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间:开远二十四年冬
地点:四时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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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璐
被翻红浪,几番颠鸾倒凤之后,早已驱散了初冬的寒,燥热的双颊经冷风一吹,眸子也恢复了几分清明,依旧难掩云雨之后的情欲。
翻滚一圈,从人赤裸的身上碾过,手肘抵在人臂弯里研磨,扬起的手指挑起下颚,另一只手臂绕过脖颈,伸出食指停在他鼻梁处,伏身覆上薄唇,四目相对,欣赏着身下之人眉眼间的惊恐,如同尝到鱼腥的猫儿,良久才放开口中的猎物,脸上笑容恣意放肆,声音娇媚得好似新婚少妇:“角儿好生可口……”
“那香主……可还满意?”
明明俏脸疼得扭曲,嘴唇微微红肿,满眼皆是恐惧,却硬是要挤出谄媚的笑容来,逢迎着问询,何苦呢?
突然失了兴致,薄纱轻裹,起身下榻,“吴妈,备水沐浴。”
那俊俏的角儿穿戴整齐,早有彪形大汉在院外等着,送他回转。
备好了热水,丫头提来倒进浴桶里,撒上一些气味温和的花瓣,周身浸在水里,疲惫尽退。片刻吴妈又端上来黑乎乎一碗,“小姐。”
伸手去拿,吴妈却往后避了一下,惹得几滴汤汁洒在了托盘上,扫她一眼,照样端起一口闷下,放下碗,嘴角略微有些笑意,“这角儿还挺顺口。”
吴妈眼睛一亮,“那小姐,可要留下他?”
目光一凛,“你知道我的规矩,照旧。”
吴妈看了看空空如也的瓷碗,叹息一声就要退出去。
“等等,乔家班那位小角儿可有日子没见了,你走一趟,请来唱出连台。”
吴妈驻足,小声嘀咕:“前两天才天……”
“说什么呢?大声点。”把话听得清清楚楚,偏偏又懒得点破。
“小姐,您的身子……”吴妈似乎明白自家小姐意欲何为。
“多嘴,你亲自去,莫要怠慢了。”趴在桶沿上任由身后婢女搓洗,待人离开,阖上了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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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辞树
“有心儿郎啊,金乌归了巢,明月上柳梢……”
乔辞树口中哼着小调,笔蘸粉汁,勾完了面上最后一笔。
戏班子里从不缺豪绅恩客,自打那日他粉面登场一嗓闻名,头面宝衣便如夺饵鱼群一般来了又留,使得这十步一周的厢房更显狭仄。
“公子嘟囔什么呢,贵客遣了轿来,都在外头等着呢!”一位半老的姑嬷进来,正见乔辞树不徐不疾地拭笔,忙不丁上来抓了一支珠钗就往他的髻边簪,边簪还催,“怠慢了贵客,可不怕小公子红得久了!”
这姑嬷手下不知轻重,只打紧着动身,钗子被发这姑嬷手下不知轻重,只打紧着动身,钗子被发髻别住,一时下不去,她便使了吃奶力气往里捅,乔辞树费了工夫打的髻也受力歪斜,甚至还被拔了一撮乌丝下来。
乔辞树吃痛,秀山一紧,眼神也敛了几分。待姑嬷千叮万嘱地阖门出去,乔辞树恍若未闻过那姑嬷的话语,仍是不紧不慢地将发髻扶正,再将那格格不入的珠钗摘下,换成了夜头才绽的一朵芍仙。
挑眼镜中,乔辞树一颦一笑间皆是那魂散荔海的贵妃。
其实对于这位贵客,乔辞树并非不识。那人是位贵女,醉心戏曲,常来捧他的场,以至于后来,但凡乔辞树扫见那女子身影,便会冲彼方无声颔首以作问候。
他总觉得,那女子听戏时,眼睛里的痴迷是真的。她的表情与旁人不同。
乔辞树亦步亦趋地跟着姑嬷上了轿,又下了轿,满头的珠翠摇得叮当响。
在此一声泠泠中,乔辞树第一次在戏台以外的地方开了嗓,唱的是一整折梧桐雨。
曲终,乔辞树毕恭毕敬地谢了段儿,嗓中温热以至于略微带哑,与他清朗的嗓音格格不入。
“米小姐,若您尽兴,小的就先回去了。”
他的声音太温,以至于呼过的空气都凝成了小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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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璐
四时斋里有戏台,只是沐浴更衣后实在疲懒,一身轻薄外衫窝在铺有地龙的屋里,懒得踏出半步。等人来便也直接请了进来。
声调也是宛转悠扬,凄美绝伦,咿咿呀呀,端的是韵味十足。
招手命人取来桐落,指尖慢捻,琴音融入更显悲戚缠绵。
“消遣此时此夜景,有禾步闲庭……”弦丝挑动间轻声唱和,一时竟忘了那深入骨髓的恨。
或许,恨入骨,爱亦入骨。
一折终了,琴声渐缓,终归于虚无。
从丫鬟手里接过温水一杯,足尖一点至人身旁,一手搭上他肩膀,眼角丝丝魅惑,声音轻而缓,“若我说,没尽兴呢?”另一只手把瓷杯送到人嘴边,“雪煎银针,小角儿喝一盏,继续可好?”
一张稚气未脱的脸,配上成熟老练的唱腔,莫名生出些不忍来,还想听他再唱一阙。
毕竟,今日之后,他这日子怕是要按天过了,这等好苗子,也不知何日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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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辞树
乔辞树将两折水袖叠在腕间,怔愣了一瞬,仍是接过那杯香茗饮下半杯,人未出戏,指尖柔态未收,便仍如端得一朵遗世牡丹。
饮罢,他将瓷盏轻然搁下,眉间是恰到好处的淡离与客气,笑容间的谦卑亦是毫发不爽。
“多谢小姐如此抬举小的。”他两手相握,拢于袖口,“浮生万物皆可入戏,若真要小的唱,只怕三天三夜都未必使您尽兴。”
乔辞树到底是初出茅庐的嫩尖儿,若是旁的伶角儿,有此贵客,再唱一折又有何妨?只他嗓中早已疲惫,又珍惜有知音如此,不愿落了档次以次充好,随便唱唱去斡旋于她。
他略微后撤一步,仿佛撤离了一场盛世春秋。“文有圣贤,道一句彩云易散琉璃脆,是为今朝别离,他乡再逢。”
乔辞树生而体态颀瘦,素来唱得是宛转悠扬的旦词,偶尔幸得戏客一句“人戏两融,曲如珠玉”。只他道出此句时,一身清骨,似又与方才那凄凄戚戚的贵妃有异。
弗若只心中一动间,入得洞天,出得安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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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璐
眼尾打他指尖扫过,眼波流转间将那仪态万方尽收眼中,比之他那短命师父虽有不及,却胜在年纪尚小,日后怕不是能为巴蜀所限的,只可惜——
俳优伶人,一声角儿难上难,堕入深渊往往只在反掌之间。
戏子入戏,痴缠爱恨皆是冷暖,奈何戏中人下了高台多卑劣低贱,不堪得如同丧家野犬,见了人便摇尾乞怜。
时近初更,穹庐之上,又是一场将将沾湿衣物的雪,
“那便唱他三天三夜又何妨?”手腕一扬吩咐仆婢布置戏台,屋内一众丫头应声去了,独留两人及一个用惯了的乐人,作势就要留他唱上三天三夜。
声音嘶哑恍若未闻,却听出他话中疏离,莫名有些欣喜,他,不一样么?
“小角儿若是累了便将息片刻,待到明日,我请叶晚园叶老板与你搭上一出可好?”
叶晚园,巴蜀一带梨园里泰山北斗般的人物,至今还未和哪位小角儿搭过。
一边利诱一边侧过身去拿茶盅,本就单薄的外衫往下滑去,香肩半露,不经意间一个回眸,笑靥如花,深藏了瞳孔中的复杂。
“再逢何日,不如一朝兴尽,乔老板,你说呢?”
曾经对他师父的称呼,如今一抔黄土,想来“老板”二字何等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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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辞树
乔辞树眼中闯入了一片酥白,他敛下薄睑,恰避开了与她对视。
桌上的茶盏并未盖拢,那茶盖教盖钮抵着斜撑在一旁,此时轱辘两转,落于地上,发出咚的闷响,盖却未碎。
梨园向来有不成文的规定,未出师的不准粉面登台,出了师的不能擅自开台,成了角儿的不准夜不归宿,只因这一帮戏子说是班老爷的弟子学生,到底也不过是一群签了卖身契的孤人。
乔班主于他有大恩,他便万不愿吃里扒外。故而他既不能开台与其他班子的角儿同台,又不得做了求荣的行当,忘了自个儿的身份。
于是,他略别首以作婉拒,“小的有幸得祖师爷赏饭吃,招牌还没挂起来,怎好教小的自己给砸了。”
“小姐只管听戏,小的却不能狂悖。好话道曲不过三,是怕艺者技穷,而听者失兴。”他轻咳一声清去喉间疏涩,弯腰去拾那跌落的茶盖。
“多谢小姐抬爱,小的敬您惜曲,今日便更只能尽于此了。梨园行当规矩森严,护得是您的面子,也是小的的招牌。”
迎光抬首间,他悄然一笑,内里是两分自嘲三分客套,剩下五分尽数藏在话中。
“毕竟,小的是伶,不是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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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璐
“艺者技穷,那是能力不济。”进前一步,指捻兰花捏着边缘将碗盖接过,顺势以碗盖挑他下颚,戏腔一起,“而我~信你——”
身形一转靠上桌案,提壶茶水添至七分,碗盖从高处落下,哐当一声,不偏不倚。
“至于听者是否失兴,就不劳费心了。”
拒绝,理由却是牵强的够可以,叶晚园年近花甲,早已不在戏班子里搭台,与之一道多有裨益,何来的自砸招牌一说?再说规矩千般,也不必效与死人,更何况梨园之中破规矩的多,守规矩的少。
明明未带弦师,一身锦绣衬得贵妃雍容,目光刮过粉墨脸庞,仿佛要穿透皮囊直逼骨相。无论他是年少不知风流事,还是真就千古和圣柳下惠,试总要一试的,毕竟,食色性也。
脚下沉稳,面上轻浮,衣衫不整也未见整理,一步步逼近,“面子?我米璐以女儿身混迹商贾之间,最不在乎的就是……”伸手拍了拍脸颊,“这个了。”
直把人逼得退无可退,正要饿虎扑食,动作猛地一僵。
“是伶…不是倌……”口中喃喃,声音小得自己都难以听清。是啊,若是当初那鱼郎明白此理,米家也不会……
“算了,你走吧。”默然一声叹,背过身去,步子也虚浮了些,拢好锁骨以下的衣襟,仿佛刚刚发现似的。
桐落之前站定,伸手撩拨琴弦,未成曲调,似诉似怨。
“等等,戏便罢了,唱个小曲可否?”问句说得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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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辞树
他既驳了贵客的盛情,此等要求便无道理再拒绝。乔辞树固然忧心此位小姐顿显颓态,然而却不好加以劝慰。
只怕令她悬心的并非是他不肯献唱,而是另有隐情。
乔辞树如踏云履,行至琴前,躬腰近弦,以拇中二指作勾,起了头调。他手背瘦削,于上可见脉络青纹。
“有心儿郎啊,金乌归了巢,明月上柳梢,”虽是坊间小曲,他站着弹,亦显得极为认真,眼睑半垂,声如清泉淙淙,“月儿望窗边,姑娘发上落,一鬓青丝遭月泼,半城小燕带露荷……”
是朗朗上口的曲调,乔辞树便未捏着当戏来唱,正配他此时沉哑的嗓,如哄婴孩入梦,絮语低喃。
“……半生涩来半生苦,原是陈醋当了墨。”
一曲毕,乔辞树扶弦平声,“原来人世间那么多哀怨情义都可写成词曲,您所忧心的事,或许也左不过是一歌之愁。”
乔辞树自知赘言,只是他眼见贵客如此,以为是自己不肯遂意而致,心下恻隐愧疚两参,不禁出此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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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璐
指尖勾动琴弦,在人近前时,微有诧异,张了张嘴也没说什么,退至他身后静静听着。七弦瑶琴素来高雅,多奏高山流水,以琴伴戏已是罕见,如今这下里巴人的曲配上浅显易懂的词,经丝弦一和,竟有了些余音绕梁的味道。
曲终,袍袖一展单手覆上他手背,眉眼俱是笑意,“想不到小角儿一手琴技也绝伦如斯,只是这琴可比不得戏园子里的三弦,不可胡弹。”
手上加力往下一摁,与腕上天蚕丝同等材质的琴弦实在锋利,他那几根修长手指顷刻便多了一道细而深的血痕。指尖如钳,挤压使得血珠儿一滴滴摔在琴上,溅起绯色碎玉。
“好角儿,忍忍。”凑近他耳边呵气如兰,“我惜你之才,想请你留在米家献唱,奈何……”
“乔老板是个守规矩的,想来又会拒绝了,也好……”
音脱得长而缓,不着半分怒气,右手一翻,从后往前一绕,峨眉刺架上白皙脖颈,声音依旧平缓,甚至带着一丝愉悦,“留下,死,选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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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