化呢?” 
          “其他变化?什么变化?” 
          “比如,皮肤变得光滑有弹性,还有……你绝经多久了?” 
          “一年半,大约一年半以前就没有月经了。” 
          “可能会回潮。” 
          “不过不必担心,更年期的妇女,激素水平起起落落是很正常的,也可以说是一种回光返照,反复几次之后最终还是会慢慢衰退的。” 
          “那就不是癌症了?” 
          “当然不是。” 
          “那这种状况会持续多久?” 
          “因人而异,有的几个月就消退了,有的半年或更长,青春能够延长是好事,这是你以往饮食、作息、营养以及夫妻生活都很健康的结果,顺其自然就好。” 
          曼宁眉尖微蹙,低下头去。 
          “奇怪,明明很痛的……很痛的……为什么不是呢?…….” 
          


          6楼2006-01-08 1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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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儿不会一个人了,永远不会。 
            现在,曼宁一想到这个心里就洋溢起宽慰和幸福来。 
            迷惘的夕阳照耀在睿涓身上的时候,曼宁离开了咖啡馆,她没有回家,而是没入了市中心的人流中。 
            那是多少年都不曾有过的一次漫长的游荡,从这条街到那条街,从平民的百货公司到昂贵的购物商厦,曼宁独自游荡着,驻足着,观望着,也享受着,并且,忽然发现自己好象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自由自在地观看过这座生活了许多年、并终将继续生活下去的城市。 
            就在那一瞬,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时光、年华、生存、死亡、快乐、回忆、痛苦、感伤,还有,灭顶的绝望。 
            曼宁看了看手表,五点三十五分,以往过去每一天的这个时候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在家里吧。 
            熟悉的家居空间置换似地回到了人潮汹涌的大街上——曼宁身处的四周,她看见自己如同一只年老色衰的蜜蜂,习惯性地忙碌在那个熟悉狭隘的空间里,厨房烟雾缭绕地炖着什么,洗衣机脱水的噪音徜徉其间,她匆忙地整理着家里的一切,擦桌子、摆椅子、收垃圾、拖地板、抹家具、清冰箱……嘴里好象还哼着什么歌谣,唇齿轻柔地一开一合,手脚却一刻也停不下来,她看见自己稀疏的头发松松垮垮地滑落到肩头,但是却没时间打理,没时间,因为已经六点了,安东要回来了,她走到玄关把他的拖鞋拿出来面朝门口放好,睿涓?睿涓也要回来了,她再次看了看餐桌,确定水果已经摆放整齐……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存在,这就是幸福。 
            她一直如此笃定着、坚信着,哪怕耗尽青春、倾尽一生…… 
            可是——?! 
            此时此刻,她突然疑惑了。 
            “可是……” 
            她听见安东的声音从另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传过来。 
            “可是???” 
            她立刻停下脚步频频眺望,激动地寻找。 
            茫茫人海,人影憧憧,却不见安东的身影。 
            “可是。可是。可是。” 
            曼宁愕然摊开掌心,那些粗陋的、伤痕累累的、陪伴她走过半生的茧纹渐渐地、渐渐地隐没在悠长的生命线上。 
            她蓦地抬起头,睁开眼。 
            不远处的人群中,浮现起安东温柔的脸庞,微笑地、爱惜地凝望着她。 
            安东的笑脸很快就淹没在人潮中央,只剩下生命脚步声凌乱却又延绵地回响在耳边。 
            顷刻间,她热泪盈眶。 

            祭日。 
            阳光明媚。 
            曼宁和睿涓起得很早,因为,今天很忙碌。 
            扫墓的时间安排在下午,睿涓以为母亲会托六里巷的温老太请些法师来,今天是招魂的好时机,可是,母亲好象没有任何安排,并且,很突然地拆掉了那间屋子的窗帘,让阳光整个普照进来。 
            曼宁默默地收拾着屋子里,属于丈夫的东西。过了一会儿,睿涓提着一只大箱子走进来,她没有看母亲的脸,也低头开始整理梓楠的遗物,两个女人始终没说一句话,直到那间屋子彻底恢复到原来的模样。 
            下午,她们来到公墓。 
            梓楠的墓碑离安东不远,睿涓烧了三支香静静地为亡者祈福,与此同时,感受到身后就近的地方,母亲那安逸祥和的气息正悠扬地缭绕在墓园的上空。 
            其实,不仅仅是安逸祥和,睿涓无法了解父亲的离去为什么会让原本衰弱的母亲突然变美丽了,那种奇异的美即便是她,也能身临其境感同身受,以至于无法抗拒,这样的母亲骤然激荡起她内心难以平复的感动。 
            仪式结束后,母女俩便相互依偎着,穿越一座又一座墓碑,往外面走去,不知为何,这次,睿涓没有感到不舍,也许是母亲的手臂太温暖了,以至于融化了所有的阴霾。 
            “妈妈,你……不想再见到爸爸了么?” 
            睿涓还是忍不住问了母亲。 
            曼宁沉默片刻,意味深长地绽开笑颜。 
            “他已经来过了。” 
            曼宁的回答让睿涓摸不着头脑,不过看来,母亲的悲伤似乎已经结束了。 
            走到十字路口,睿涓轻轻地放开母亲的手。 
            “怎么,你不跟我回去?” 
            曼宁诧异地问道。 
            “今天我有约会。” 
            “和康筑么?” 
            “……唔。” 
            两片红晕从女儿逐渐回复滋润的脸颊上透出来。 
            曼宁心里忽然浮现起久违的幸福。 
            两人就此分手,往各自相反的方向走去。 
            少顷,睿涓忽然又转身喊道: 
            “妈,我今天可能很晚才回来,你一个人在家没关系吧?” 
            “没关系,去吧,我会照顾我自己。” 
            曼宁爽朗地回答,母女俩亲热地挥挥手,继续转身往前走。 

            就在这时,两个女人突然同时停下脚步。 
            冬眠的小腹深处有一阵柔和的痉挛。 
            一股温热的暖流充满了整个子宫,缓缓地顺着密闭的通道往神秘的洞口流去…… 
            曼宁惊讶地回头望去。 
            睿涓也蓦然回首。 
            静谧的墓园被午后的日光染成一望无际的金黄色,显得特别温暖、特别明亮。


            8楼2006-01-08 1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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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沙


              9楼2006-01-08 1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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