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逸爱书吧 关注:330贴子:8,215

【古风】伽蓝红生BY水合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相当有味道的一篇文。作者文学功底深厚。
辽东郡王红生,在权力斗争中一败涂地,从此携着一仆自我流放。
他前往传说中满是瘴气的楚地,去寻求慰藉与出路,以丹青记录自己一路的缱绻。


1楼2010-04-06 14:19回复
    伽蓝红生 正文 楔子 紫棠
    章节字数:1281 更新时间:09-01-06 15:57
         晋,咸和三年,苏峻之乱。
         这一年五月的梅雨,在乙未日下到最大。台城烟柳掩映着惨淡的宫阙,在一片乱纷纷的恸哭声中,一行人匆匆走出太极前殿。
         这是台城中最核心的一支忠贞队伍,右卫将军刘超最先走下殿前玉阶,在乱军的虎视眈眈中默默穿好木屐。
         “世瑜……”侍中钟雅自后方赶上刘超,将手中一袭厚缯袍轻轻压进他怀里,掩住一个七八岁大瑟瑟发抖的孩子。
         刘超怀中抱着的,正是八岁的晋成帝司马衍。小皇帝此刻蜷在刘超怀中嘤嘤哭泣,才让人在凄迷雨色中猛然醒悟——原来这支肃穆的队伍是狼狈的。
         数不清的叛匪于此刻同时鸣金催逼,钟雅眨去凝在睫毛上的雨水,单薄的身子因为愤怒几难自持。一旁刘超沉着脸对他摇摇头,勉励他按捺情绪,自己则转身领头往停在殿前的马车走去。
         御车四壁蒙着紫棠色的帷幔,刘超将小皇帝抱进车中,隔着车轸握了握他的脚踵,轻声安慰:“陛下宽心,臣与侍中都在车外。”
         小皇帝在车中一骨碌爬起来,抓着车輢呜咽:“将军别走,将军陪我。”
         钟雅狠心将帷幔阖得更严,颤声道:“陛下宽心,陛下……”
         “陛下可还记得昨日的功课?”刘超笑着接过话,扶着车轮随驾步行,“君子该怎样穿衣?圣人言,不用深青透红或黑中透红的布镶边,不用红色或紫色的布做家常衣服。”
         马车轮轻轻碾过宫道上湿漉漉的车辙,一行人临危不乱的气度,令叛匪意外的安静下来。钟雅会意,也跟着附和刘超:“君子夏天穿葛布单衣,料子可粗可细,若是外出,一定要套上外衣。”
         “到了冬天穿裘皮——黑羔裘要配黑罩衣;白鹿裘配素衣;黄狐裘配黄衣,”刘超听着车内渐渐安静,知道话题吸引住了小皇帝,便放心说下去,“家常皮袍可以做得长些,但右边袖子得短一些,方便写字。睡觉用的薄被长一身有半,狐貉坐垫得厚厚的。服丧期间,容刀和玉佩,可就不能戴了。如果不是礼服,一定要裁边。吊丧不穿黑羔裘、不戴黑发冠。每月初一,一定要穿着礼服来朝拜陛下。”
         “将军与侍中正是这样……”小皇帝在车中也怯怯以《论语》答道,“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话里透着卑微的讨好意味,惹钟雅一阵鼻酸,他在雨中恨声道:“只恨今时今日,宵小辈以紫夺朱……”
         “彦胄,”刘超隔着御车轻声喝止钟雅,在蒙蒙雨雾里探头看他,黑色瞳仁中隐含万语千言,“千万忍耐……你的性子太明澈直率,只怕难容于敌寇,彦胄,你我相识多年,若这次能渡过浩劫,我一定与你敝屣万有,逍遥物外,你千万要记得……”
         一刹那的承诺仿佛闪电,劈开了冗长的暧昧岁月,将钟雅的脸映得更是雪白。他在雨中双睫颤动,瞠着惊眸不确信的望着刘超,直望了许久,却终是点头笑了笑。
         这一年五月乙未日的梅雨,收不住的雨势令乱兵铠甲也泛出水汽,将满目疮痍的台城氲成一团紫棠色的影子……
         史载:咸和四年春,右卫将军刘超与侍中钟雅密谋奉帝出赴西军;事泄,并为贼所害。
         二十年后,红生与伽蓝的故事也是从这样一个五月暮春开始。


    2楼2010-04-06 14:19
    回复
      2025-11-24 22:52:20
      广告
      不感兴趣
      开通SVIP免广告
      伽蓝红生 正文 第一章 绿沉
      章节字数:3679 更新时间:09-01-06 15:57
           红生不喜欢南方黏腻的绿色。他靠在乌木船头,望着船下水是绿的、荡漾在水中的荇草是绿的、岸上苔藓从参天巨树一路铺进水里,偏偏雨后天又青,这使他狠狠的皱眉:“我的衣服都要绿了……”
           他穿着精白纱衫子,被碧水映着,其实很好看。坐在他身后的伽蓝闷闷道:“爷是因为心情不好。”
           红生嗯了一声,捞起袖子,缓缓将手伸进水里,任浓绿的荇草纠缠自己手指:“我不该不高兴的,是吧?王兄已经厚待我,南方很好——有橘子,有美酒,鱼多,鸟也多。”
           “是的王爷。”伽蓝附和。
           就在二人说话时,船尾传来嘻嘻笑声,红生偏头去看,原来是为他们撑船的舟女在笑。少女双颊绯红,晶亮的黑眸一直在红生身上打转,见他看向自己,便轻轻唱起小调。红生因她的歌声又皱了眉:“伽蓝,她在唱什么?”
           红生听不懂楚语,但伽蓝懂,他是贱仆,却几乎无所不知:“爷,她中意您呢——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不喜欢她唱歌,一点也不好听,她也配不上我……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红生笑了,起身甩掉胳膊上的水珠,“对不对?伽蓝?叫她到舱中来吧……”
           “是,爷。”伽蓝伺候红生入舱,到船尾换下舟女,看着她发出轻声嘻笑,钻进舱中与红生一起拿宽大的寝衣蒙住头——好一阵嬉闹后,红生潮湿的舌尖扫过舟女凉丝丝的胸脯,惹得少女嘤嘤娇吟,一声颤过一声。
           伽蓝握着橹竿胡乱往水中撑了几下,船身却微微打晃,他只好低了头,专注研究起撑船来,而不是再盯着船下那一圈圈碧绿的涟漪发怔。
           红生复姓慕容、单名绯、字红生,燕国先王第七子,恭惠妃所生,封辽东郡王。他少时便崭露天资,十四岁任廷尉监,掌刑狱,极受先帝宠爱。在王都龙城的权势漩涡里,受宠的红生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去岁先王驾崩,他的二哥即位,用了各样手段,硬是将红生逼到今日这步田地。
           那一夜,他逃离伤他身心的龙城,走得秘密又匆匆,只带着伽蓝一人。如此一路吃尽辛苦,千里迢迢前往瘴疠肆虐的楚地,又何曾找得到慰藉。
           云雨稍歇,红生将半个身子探出船舱,参差不齐的半长头发铺在船板上,一双疲倦的眼盯着碧空如洗,神思不知落在哪一处,空茫茫愈加消沉。
           伽蓝握着橹竿,倚在船尾不怕死的点破:“这样爷可忘了独孤夫人?”
           伽蓝口中的独孤夫人,是如今燕王的新欢独孤如兰,红生曾经的未婚妻。
           “伽蓝,我要割掉你舌头,”红生懒洋洋动也不动,“下船。”
           伽蓝领命,操起橹竿试图靠岸,谁料红生半翻了眼睛,扯动唇角:“谁叫你靠岸了?下船。”
           伽蓝明白红生在刁难,只好付钱弃舟。他将红生从船舱中抱出来,扛他坐在自己左肩,另一手拐了包袱,便从船舷哧溜一下滑进水里——他的动作有多小心呢?——水刚好淹到他的大腿,红生的鞋底擦着水面,罗袜竟未湿。
           舟女依依不舍将船撑离,伽蓝双腿划拉开缠人的荇草,扛着任性的红生往岸上去。他们此刻置身于大片大片的滩泽,水不深,可惜藏着不少戳人的枯枝。伽蓝是羯人,人高马大,须发和眼睛都略略发黄;红生个子极精致瘦小,比伽蓝矮了不止一个头,有点辜负鲜卑血统的意思,但肤色极白,双眸极黑,是燕国王族中出了名的玉人。
      


      3楼2010-04-06 14:25
      回复
        伽蓝红生 正文 第二章 湘妃
        章节字数:4831 更新时间:09-01-06 15:57
             “〈楚辞·九歌·云中君〉篇,世人皆以为写的是云神丰隆,我道不然,”第二天吃罢朝食,二人继续上路,红生欣赏沿途风景,对伽蓝说道,“自古祀典并无云神享祭,云中君何以在〈九歌〉中仅次于东皇太一?云梦泽在〈左传〉中又叫云中,我认为云中君当是楚国地神,云梦神君。”
             “王爷英明。”伽蓝讪笑。
             红生随口谦虚:“我这也是一家之言。”
             伽蓝背着包袱,心说:你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你是爷嘛。
             腹诽归腹诽,伽蓝举目远眺,只见岸上青草弥望、空翠湿衣,小巧的河麂香麝在藤叶间窸窣窜过,猱猿蹲在树丛里若隐若现,清脆的鸟鸣一声比一声悠远,如此神秀之地,出位叫楚人顶礼膜拜的仙君也不奇怪。
             这主仆二人面上游山玩水,却总有个散散漫漫的大方向——云梦泽往东南是夏口城,红生的外祖父陶侃曾在那里屯兵镇守,既然顺路,红生是一定会去看看的。
             谈到自己的外祖父,红生语中难掩自豪:“宣帝(司马懿)曾言:‘东关夏口,敌之心喉。’此言非虚。当年逆贼陈敏举兵反晋,占据江东一带,乱兵直逼武昌时,我外祖父率军破敌,便是在夏口屯兵,这还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伽蓝竭力装出心神往之的嘴脸来,拍马道:“长沙郡公果然英明神勇,可惜小人生不逢时,晚出娘胎四十年,未能得见他老人家的风姿。”
             红生没好气的瞪他一眼,扭头只顾走,再不理他。
             南下散心这半年,红生的心情也随着季节变换渐渐明朗——痊愈不了的伤痛,起码也已获得将之深埋心底的从容,不似半年前,一切都血肉模糊得那么鲜明,使他根本无处遁形。
             而对于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伽蓝,红生心知与他已非一般的主仆关系,多少带着点共患难的情谊,因此平时也容得他一些小毛小病小忤小逆。
             就像午后此刻,红生端坐在岸边,闲看伽蓝踩在滩泽里摘荇菜的时候,心中也着实有番感慨:幸亏有他一路陪着自己……
             再没有这么称心如意的仆人了——不仅能断文识字,也通音律绘画,还懂点医术,粗活竟也做得来。去年冬天在龙城人市买到伽蓝,算是他慕容绯这辈子最划算的买卖。
             伽蓝穿着犊鼻裈弯腰掐荇菜中,一偏头看见红生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一哂,摘了朵金黄色的荇菜花唱道:“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红生噗嗤一笑,简傲的半眯着眼睛,斥道:“促狭竖子,老实干你的活儿,少嚼舌根。”
             伽蓝佯叹口气,弹指将小黄花丢进水里,金色的五瓣花落在水中打个旋,轻轻逐流而去。
             这时林间忽然百鸟齐鸣,飞禽振翅声由远及近,似乎那惊扰生灵的元凶正向红生他们而来。二人诧异抬头,观望半天未见异状,却听一声长啸传响林谷,清越如数部鼓吹,超然离尘。
             红生侧耳倾听这脱俗的清啸,却骤然暴露出市侩嘴脸,难得振奋起精神抖开身旁的包袱,掏出只竹哨死劲吹起来:“滴——滴滴——滴——”
             长啸之人显然听见了哨子声,啸声戛然而止,半晌不再动静。
             红生喜滋滋的从包袱中掏出自己的画轴,一卷卷摆好,等着他要见的那人踉踉跄跄从树林里钻出来,抓耳挠腮立在他面前。
             “妈妈的,山路实在难走。好久不见,王爷。”只见来人穿着褐衣,却难掩自身放旷不恭,此刻正弯腰摘着粘在裤腿上的苍耳,并不见礼。
        


        6楼2010-04-06 14:31
        回复

               红生也不以为忤,点头道:“好久不见,骆觇国。”
               来人立时浑身一颤,起身老老实实见礼:“王爷,往事不用再提——小人不做间谍好多年。”
               觇国者,刺探国情者也。来人名叫骆无踪,觇国并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曾经的职业,也叫前科。如今他洗心革面,做了行贾(也就是流动商贩),大江南北几个国家的跑,若是声名传开去,哪国还能容他?
               红生与伽蓝是少数几个知道他过去身份的人,因此骆无踪不得不陪着小心,一张厚皮老俊脸堆笑道:“王爷,您的画在北边儿行情看涨,恭喜啊。”
               红生面带喜色,追问道:“那在晋国呢?”
               骆无踪脸上神态一僵,既而又谄笑:“王爷,别太贪心嘛。”
               红生顿觉无趣:“我就知道,在燕赵大家识得我名头,方才卖得好,画画若不被晋国名士看上,又有什么意思。”
               骆无踪笑道:“王爷也别这么说,四海之大,扬名立万者能有几人?但在燕国龙城,谁不知道你的风流呢?”
               红生扯扯嘴角,没有答话。
               这时伽蓝趟水上岸,与骆无踪见礼。骆无踪冲他点点头,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人。只见他典型高鼻深目的羯人相貌,虽不修边幅,却比上次见时越发显得高大俊美,气质出众却不迫人,骆无踪心想此人真不一般,能将锋芒收敛得这样好。
               伽蓝全不管骆无踪暗里的评价,只顾甩着手将荇菜沥水,笑道:“骆先生每次都来得巧。”
               ——都是赶着饭点来,害他得多做一个人的饭。
               骆无踪皮糙肉厚,浑不觉伽蓝话中有何挖苦之处,只客气道:“是啊,今天吃荇菜?”
               伽蓝脸颊一抽,眯眼笑道:“正是,既然骆先生来了,小人再掐点卷耳芽去。”
               骆无踪咳了一声,慌忙摆手:“不必不必,我吃怕野菜了。”
               餔食之前,骆无踪打开红生的画卷,越看越来神:“王爷,您这幅构思得精巧——野津无人,轻舟自横,够辣。”
               红生微红着脸不作声,伽蓝抱着石臼一边捣茶一边心想:谁说无人,当时我明明在船尾……
               “王爷,”骆无踪小心翼翼将画轴卷好,状似不经心的提到,“您得空不妨多画几幅,龙城和龙宫内苑最近正高价求您的画,听说是独孤夫人在收集。”
               伽蓝闻言暗暗瞥了红生一眼。
               红生面不改色,垂着眼将手中半碗残茶泼掉,冷声道:“怎么?她喜欢看我与别人的春【和谐】宫?”
               “话不能这么说,王爷不辞而别,好歹得给人家一点念想不是?”
               “我倒不知这春【和谐】宫画也能报平安了,”红生冷笑,“骆无踪,你不必再提,否则我倒要怀疑你的来意了。”
               “天可怜见,我是纯粹路过,正巧碰见王爷罢了。”骆无踪急忙撇清。
               “那就说点别的吧,”这时伽蓝端了鹿肉脯来,红生拈起牙箸挑拣,随口问,“最近龙城还有什么别的消息?”
               “有的,”骆无踪点点头,“四月,晋国谒者陈沈前往龙城,加授燕王‘使持节’、侍中、督河北诸军事、幽州牧兼平州牧、大将军、大单于,正式授了燕王玉册金印。”
               红生听完脸煞白,低头转着手中牙箸,一言不发。
               伽蓝瞥了眼红生,趁上菜时假装不经意的插口问:“骆先生,那赵国可有什么新闻?”
               “哦,有的,四月上旬天王病重,邺城中暗流汹涌呢,”骆无踪边往嘴里塞肉脯边嘟囔道,“可惜我四月中旬离开邺城,不知后事如何,想来却也乐观不了。”
               伽蓝容色一僵,却转眼恢复言笑,情绪快得令人无从捕捉:“骆大人真是厉害,说是商人,谁信呢。”
               骆无踪被此话噎住,捶着胸口惶恐道:“伽蓝,话可不能乱说,在下早转行了。”
               只可惜转行容易,常年累积下的职业病岂能一朝痊愈。骆无踪面上说得好听,暗里包打听的买卖愣没少做,如今从贩卖一国情报变成几个国家捆绑销售,无原则又无立场,因此更怕落人口实。
               饭毕骆无踪在水边洗过手,打开自己的货郎包袱让红生挑,红生挑了支鼠须笔便摇摇头,骆无踪就将货物并红生的画一起收进包袱,卷好背在身上,又付了红生几粒金豆,这才告辞。
               伽蓝殷勤问道:“先生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骆无踪回道,“我从夏口来,正要往安陆去,没想到在此碰见王爷。”
               红生闻言抬头,怔怔确认:“夏口往安陆?”
               骆无踪神秘一笑:“是的,王爷。近日边境将有异动,想来和赵国有关,小人得上前线打听。”
               红生眉尖骤然一蹙,却也没再多问。
               骆无踪离开后,主仆二人亦收拾起身,继续往东南去。一路上红生没与伽蓝搭话,只是半仰脸远眺碧水青山,衣袂被脚下芳草牵绊,一路流连。
               在险些被薜荔绊了一跤后,红生怔怔低头,蹲身解下鞋上一挂薜荔,对着苍翠的叶子失神半天,喃喃吟道:“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


          7楼2010-04-06 14:31
          回复

                 红生刚开始跑时还张皇四顾,想找到伽蓝赶紧告辞离开,哪知跑着跑着心便抽疼,似乎酒热让他身子轻了,再勒不紧心口——过往所有压抑的情绪此时都翻涌上来,顶得他喉头发哽。要命的是这哽咽也压不下去,努力试了试,结果酸水溢了他一腔。
                 不能在人前失态,再不能在人前失态!红生只有这一个念头,当下伽蓝也顾不得找了,只踉踉跄跄的飞奔出晋军营盘,扑进林莽藏身。
                 一阵头晕眼花,他急急抱着一棵树稳住身子,乍然的停顿却使他胃袋一翻,控制不住的呕吐起来——直吐得泪水夺眶而出,等回过神时,已是哽咽得再停不住。
                 红生哭得脑壳发胀,两耳蒙蒙也听不清自己哭声,索性放任自己撒酒疯,捂住唇边哭边嘶喊着:“我这是到了哪里……我算是到了哪里……母亲——哥哥——兰……”
                 眼前林木乱晃,像天地间设下的罗网——就是没有出路。为何他会在这里,为何会落到这般田地,他多年付出的艰辛,怎会只收获这丧家犬般的耻辱。
                 “司寇正刑明辟以听狱讼,必三刺。有旨无简不听。附从轻,赦从重……凡制五刑,必即天论……凡听五刑之讼,必原父子之亲……”红生将额头抵在粗糙的树皮上,喃喃念着过往所学,“……意论轻重之序、慎测浅深之量以别之。悉其聪明、致其忠爱以尽之……”
                 他没忘,他一点都没忘,可,现在还有什么用呢?
                 红生悲极反想笑,想嘲笑落魄的自己,就像曾经嘲笑别人一样——雨天上街无伞、飞奔摔进泥泞、回家茅屋漏雨、连月天不放晴——多么滑稽!
                 “呵呵呵……”红生歪歪倒倒笑起来,冲树挥了一拳,也因此身子受力缓缓后仰,躺倒前喉头却猛地一哽,哇一声从嘴里喷出一滩黑血。
                 难受得浑身直哆嗦,红生将身子紧蜷,脑门正叩在树干上,往下蹭出一块血痕。
                 昏沉沉间一个人抱住他,在他耳边轻轻念着:“好了好了,现在没事了……”
                 红生因了这话,身子一松,果然觉得心口轻松了许多——那怀抱也温暖,使他发觉自己久已筋疲力倦,便阖上眼恹恹睡去。
                 伽蓝低头望着怀中红生,叹了口气:好了,内伤总算发泄出郁结来,总算能好了……
                 他将红生抱回军营,正碰到迎上来的叶将军。叶将军看见伽蓝怀中的红生,笑道:“没想到王爷酒量甚浅,不过是酿了三遭的薄酎,竟醉成这样。”
                 “三遭的薄酎已够劲了,王爷的确不善饮,”伽蓝冷冷道,“烦将军赐予醒酒药。”
                 叶将军耸耸肩,摊开手:“军营里哪会有醒酒药。”
                 伽蓝无法,只得抱着红生向叶将军跪下:“烦请将军看顾我家主人,小人去去就回。”
                 叶将军赶紧躬身扶住伽蓝,双眼温温盯着他答道:“你自安心去吧,我扶王爷进营帐歇着。”


            10楼2010-04-06 14:33
            回复
              伽蓝红生 正文 第四章 藤黄
              章节字数:3482 更新时间:09-01-06 15:58
                   伽蓝匆匆离开军营,直奔山林中寻找解酒草药。五月草木葱茏,不多时他便发现一丛葛藤,藤蔓缠着树恣肆生长着,点点紫花缀在枝蔓间,还未全然盛放。
                   葛藤花是解酒良药,伽蓝识得。他卷起袖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踩进葛藤丛中,在交缠的枝蔓间一朵一朵耐心的收集葛藤花。
                   “嘶——”葛藤枝叶上生满黄色硬毛,刺着伽蓝的脸颊,又疼又痒。
                   真是恼人!伽蓝举袖蹭蹭瘙痒的脸,想拨开交缠的藤蔓,却越忙越乱,最后手腕反被葛藤缠住,差点挣不开手。
                   眼看衣兜里藤花还不盈一把,伽蓝心头有些来火,却只能无奈的吮了吮发痒的手腕,跟着往地上狠啐了口吐沫——该死的葛藤!
                   这该死的葛藤……
                   伽蓝怔住,蓦然回忆起过去——他也曾奢靡过,酩酊时,满目是千钟葡萄酒的赭红色,皆在琉璃爵中晃荡……醉眼惺忪,他躺在一张极大的软床上,四周是绛紫色流苏纱罗帐,金银鉴镂香炉里烧着集和名香,香烟袅袅氲进纱帐,熏得人眼前雾蒙蒙。一个人把他往床内撵了撵,俯身抱住他,将口中葛藤花汁度进他嘴里,浅浅呛咳一声,伏在他耳边轻道:“佛奴,佛奴,听得见么?我与你之间就是这二字——葛藤,葛藤……”
                   纠纠缠缠,无尽时。
                   伽蓝闭着眼睛,任那人用舌尖将浅紫色花汁绘了他一身。
                   “韬,你的心我全知道,你也该知道……被这扎人的葛藤纠缠住,该是多恼人的烦事。”
                   “何况你我,不该有情、只能有恨,这是十五年前便定下的命数,只是你不肯看透而已。”
                   “又或者你已看透,却独独不肯放过我……”
                   伽蓝望着衣兜中细碎的葛藤花,茶褐色眸子里极温柔的光,是他自己也从未明了的情愫。
                   这厢叶德宣抱红生进帐,将人往榻上一撂,替红生脱去狼藉的外衣,又小心清理他额头上的伤口,帮他仔仔细细包扎好,最后还十分体贴的喂他含了点鸡舌香。
                   忙罢叶德宣微微一笑,替红生撩开腮边半长碎发,上下打量他清俊醉颜,拍了拍他脸颊由衷叹一句:“还真像。”
                   一样的漂亮、一样的烂酒量。
                   当下也不多言,叶德宣对端水盆出帐的小卒吩咐道:“在门外守着,不许放人进来。若是那仆人来了,安排他到别处去休息。”
                   “是。”
                   待军帐帘子一落下,叶德宣嘴脸一变,立即转身去翻红生的包袱。
                   鼓鼓囊囊的包袱一被打开,只听哗的一声,数不清鸡零狗碎的东西从包袱中倾泻出来,叶德宣傻了眼,再动手想把包袱收拾回去,已是不可能。
                   “该死,这包袱是怎么扎的?”叶德宣是个粗人,挠挠脑袋,索性横下心翻找起来,“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去掉笔墨纸砚、钱袋家什,衣服寝衣都展开抖过,仔细摸摸,也没有夹层;还有一卷画轴,展开看,绘的是《洛神赋》;其余通关文牒之类,也没甚问题。
                   怎么会没甚问题呢?
                   叶德宣捡起地上衣服抖开找了,最后瞥了眼榻上红生,起身检查他的鞋袜衣衫。
                   不该没有问题的,他心道。因此抽开红生衣带,非要看个明白。当素白亵衣半褪,叶德宣看见红生背上已愈合的浅浅伤痕,更像印证了自己想法似的嘴角一挑。
                   他就知道这个王爷不简单!
                   当下伸手往红生腰间摸去,却被人扣住手腕。
                   “别碰他,”伽蓝淡淡瞥了眼昏睡的红生,低声道,“他不喜欢这样。”
                   叶德宣大惊,发现自己虽是习武之人,一时竟也挣不开,只得无奈的望了眼帐外,气恼的问:“你怎么进来的?”
                   伽蓝嗤笑一声,讥诮道:“你也别怪罪谁,外面那小卒已经够尽职。”
                   于是叶德宣才低头看了眼自己——骑跨在衣服半褪的红生身上,真够暧【和谐】昧的。
                   “我说,”迅速权衡做色狼与做宵小的利弊,叶德宣咬牙道,“你当真大胆,敢坏本将军的好事。”
                   毕竟食色性也,色狼到底还是狼,盗窃就当真是鼠辈了。
                   伽蓝差点被蒙过去,待看到地上狼藉的包袱时,好歹人已冷静下来,便反问道:“将军到底在做什么好事?能否为伽蓝解惑?”
                   叶德宣语塞,尴尬得嘴角一抽,狠劲甩开伽蓝的桎梏,翻身跳下榻:“哼,当真要我挑明了问?”
                   叶德宣盯着伽蓝,手却撩起红生半长的头发,冷笑道:“这王爷做得好好的,怎么把发髻给剪了?”
                   伽蓝面色一冷,僵立不语。


              11楼2010-04-06 14:33
              回复
                    “王爷早是行过冠礼之人,剪得这样狠——不该是自己剪的吧?怕是被别人剪的?”叶德宣撇撇唇,继续道,“虽然他只说要往长沙郡拜谒母家,但我其实知道——因为我曾听……长沙公说,他有个姑姑嫁了燕国慕容氏,生过两个儿子,却是再未与他家有何往来。如今天下异动,燕国王爷平空出现在晋国境内,还是这派可疑模样——我岂是那样的傻瓜,还好生款待他进我方军营?”
                     伽蓝沉默了一会儿,坐到榻边帮红生穿好衣服,两眼望着红生并不回头:“我与主人已离开燕国半年之久,不知天下大事,也不想沾惹将军口中说的什么异变。这次前来晋国是秘密之行,将军也看到我家主人这样子……他很可怜,燕国也难容他。”
                     叶德宣亦非恶人,想想红生的头发和身上的伤痕,有些动容:“那他来晋国做什么?投奔长沙公?指望长沙公帮他挽回劣势?而且手中不带半点筹码?未免太天真。”
                     “将军您刺探不出什么来的,”伽蓝笑着接话,“就像您说的,王爷手中真没半点筹码——若说有,也就是那么点血脉渊源了。可是在王爷眼里,离开燕国才是必须的,至于为何选择来晋国,只能说,这微小的血缘有时能决定很多。”
                     叶德宣低头想了很久,末了抬起头来说:“也罢,我且信你说的话。只是我警告你,王爷此去长沙,最好只是探亲,可别被我知道他撺掇长沙公去做些有的没的来。长沙陶氏这些年经了不少风波,已是元气大伤,再不能出任何差错。”
                     伽蓝笑笑,自然不会将话说满:“将军,小人只是一介僮仆,哪里做得了主?”
                     叶德宣一愣,上下打量着伽蓝,啧啧道:“你不说我还真忘了,你倒是在哪里学到的贼把式?派头大得能压过主人去。”
                     伽蓝嘿笑,解开衣兜,露出一大捧葛藤花来:“将军谬赞,还劳将军指派个人,将这葛藤花捣成汁给王爷醒酒。另外,既然我们要前往将军的驻地,熟门熟路的,不如将军好人做到底,再派点人马引我们去。”
                     叶德宣竖起眉毛,斥骂道:“死羯奴!我去向谁借这般大脸面,还能专门调遣人马做你们向导?”
                     “小人相信这点小事将军还做得了主,谁敢闲话?”伽蓝以牙还牙道,“何况小人知道,这夏口城,兵家军户世代聚居,全城老少彼此都熟识,到时候提起在军中与我家主人醉饮狎玩的叶将军,谁人能不知?”
                     叶德宣面颊一抽,咬牙道:“很好很好,你倒威胁我。”
                     “小人不敢……”
                     “不用不敢,我吃你这套!”
                     红生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辆宽阔舒适的牛车里。他撑起身子,正好看见叶将军站在车外与他道别。
                     伽蓝端立在叶将军身边,毕恭毕敬,嘴角却含笑。
                     红生揉揉额角,嗫嚅道:“叶将军,你太客气了。”
                     “哪里,与王爷这萍水相逢的缘分,对在下来说却是弥足珍贵。”叶将军桃花眼温温盯着红生,眼神竟像全神贯注似的,看得红生颇不自在,“何况我本就要遣人送信至夏口,顺路罢了。”
                     “却之却之为不恭,即是如此,便多谢了。”这牛车实在舒服,红生继续揉脑袋。
                     “王爷一路小心,在下不送了,”叶德宣抱拳一揖,“在下得尽快赶往安陆去,也许王爷还不知道——此事在外界应该还没传开——那赵国老贼石虎近日已病死,未来几年正是我国收复失地的好时机。”
                     说罢叶德宣仔细盯着红生的脸,见他只管点头听着,身子歪歪倒倒却全无异状,只能作罢;也枉他向来自诩聪明,只顾找红生破绽,却因此没留意身边另一个人——侍立在一旁的伽蓝听见这消息时,竟是浑身一颤,拳头捏的死紧。
                     双方辞行后,牛车缓缓前行。红生躺在车中回想自己醉后情形,却是半分也记不得,只是看这一头一手的伤口,便能料定自己酒后失态,当下后悔不迭,却只能装聋作哑不提。他头靠着行李包裹,看伽蓝走在牛车前头,刚想问问伽蓝要不要上车坐,却惊见仆人忽然望天大笑三声——哈哈哈,吓了红生好大一跳。
                     “你疯了?!”红生在车中骂道,“好好的笑什么?!”
                     不会是正回想他酒后的醉态,在笑话他吧?
                     “王爷恕小人放肆,哈哈哈,”伽蓝笑着,眨去眼中涌出的泪花,可眸子仍湿得像浸在酒中的琥珀,“小人只是看见……远处一只老猴跟同伴打架,从树上掉下来了……”
                


                12楼2010-04-06 14:34
                回复
                  2025-11-24 22:46:20
                  广告
                  不感兴趣
                  开通SVIP免广告
                      “从这里望下去,人真是渺小,”红生弯了弯嘴角,幽幽道,“渺小得我都好奇——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天地间除了少掉我这个人,还能有什么变化。”
                       “爷,的确不能有任何变化。”伽蓝相当诚实。
                       红生哈哈大笑,抚掌道:“没错!你说的没错!”
                       伽蓝微微笑着,站在红生身旁不说话,目光小心藏住纵容。
                       “俯仰天地,人皆蜉蝣。朝生而暮死,采采尚自修。”红生沉吟着,怅然自嘲,“过去是我太傻,认不清世事,还一味心比天高、自作聪明,结果苦头吃尽。可见我是下品才德,陋如朽木。”
                       “王爷您只得其一,未得其二,不算彻悟,”伽蓝笑道,“昔日傅中丞〈蜉蝣赋〉尝言:有生之薄,是曰蜉蝣。育微微之陋质,羌采采而自修。不识晦朔,无意春秋。取足一日,尚又何求?戏渟淹而委余,何必江湖而是游。”
                       红生一愣,在呼啸的江风中凝视伽蓝,心中长久的疑惑不容自己再忽视——这个仆人太聪明、太能干、太了解他。才能超过忠诚,作为仆人就是危险的。如今他摸透他,可以出言宽慰,那以后呢?以后呢?
                       红生皱眉,望着伽蓝道:“伽蓝,你太不简单。告诉我,你是谁?”
                       “小人自然是王爷的仆人,”伽蓝恭谦一礼,“爷,您若问我的过去,我猜爷是不爱听的。”
                       “你倒说说?”红生皱眉斜睨他。
                       “是,”伽蓝笑着抬头道,“爷,想当年小人出生正逢日食,天地晦暗、鸟兽齐喑;小人诞生那一声啼哭,便如同破开了天地鸿蒙,一时天光清明、繁花如锦。小人生在锦绣堆里,荣华富贵最显赫时,曾是一国太子……”
                       “噗嗤……”红生想着买下伽蓝时他落魄得满脸菜色,就笑骂道,“竖子信口雌黄——你就扯吧!就算你不肯说真话,迟早我也有办法弄清楚。”
                       “爷,您刚刚还说不再自作聪明的。”伽蓝被红生打断,摸着鼻子悻悻挑剔道。
                       “死羯奴!”红生气结,一时什么感慨都忘了,只闷闷转身继续看景,再不理他。
                       伽蓝浅笑着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尾随在红生身后,忍笑心想:爷,我说的可都是真的。您太急着打断我了……
                       您可知道,前些天是我的生日。二十二年前的那一天,也真的有日食……
                       澄江似练,舟楫如梭,极目楚天阔。红生凭栏领略晋国水师,叹为观止。他心中正想着若没有水师,骑兵能怎样杀过天堑,一低头,正看见徐太守自楼下经过。
                       “太守大人还在行散呢,”伽蓝促狭道,“吃五石散还真是活受罪。”
                       “你懂什么,”红生对他翻个白眼,“也正是非富即贵,才消磨得起五石散。你注意到没?徐大人穿着旧衣——五石散能让人皮肤敏感,弱不胜衣,这是如今晋国名士追求的风度。”
                       伽蓝一激灵,打了个冷战:“徐大人都这岁数了,还弱不胜衣,不嫌肉麻?何况武职官员追求这些,总叫人费解。”
                       “呵呵,世族风度你不知道,在晋国,‘武将后代’都是一句骂人话。”红生黯然道,“我外祖父出身寒门,戎马一生才得发迹,当年艰辛可想而知。”
                       伽蓝顺着红生目光望去,但见长江滚滚东去,昃日西沉,仿佛凝聚千载的雄浑寥廓都灌进人心口去,不由得肃然起敬,缄默不言。
                       二人当天宿在夏口城,次日收拾停当,便与徐太守告辞。
                       徐太守躺在平肩舆中与红生告别,此时五石散药性已过,他一身旧衣,更难掩人到中年的颓丧:“我拨了一条小船给王爷您,去长沙走水路快些。”
                       红生自然领情:“多谢大人费心。”
                       徐太守点点头,似是不经意问道:“令堂……王妃她,还好吧?”
                       红生一怔,发现徐太守眼中的畏避,猛然悟到点什么,却也猜不到上辈们会有怎样的纠葛,只能淡淡道:“我母亲去岁薨了。”
                       “薨了?!得的是什么病?”徐太守大惊。
                       红生看着徐太守惊恸的表情,心再次绞痛起来,只冷硬回道:“急病。”
                       如果被迫殉葬也算病的话……
                       ——龙城的梦魇,再信口雌黄也骗不过自己的梦魇,真会缠他慕容绯一辈子。命运已是被倾轧过的残破,即使他甘愿做天地一蜉蝣,不求闻达于世,也改变不了、忘却不了……
                       从痛苦与耻辱的瓦砾下滋生出的孽芽,只能是恨吧。


                  14楼2010-04-06 14:35
                  回复
                    伽蓝红生 正文 第六章 竹青·泉明
                    章节字数:3063 更新时间:09-01-06 15:59
                         红生与伽蓝乘水师大船渡过长江时,拨给红生的小船已在南岸泊着。几名官兵上前拜见红生,说明来意:“从夏口去长沙需在江中逆行,小的们是徐大人派给王爷作拉纤使唤的。”
                         “实在惶恐,徐大人的美意本王心领了,”红生觉得不自在,婉拒道,“你们且回去吧,本王有一仆跟从,挑着和缓的支流行船,倒也无妨。”
                         伽蓝在一旁不做声,心道:我也不是万能的呀,爷。您倒会使唤我……
                         红生竟像听得到伽蓝腹诽似的,这时忽然偏头望了伽蓝一眼,细眉斜挑。
                         伽蓝赶紧作出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来,很无辜很赤诚的望着红生。
                         当士兵领命离去后,伽蓝俯首搀扶着红生,毕恭毕敬道:“请王爷上船。”
                         红生一笑,只是走到伽蓝身边,吩咐他:“把行李放船上吧,拉纤这段路,我陪你走。”
                         伽蓝愣了愣,依言遵命。
                         将小船拉进支流的这段路并不好走,江边尽是泥泞,倘若遇到芦苇丛,还得赤脚踩进浅水处绕行。伽蓝独力拉着小船,纤绳勒进他肩头,很快就磨破了麻布单衣。肩膀火辣辣的疼起来,他抬起头,望着走在岸上高处的红生,心道:伽蓝啊伽蓝,叫你吃苦头的正是这人,什么时候都别放松警惕——刚刚竟然还高兴来着,真是……
                         稍不留神一脚踏空,伽蓝只觉得身子一陷,水立即齐腰深。他翻了个白眼,叹着气又往岸上望。红生仍没看他,只是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也不看路,两眼直直望着前方,神思不知落在何处。
                         花了这半年功夫,心思仍旧那么重——伽蓝无奈想着:也罢,我就陪你这样折腾……
                         许多伤轻易好不了,他知道,也愿意陪他耗。谁叫王爷当初一眼相中他……谁叫他也一眼相中他……
                         犹记得龙城人市上,他茫茫然混在俘虏里,未知将来去处。心已不再紧揪,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疼着,却也使他心不在焉,两眼根本找不着定睛处。可就在那时,肩膀上忽地一痛,将他神智拉回来——低头打眼一瞧,脚边竟落了颗樱桃大的铜丸。他慌忙抬头四顾,举目的一刹那,便看见红生在牛车中对他笑。
                         早市的清晨仿佛因这笑亮起来——步摇冠金灿灿的叶片下,眉如描目如画,傲气的脸配上唇齿鲜明的坏笑,又刁又俏。
                         伽蓝只觉得一把匕首刺进他心里,疼得连呼吸都窒了——同样被汉人血液冲淡的五官,同样比胡人瘦小的身量;同样的手执弹弓明眸皓齿,同样的笑……他知道就此跪下去,又会重复同样一个轮回,然而疗伤的时间太短不够解他骨子里的毒,他忍不住要饮鸩止渴,忍不住……便跪了下去,膝行至他车下,用额头抵着他的车轮,一字一顿念着:“请大人买了我去……我……愿意做牛做马……”
                         韬,你说的没错,我是一个胆小鬼,一直都是……
                         伽蓝扯扯嘴角,拉紧纤绳狠劲迈了几步,趟着水上岸。这边红生已在等他,蹙着眉问道:“你怎么这才上来?刚刚在水里怔忡,在想什么?”
                         “小人在想,这身衣裳又湿透了,回头上船,是先晾衣裳还是先划桨。”
                         “嗤……”红生笑他无聊,“自然是先划桨,衣衫就湿着穿吧。”
                         “……”伽蓝眼神越发地无辜。
                         红生睨他一眼,径自往前走:“傻眼了吧?孰先孰后你明明知道,以后少胡想,无聊。”
                         伽蓝自嘲哂笑,跟在红生身后,心情大好。
                         支流河道水光明媚,两岸时而麦田时而青山,有时船滑过人工修筑的沟渠,可以跟岸上农家买到新鲜果菜。
                         白天红生就倚在船头,描画沿途绿水青山,伽蓝坐在船尾划船,看着他将一块长绢画完一段便晾干卷起,渐次画成一幅长卷。
                         “爷,您画的这是什么?”休憩时伽蓝捧着长卷看,惊愕得瞠目直问红生,“难道是最不畅销的山水?!”
                         “嗯,啊……”红生点点头,将碗中残茶泼进水里,“老画春【和谐】宫太无聊了,我要突破。”
                         “爷,是您懒待画了吧?”伽蓝古怪的笑,恼得红生拿碗丢他。
                         “你说的没错,是我懒待画了,”红生仰面躺倒,将手背在脑后,眯眼闲看着晴空万里,“先前的画是我赌气画给别人看的,没意思。”
                         也就是说现在不赌气了,好现象。伽蓝笑笑,何尝猜不到其中细密曲折的心思,只说道:“爷,我们水路走了这多天,马上就要到蒲圻县了。”
                         “到了蒲圻县,就在长沙郡内了吧?”红生问他。
                         “是的。爷要不要去看看赤壁?还有将军滩的孙权磨刀石?”伽蓝笑着提议道。
                         “不好,”红生背转身子,兴致缺缺,“为那些还要特特跑去江边吹风,没意思。”
                         “那听说蒲圻西南的五洪山有温泉,爷要不要去?正好咱也顺路。”
                         红生转过身子来,犹豫道:“温泉好是好,只是这温泉想必已被当地世族圈进了庄园,也不是我想泡就能泡的。”
                         伽蓝笑道:“这好办,爷只管大咧咧去,断没人敢拦的。”
                         红生一怔,明白过来,也忍不住笑道:“猾黠竖子,你倒乖觉!”
                         两人笑罢,伽蓝又划了会儿船,待到看见两岸湖泽里蒲草由疏到密,直至铺遍他们眼前时,二人便知蒲圻到了。


                    15楼2010-04-06 15:01
                    回复
                      伽蓝红生 正文 第七章 藏蓝·巴陵夜雨壹
                      章节字数:5110 更新时间:09-01-06 16:00
                           未见内室光景,只听水声潺潺。伽蓝又闲坐了一刻钟,便看见红生走出浴室——初夏洗温泉到底嫌热,即使兑了足够的冷水,人还是闷得慌。
                           此刻兰汤沐罢,红生双颊嫣红,更衬得肌肤皎然、玄鬓如漆,活脱脱一个玉人。他身子轻软,脚步也虚浮,施施然走来任婢女服侍、重整衣冠。伽蓝艳羡,扶着红生离开别墅时,忍不住偷问:“爷,那温泉如何?”
                           红生头发湿漉漉的,斜瞥伽蓝一眼,笑而不言。
                           既然享受了人家的温泉,自然还是要去见见主人的。红生被僮仆引往主宅,此时清风入林,竹叶声簌簌如雨,人沐浴后走在其中,更觉遍体生凉,形神俱爽。
                           早有婢女等在门外影壁下,见有人来,慌忙闪进大门。等红生走到时,主人叶公正好出门迎接。叶公身披直裾宽袖长衫,年过半百精神矍铄,敛手行礼与红生寒暄了几句,对他越发喜爱:“早听田客说,傍晚有仙客来,芝兰玉树不可方物。这一见果不其然,王爷风姿特秀,真陶公后人也。”
                           说完叶公便引红生进入外庭,过二门再进内庭,庭中种满亭亭翠竹,内外皆洒扫过。穿过内庭,红生将木屐脱在堂下,从西阶登堂。伽蓝位卑,只站在堂下等候。
                           堂内叶公已备下几案,宾主入座后,叶公特意问红生:“王爷能饮酒不?”
                           红生道:“我不善饮,用茶就好。”
                           叶公便点点头,令几名婢女上前奉茶。继而他想了想又笑道:“是因我服五石,向来只用家中冷水泉,这温泉是我家三郎吩咐四季备着,以待长沙公。说来长沙公不服五石,用的理由倒与王爷一样。”
                           “哦?”红生好奇问道,“长沙公也不善饮酒?”
                           “正是,”叶公呵呵笑道,“长沙公曾道:我不善饮,无法仿效高贤,若服五石,唯殒一命而已。”
                           红生笑笑:“也许是他自藏。我曾听母亲道,外祖父性俭厉、勤于事,戒?酒汰侈,乃是家训。”
                           “正是,陶公长沙之勋,当为史所赞。”叶公点头称是,见婢女已上茶,便道,“王爷您尝尝我这茶,此茶乃荆巴特色,别处喝不到。”
                           原来这流行在荆州与巴东的茶,是先将老茶饼灸烤得微红,再捣成粉末放在瓷器中,用热水泡上后加入葱、姜和橘子。红生喝不惯,勉强咽了几口就放下了。
                           叶公又与红生说起旧事:“当年老夫家中颇有部曲,老夫也曾跟随陶公征战,如今大郎在京都任职,二郎三郎在军中领兵,蒲圻屯兵中多有我叶家部曲。”
                           “难怪您敢把庄园建在军营边。”红生笑道。
                           “那是当然,”叶公哈哈笑道,末了在灯下对红生眨眨眼睛,“王爷长得真像长沙公,算来长沙公还是王爷的表兄……想当年,令堂可是名噪荆豫的闺中贤媛,尝谓‘当朝男子峨冠博带行似妇人,实在耻为婚姻。’时值元帝(司马睿)封王爷祖父为辽东公,辽东公代嫡子向晋室请为婚姻,各世族闺秀皆畏避,只有您母亲不计北方鄙陋,只身远嫁……”
                           红生回想母亲,这才悟道她为何总宠哥哥多些;而母亲也时刻包容着他,在他风流自赏时,只是将他那些花哨的佩饰要去收着,从未给过半句斥责。
                           红生禁不住眼发红,动容道:“南下这一路所见所闻,使我获益良多。多谢叶公所言,能知道这许多事,真好……”
                           真好……
                      


                      17楼2010-04-06 15:15
                      回复

                             这一年,伽蓝跟父亲见的最后一面隔着纷纷扬扬十二月的雪花,父亲一身白衣跪在地上,黑漆般从不杂乱的长发挑了一丝在长刀上,刀刃的寒光映得父亲双目晶莹一片。父亲惊惶望着他,双眸睁得眼角都快裂了,他大喊着:“去吧,佛奴,快转身跑,以后就跟着你三哥……”
                             他三哥是谁?他哪里有三哥……然而他要听父亲的话——父亲的白衣被染红了,那是从祖母喉管中喷出的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快,佛奴!”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伽蓝转身只跑出几步,就跌进一个人怀里。他抬起头,认出那泛着寒气艳若冷梅的脸是他大伯家的三堂兄!
                             乐安王石韬!数月前大破羌军的少年将军,而今杀他祖母父亲叔叔的刽子手!
                             乐安王石韬!绝不是他三哥!
                             伽蓝哇地一声哭起来,转头要找父亲,却只看见身首分离血肉模糊的一滩,他的祖母、父亲,和两个叔叔被码成一堆,四个人的无首尸身以匪夷所思的姿势交叠在一起,头颅已被人拎走。
                             他的身子僵住了,裤裆里湿湿热热有液体顺着腿淌下去。
                             身后的刽子手搂紧他,用沾满血腥味的麂皮手套按住他眼睛:“别看,佛奴,以后你就跟着我……”
                             这声音比一年前沉了清了,不再是一副滑稽的公鸭嗓子。刽子手泛着腥臭兽味的玄狐围脖毛茸茸贴住他的脸颊:“佛奴,以后你就跟着我……”
                             染透八百里烽烟尘沙胡虏血的披风也笼住他:“佛奴,以后你就跟着我……”
                             刽子手不知道,他的拥抱让腰间的长刀狠狠顶着伽蓝的肋骨,胁迫得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记得裤裆里湿湿热热……
                             ……
                             裤裆里湿湿热热……转眼他也到了公鸭嗓的年纪。手中一卷兵书滑在地下,床上伽蓝浑身酥软瘫开四肢,将眼睛翻成三白:“石韬,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偎在他身边仍撩拨不停的刽子手抬起眼来,目光潋滟如灼灼桃夭:“呵呵,你不敢的,我还不知道你么,胆小鬼……”
                             迷香中伽蓝不知从哪里借来力气,勾手拔出石韬腰中匕首,直直往脖子上抹。石韬慌忙用下巴将他手肘按住,脑门被匕首蹭破皮,泛出条血丝——这才让他认命,老老实实将手从伽蓝的蜀锦?中抽出来,假惺惺的叹息尽数吹在伽蓝颈间:“七年都喂不熟的白眼狼!”
                             “也罢,我就再喂你个七年,看你还认不认我做主人……”
                             ……七年,的确又过了一个七年……
                             窗外夜色吞噬漫天鳞云,佛精舍里伽蓝认命的抬起头来,眼前原本高大的刽子手已经比他瘦小了。
                             “满意了?”伽蓝冷冷的问,身子却相反地散发着热气,暖着身下人。
                             “想不到多少年的死鱼活起来,竟也,竟也这般狠……”此刻刽子手散着头发,乖乖缩在他身下阴影里,眸中尽是迷醉:“只是……跟我想的不大一样。”
                             伽蓝冷笑,索性扳起石韬左膝直接压到他心口,整个人伏在石韬身上,听他心如擂鼓:“你想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是你没想到的?”
                             “佛奴佛奴……”石韬吃痛,多年征战练就的矫健肌肉全尽力展开,勾起身子抱住伽蓝,汗津津的脸艳如桃李尽发,“天!……天边凶云恶兆不知应在谁身上,所以我在这里……这里有十八伽蓝,也有佛奴你,护,护着点我!……对否……”
                        


                        20楼2010-04-06 15:17
                        回复
                               “你我是堂兄弟;你我之间,有不共戴天杀父家仇、有弑君篡位滔天国恨;在这清净佛堂里苟且,看不出除了罪孽深重,还能有什么,”伽蓝继续冷笑,双目却被这纠缠十四年的孽缘逼出热泪,咬牙切齿发狠道,“护着你?……你还是指望着门外你那些爪牙吧!”
                               石韬闭着眼不住喘息,只是尽力将脸够到伽蓝耳边,一声又一声低唤着:“佛奴,佛奴……”
                               ……
                               红生凑到伽蓝唇边,仔细听他断断续续念出的呓语。
                               掏?绦?——应该是人名吧?……涛?焘?韬?翻来覆去想,也只能是个男人的名字……
                               红生纳闷的坐起身,见伽蓝浑身是汗,掀开寝衣想替他擦身,却发现薄被下的异样。
                               梦着男人,却……
                               红生愣了愣,反应过来,扬手狠抽了伽蓝一巴掌。
                               死……死羯奴!


                          21楼2010-04-06 15:20
                          回复

                                 风吹雨打时间一长,人便冷静下来,渐渐地就有些后悔。
                                 我是不是太冲动了——以致杯弓蛇影?红生扪心自问道——不过就是一句梦话,能作什么数呢?或许他想的并不是那回事,又或者那就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再说……他钟情得又不是自己,何必草木皆兵?
                                 只因那夜,自己实在痛得太狠了,从此对这类人又恨又怕,避之唯恐不及。所以才会在发现仆人异样时,这样惊慌失措落荒而逃——他与他不是同类人,断断不能共处!
                                 红生抬起头,望着前方凄迷夜色,总看不透眼前那团浓黑;脚下的山路越来越崎岖,似乎很快就要断掉,正踟蹰时他一脚踩滑,整个人倒头栽进一处洼地。
                                 灯火瞬时熄灭,浓浓黑夜包覆住红生,浑身散架似的疼。他蜷起身子,颤抖得摸索灯笼,一时没摸到,只得收手抚着痛处。这一摔真是摔得狠了,红生半天爬不起来,脑中闷闷——那一夜的感觉又来了……
                                 那一夜,他被叔父慕容评从傍晚折磨到四更,换来苟且一命,趁夜色最浓时系好衣冠逃走。出府时他没有叫上自家马车,只蹒跚着沿小路回府。一路上干冻的积雪高低起伏,走起来极硌脚。他疼得直不起腰,血顺着裤管一直淌到鞋跟,背上火辣辣一片,被髡去发髻的顶心空落落的,头却又疼又胀——然而最折磨他的是压在心口的耻辱,每一想到都叫他战栗,止步不前。
                                 若是就这样回府,会不会被人窥破?被窥破后,他在龙城怎么立足?慕容儁那帮人会怎样羞辱他,卑贱的下人们怎样在背后指戳——不,断断不能被人窥破!昏沉沉闻着自己满身酒气,红生拿定主意,咬牙跳进路边水沟。
                                 父王建立龙城时,大兴土木,城中排水沟挖得又深又宽——真是帮了他!此时正值隆冬,沟底积雪很深,只有原先水多的地方,冰下还有薄薄一层泥浆。红生摔得骨头都快散架,但好歹已是够狼狈——是的,是他醉得太狠,忘了叫亲随马车,夜里雪大辨不清方向,这才酒后失足跌进水沟,摔得遍体鳞伤。
                                 红生忍着泪蜷在冰碴泥泞里,颤着手将自己外袍撕破。他歇了好半天才缓过气,颤巍巍从沟底爬上大路,却不忘扶正摔歪的步摇冠,将落在肩头的碎发尽数掖进发冠中,这才弓着腰跌跌撞撞摸黑回府。
                                 回辽东郡王府的路经过独孤将军府,当暗夜里红生拐过一条巷口时,却见眼前乍然一明,一列下聘礼队竟公然违背宵禁,风雪中挑着明晃晃的灯笼往独孤家送彩礼。红生彻底蒙住——独孤家只得独孤如兰一个女儿,而且早在五年前就由父王做主,许给他了。
                                 然而护送彩礼的将官他认得,正是慕容儁麾下!
                                 何时发生这样的事?!这几日与如兰书信往来,未见只字异样,难道她也被瞒了,却在此刻被自己撞破?
                                 红生气得浑身哆嗦——如今新王即位,玄菟辽东二王势力土崩瓦解,这帮猢狲,散得未免太快,太快!
                                 他想到如兰,正是又急又气,却听独孤府内一声清喝,惊得红生脑中乱如水沸。
                                 “快拿回去!谁叫你们送这些!”
                                 这声音正是独孤如兰。
                                 接话的是独孤将军,声音沙哑慌乱:“快进去,你来这里干什么?”
                                 “来看你女儿我值多少钱呀,”独孤如兰冷笑,声音怒中含悲,语带哽咽,“如兰本已有夫,而今另配他人,足见我寡廉鲜耻,此身残花败柳而已——不能闻见于亲朋,是非聘;夜半纳彩,是非礼,送这些,真辱没了明媒正娶四字。要我说,悄没声将我送进宫去就完了,还是父亲你贪图,定要拿女儿换几张貂皮?女儿答应进宫,是拿一己贱命换阖府苟安,还算舍义取孝;倘若收下这些东西,便是无耻,父亲这才叫断女儿活路!”
                                 “你……你……女儿家抛头露面不成体统,快回去!”
                                 红生缩在墙根的积雪堆里,只听得心中冰凉——她已经答应了,她已经答应了……
                                 “是不该抛头露面,我已是见不得人的,该懂得藏污纳垢……你以为他这般偷偷摸摸,是为了掩人耳目么?不过是,不过是为了将来戏弄七郎罢了……我都知道……”独孤如兰悲从中来,声音越发忿怒,“你们全给我回去,叫他尽快来接我进宫!我已等不得了,再晚一步,我都要羞死了!”
                                 “唉……你们回去吧,回去吧……”独孤将军语中尽是无奈,只得逐客。
                                 送彩礼的队伍只好打道回府,好一阵人喧马嘶后,独孤府闭门灭烛,悄无声息。
                                 泪水在冬夜酷寒中结成薄冰,红生直坐到雪花满头,这才慢慢扶着墙站起,一步一拐走到独孤府前。他盯着独孤府朱门看了半天,弯腰从雪地里抠起一块黄土,轻轻在黄铜门钉间写下两行字:
                                 我在十重楼,卿在九重阁。
                                 吾非黄鹞子,哪得云中雀?
                                 这是如兰曾唱来嘲笑慕容儁有非分之想的《慕容家自鲁企由谷》歌:郎在十重楼,女在九重阁。郎非黄鹞子,哪得云中雀?
                                 而今……
                                 认输吧,认输吧,他真的已经一败涂地了……
                                 红生身子虚晃一下,扔掉手中土块,转身离开。
                                 从不知独孤府原来离辽东郡王府这样远,以往轻车快马、扬鞭即到;而今竟走了这许久,久得仿佛花了一辈子时间……
                                 前来应门的是家中新买的仆人伽蓝,红生一身狼狈的倒进他怀里。
                                 “爷?……我去叫人。”
                                 “不……”
                                 风雪中红生睁开眼睛,眸子比黎明前的夜色更黝黯。他木然伸手,扯下步摇冠上的金叶明珠,顾不得又泄在肩头的碎发,只是将满把珠宝塞进伽蓝手里:“带我走,就这样走,谁也别惊动……”
                            


                            23楼2010-04-06 15:22
                            回复
                              2025-11-24 22:40:20
                              广告
                              不感兴趣
                              开通SVIP免广告
                              伽蓝红生 正文 第九章 藏蓝·巴陵夜雨叁
                              章节字数:3690 更新时间:09-01-06 16:28
                                   红生在雨中摸到灯笼,从怀里掏出火石,笨拙的打火,一下又一下。平日四体不勤,此刻当然怎么也打不着,林间只嗒嗒、嗒嗒……不停响着,最后红生一把抛去湿透的灯笼,伏在地上哭起来……
                                   没了仆人跟从打点,他就是一个废人!
                                   自己早就没剩下什么了,亲人、爵位、尊严……什么都没有,生死有命,他还在乎什么呢?!
                                   红生咬牙止泪,吸着鼻子爬起来,擎着伞低头站了有一刻钟,跟着转身一瘸一拐往回走……
                                   ……月下石韬枕在伽蓝身上,慵懒的挑开凤眼。
                                   纱帘微动,是内侍郝稚送了石榴郁金酒来。他是石韬心腹,知道主人今日得偿夙愿,低着头余光瞄见帐内旖旎交缠的二人,唇角偷笑得暧【和谐】昧。
                                   “还送酒来?我都已经醉得够深了,”石韬散着头发,一脸餍足得笑着,推推伽蓝,“佛奴,我口渴,要喝柘浆,你去替我取来。”
                                   “为什么要我去,”伽蓝身子倦懒,不想动,“郝内侍去吧。”
                                   “今天就是要你去,”石韬清冽的嗓子没了往日杀伐决断的狠劲,竟似在撒娇,“我身子动不了,你知道。”
                                   伽蓝不耐烦的翻了个身,原本不想理他,可想了想还是从榻上坐起。郝稚赶紧替他披上一件锦袍,伽蓝身材颀长,起身时肌肉均匀起伏,在月下泛着麦色的微光——再傲气倔强,也不过是个男宠罢了,他这样想着,任锦袍半掩,径自走出佛堂。
                                   斋厨中自有小沙弥现榨甘蔗汁,伽蓝倚在门口看着,内侍郝稚陪在一边。暗处一位僧人轻轻走上前,对伽蓝施礼:“郎君。”
                                   伽蓝回过头,看见那眉清目秀的僧人,微笑道:“道重法师,大和尚近来身子可好?”
                                   郝内侍在一旁与那僧人请了安,照规矩退下。
                                   “师尊身体还是老样子,不过他也不以为念,”道重望望伽蓝神色,忽然笑道,“郎君想通了?”
                                   “嗯,想通了,”伽蓝头靠着门,有气无力的承认,“我又不可能对他狠心,这样僵持下去,没意思。”
                                   道重轻轻上前替伽蓝系紧衣带,掩好襟口:“郎君,若真想通了,怎么笑得这般自暴自弃?”
                                   伽蓝一哂:“能不自暴自弃么?我算他的男宠,你只能叫我郎君……可我的名字呢?道重,如果一切都没改变,现在你该叫我什么?”
                                   是太子,还是天王?
                                   “若一切都没改变,贫僧还是当年那个小沙弥,该唤殿下一声小郎君。”
                                   伽蓝嗤笑一声,双目有些湿润:“道重,你又跟我打哈哈。我明白你的意思——世间万物都会改变,变成太子是变,变成男宠也是变,不过一个命字罢了……”
                                   “正是如此,郎君,只消顺其自然,以后你就会发现——人的命运,何其像。很多你以为做不到的,其实都能等得到……”
                                   伽蓝扯扯嘴角,低下头去。
                                   这时小沙弥捧了一瓯甘蔗汁来,抬起头讨好的朝伽蓝憨笑。伽蓝摸摸他的头顶,分了一杯给他,自己捧着甘蔗汁离开:“道重,谢谢你,我会好好等着。”
                                   佛精舍内悄无声息,门外郝内侍将甘蔗汁注进一只高脚螺杯,由伽蓝递进去。
                                   一进门便看见那微拂的纱帐,伽蓝心中又涌起一阵烦躁,只能在心底拼命告诫自己:按捺按捺……别总是对他不耐烦,自己明明是喜欢他的……
                                   他皱皱眉——空气里血腥味实在浓了点,方才自己并没那么狠吧?
                                   心虚着掀起纱帘,伽蓝看见躺在帐中的人,手却一僵,螺杯当啷一声打翻在地——他盯着石韬血淋淋的胸口,上面一个个血洞蜂窝般狰狞可怖。
                                   脚边有物件玎玲作响,伽蓝怔怔低下头去,看见四把沾着血的长刀。
                                   “不,不……”不——!一瞬间他叫破喉咙,却听不见自己的喊声,只是俯身将石韬血肉模糊的身子抢进怀里,紧紧搂着。怀中一团死肉无比地沉,磐石一样压在他心口……
                                   他忍了十四年,不是想等到这个结果,不是,不是!
                                   ……不是吗?


                              24楼2010-04-06 15:25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