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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的政治学转向(赵汀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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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问题”与“大问题”的区别与哲学的道路选择有着密切关系。应该说,重要问题和大问题都是哲学这种极致思维的本能选择,因为这两类问题都是根本问题或者基本问题,也就是任何有限知识所不能解决的问题,因此不得不由哲学去思考。在这里,知识的有限性至少可以这样理解:(1)任何一个门类的知识,因此所有知识,都总是有限的。正如休谟定理所指出的,无论有了多少知识,都不足以推知未来世界和整体世界;(2)任何知识,甚至包括科学和逻辑,都依赖着知识所不可能证明的某些哲学假设。因此,思想的主体部分虽然是知识,但思想的奠基部分却是智慧。智慧永远是知识的基础,而智慧所处理的就是那些专门留给哲学的“重要问题”和“大问题”。
大问题就是几乎覆盖着所有问题的总体性问题或者说终极问题,人们希望能够通过解决大问题而获得对各种问题的一揽子解决。这种试图发现关于终极问题的终极解决的努力就是形而上学。不过正如分析哲学后来发现的,形而上学中有大量问题是由语言虚构出来的伪问题,而不是真问题。例如有一些功能性的语词,典型的如“是/在”(is),本来只是语言陈述中的一个功能关系,但当它被看作是一个对象性的课题,就形成了文学虚构;还有一些是观念的框架性概念,它们是进行思想活动所需的条件,其中凡是真正需要明确的,例如“必然性”,就会被严格定义(逻辑学和数学的定义),另外有些概念并不需要严格定义,而只需要在特定的语言游戏中或特定情景中进行临时约定,例如“本质”,就无所谓标准答案而只需要约定。从今天比较成熟的哲学眼光看来,许多“大问题”是华而不实的语言/概念游戏,而不是在生活事实中“构成问题”(problematic)的哲学问题,因此,那些问题虽大,却不重要。所谓重要,就是对生活而言是重要的,在这个意义上,重要性就是相关性(Importance is the relevance)。
哲学所必须关心的问题未必是思想上最大的问题,却一定是生活中最重要的问题。我愿意把这种哲学选择称为哲学的正宗选择(The fundamentalism of philosophy)。假如人类生活道路无可选择,那么就不需要智慧,或者说,没有自由就不需要智慧,因为如果没有自由,智慧就无用武之地,反正没有什么可想也没有什么值得想的;而既然人有自由,生活需要做出选择,这就需要选择的理由,人们需要知道为什么这样的选择就比那样的选择“更好”或“更正确”。生活的错误无法反悔,所以人们最怕选错了事情,而选错事情是因为想错事情,所以“给个理由”就成了性命悠关的命运抉择。去寻找能够肯定某种选择并且同时否定其它选择的理由就是在寻找否定某些自由的理由,只有需要去否定某种自由,才需要智慧,很显然,如果人有无需限制的自由,那么无论做什么就都同样是对的了,因此,完全自由也不需要智慧,既然都对,就都无所谓。只要明白了无自由和完全自由都不需要智慧,就知道只有当拥有自由并且同时需要用自由去限制自由时才需要智慧。生活的所有重要问题都表现为“选择什么并且不选择什么”,而给出选择的理由是一个严重又可怕的思想挑战,因为其实没有人知道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也没有人真的知道什么是好的或者什么是错的。人们胡说,而且只好胡说。
2.必然的知识和命运的知识
“知道什么”是为了“做什么”。无论是希腊还是先秦,人们所需要的知识从一开始就都是试图知道“真正的道理”以便能够做出正确的生活选择,只不过希腊人相信“去知道”就是去客观地“看”(theoria),而中国人则相信需要用心去“听”(闻道)。但希腊人和中国人都相信,存在着真正的道理,它胜过所有的胡说和想象,因此能够决定人们所需要的好生活。苏格拉底和柏拉图试图通过逻辑论辩而发现绝对严格的概念和命题,而孔子则诉诸人性事实(仁)以及最适合发挥人性优势的制度(礼)。这样不同的努力塑造了两种知识类型:必然的知识和命运的知识(Knowledge of necessity and knowledge of fortune)。在今天,许多人已经发现必然的知识虽然是最可靠的知识,却不是万能的知识,尤其是覆盖不到生活问题,正如维特根斯坦指出的,即使穷尽了科学知识,也仍然没有触及生活问题。



1楼2010-04-29 03:13回复
    追求必然的知识就是追求关于客观规律的客观真理,这种知识模式只适合自然科学和逻辑,对生活和社会问题却不恰当。关于生活的知识,即人文和社会科学,远远不是客观描述和分析,而是包含价值观的解释,可以说,关于生活的知识根本就不是客观知识,而是主观互动知识(Interactive knowledge)。人文知识的对象是人,人不仅会根据“关于人的知识”而有意无意地调整自身的策略和行动,而且各种人的意见之间也存在着不断变化的互动关系,因此,关于人的知识不可能是客观的,而必定是博弈性的。中国古代哲学家们很可能对此有着一致的直观,都意识到人与他人的生活关系不仅是人文知识的根本问题,甚至是人文知识得以成立的前提,因此,几乎所有中国哲学家都把政治/伦理问题看作是首要的哲学问题。尽管希腊哲学家同样关心政治/伦理问题,但却相信生活问题要依靠知识问题来解决,生活博弈总能够转换为知识博弈来分析,因此人们的知识关系才是关键,所以必须通过理性辩论而从各种意见中分辨出无可质疑的真理来。
    依靠理性而获得普遍真理,这是知识论的伟大梦想。这个梦想在理论上说很有道理:理性是普遍的,理性的工作方式是普遍的,理性的形式是普遍必然的,因此,由理性而获得普遍真理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不合道理的是,理性其实并不能保证找到真理,至少是不可能找到足够多的真理——事实上真正可靠的真理只不过是理性的自我表达(逻辑和数学的形式真理),而不是对事物的表达。由普遍理性达不到普遍真理,这一荒谬的事实如此不合道理,却又如此真实,这显然有利于怀疑论。从希腊怀疑论到休谟到维特根斯坦,怀疑论的论证一直是哲学论证中最为优美和有力的论证。理性的有限性决定了不存在一个能够超越“意见世界”的“真理世界”。尽管康德、胡塞尔到分析哲学在发现理性的潜力上做出了令人赞叹的努力,但是一直没有办法保证普遍理性到达普遍真理,哲学问题还是不得不回到意见世界中来,人们不得不在意见世界里按照意见世界的运行方式去解决问题。
    3.意见世界与政治挂帅
    意见世界注定是个政治世界。有这样两个生活事实:(1)有不同利益就有不同意见,而且,即使有共同利益仍然有不同意见;(2)几乎不存在着高于意见的真理,而且,即使找到了某些真理,也不可能克服意见的分歧,或者说,即使真理存在,也是失效的,因为人们喜欢自己的意见而不喜欢那些对自己不利的真理。如果一条真理被人们所接受,当且仅当,它是真的并且它对人们有利。当然,这样的表述可能太强了,更加合情合理的表述可以是:对于同一个生活问题,存在着多种不同甚至互相矛盾的真理。但这个比较合理的表述同样说明了在意见世界里真理并没有必然的力量,因此,意见的问题仍然只能依靠意见去解决。这样的生活事实决定了,对生活和社会问题的解决只能是一种政治的解决。人们的各种行动都由主观意见所决定,意见之间的冲突和竞争最终需要政治的解决,因此,意见的世界必定是个政治世界,或者说,按照意见去行动就必定导致政治生活,因此,政治生活就是人的基本存在状况。
    在不存在真理的地方,或者在真理失去力量的地方,政治就必定成为基本问题。这当然就意味着,如果存在真理并且真理有力量能够说了算,就不需要政治,可是人类生活不是这样的。哲学家们有主意,退而求其次去谋求真理的替代品,以便克服生活的冲突,比如去寻找某种众望所归的伦理方案,最典型的是孔子所推荐的人性通情(仁),或者康德幻想的先验道德原则(绝对命令),以及列维纳斯强调的他人意识(面对面),等等。这些伦理方案虽然不是真理,但据说几乎像真理一样不可怀疑。如果真是这样,生活就有可能成为一个伦理世界。伦理问题虽是生活的最重要问题之一,但生活问题毕竟无法都化归为伦理问题。让哲学家失望的是,伦理学研究并推荐了多种很可能是最好的生活方式,都是能够达到共同幸福的方案,但都只得到人们的口头支持,却很少成为实践选择。问题在于,那些共同幸福都是遥不可及的长远利益,不是人们迫不及待的眼前利益,而且往往与眼前利益有比较大的矛盾;进一步说,伦理学想象的共同幸福往往与个人利益最大化有很大的冲突,因此,在现代的社会条件下,伦理的长远性敌不过政治的当前性。
    


    2楼2010-04-29 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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