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
#先有野性,才是田园#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这样算来她也就不在了那么一小会儿而已。
此间种种如同一阵来不及捉的短梦,檐角下的风铃轻轻一晃荡,这梦便如春湖乍皱,稀里哗啦碎了。
在天上的母亲轻声叮嘱她,回去的时候要穿得好看一点,最起码,不要像来时这么狼狈不堪。因此她将指轻轻一弹,拂拭去身上的血渍、污泥,仔仔细细地拣出一件鲜艳的勃艮第红裙,展平、铺好,捻去每一处褶皱。
她有多久没这样精心打扮过自己了。
锃亮的高跟如同一匕利刃,嗒嗒扎进归途的每一寸土壤里。她惯爱去聆这片雨林的风声,树叶沙沙地摩挲,鸟雀在怒放的凌霄中啾鸣。
尽管她又厌恶这一切,带走几个无辜生命的这一切。泥石流的余威仍然在她心底作祟,瘴气林的痛苦也依旧蜿蜒在她的骨血里。
她抬一抬手,去理好鬓侧经风撩乱的发。再去推开营地前那扇熟悉不过的门时,她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的。
诸如谁者的离去、隐在心里的爱恨嗔痴。
足够破旧的门由她“吱呀”一声推开,走的走了、散的散了,只剩姗姗迟归的她自己了。
她告诫自己,眼泪才最不值钱,所以她不落泪。
田园不疾不徐地斟三小杯酒,敬给逝者:思湘、佘温桓、迟盈。
她一扬臂,烈酒便由几抔黄土代他们饮尽了。
她来到思湘的帐篷,随意择了一处坐下,启口时悠悠。
“谢谢你愿意挽回一位优秀的人民警察。他叫吴隼,他活下来了。”
然后是长久的静默,她并多说不出什么。
陪他一会后,她踱到柳絮的住处,对着空无一人的帐篷絮叨。
“絮絮,好久不见。这些天凉,近几夜我闲来无事学着织了件毛衣,还没来得及让你当模特,没想到再回到这里时你们已经离开了,不过,总归是好的,我们都平平安安。谢谢你愿意将难得的一次机会让给我,恐怕啊,我这辈子都偿还不清你的恩情了。那就慢慢来吧,地球是圆的,我们一定还会再见。希望那时你已经牵着心爱人的手,我能由衷地道上一声祝福。”
她呆坐在这里时,这些日子里的一幕幕仿佛又在脑海里排列重组。只是可惜往事不可追了。
随后她进了陆倦的帐篷,一样的空空落落,只吹进一股转瞬而逝的风来。
于是她伏案书写,笔尖顿在那张皱巴巴的纸上:陆倦,我是田园,比你大两个月的田园。说来好笑,我以为,田园的生命就要定格在这一年的夏天了。这样来看,两个月过后,我就真的得唤你一声哥了。好在老天爷看不下去你捉弄我,让我又回来了。
如果还会再见,是不是该喊我声姐了。也算是抵过了。
她撑着下颏想了片晌,也没什么要说的了,她将笔盖收好,纸尾又赘了一轮和那封信上一样的月亮。
最后的最后,她只看了眼吴隼的位置。心情才难得的轻松起来,她微微扬着唇尾,“吴隼。你现在是不是也在回来的路上了。我说我们是最幸运的,你没意见吧。同死,同生。这样的有缘人,恐怕再遇不到第二个了。所以希望你遵守约定,若有机会,请来山东做客,尝一尝正宗的鲁菜。那时,你将是我最尊贵的客人、老友。”
……
她说了好多、好多。
最后,又在心里把所有人的名字默念一遍。
她会记一辈子。
下一次,在人海、在天边,都能认出他们的脸。
田园回屋换了身衣服,是一身纯粹的黑色。会显得庄严、肃穆。她开车走了,到哪里去她也不知道,只是从后视镜看,这座营地慢慢地消失在视野里了,它缓缓地沉去了。两洞橙黄的车灯拨开眼前细密的雨林,直直地射透到前方去。
她将车子停靠在附近的一处高地,车窗小敞了点儿,她眯着眼去感受漏进来的风,与驾驶座上的玫瑰花氛香碰擦出独特味道,她呼一口气,顶在玻璃窗上便凝成了一块椭圆的白雾。
田园终于决定下车,她想一个人再往前走走,灰茫茫的雾海里,车的尾灯如同白冽冽而明晃晃的刺刀,一头扎进这片苍茫浑厚里。
此行路远,田园只带黑伞一把,红玫瑰一捧。她合上车门,雪是吸音的,四周几里都空寂得很,不可避免地只有高跟鞋底踩在地上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仰着头,迎着风。
她想,这次回去以后,要剪一次短发。人这一生,总要抛却一次过往。
黑衣、短发、一捧花。她肃立在风中。
仿佛还是那个刚入医学院的田园。
那时还是女孩子样稚嫩的脸庞,在阳光下大声无畏地举拳高喊: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Health entrusted. Lives confided.
“当我步入神圣医学学府的时刻,谨庄严宣誓:
我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
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
她落拳、垂睫,揩去发尖湿露。感受着脚下依然炙热的土地,她屈身将捧花留在这里,去祭奠这段已经尘封的故事。
幸运的,她依然能挺直着脊背,不理会、计较过去的一切,勇敢地去走未来的花路。
别了,雨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