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马灯（一）
“这位小姐，您跟我……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我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大概明白而清晰的体会到心凉，从脚底升腾而起的凉意把热烈却无望的爱瞬间扑灭。
我必须坦白，我爱眼前这个，叼着烟，倚着墙，斜斜倒的披着外套，干净分明的左手把玩着手帕，另一只手握着刀的男人。
握着将捅入我胸膛的刀的男人。
人之将死，画面便会如同电影般回炉，曾经记得的不记得的话，想念的憎恨的人们，会涌上来，轻轻巧巧的飘在心里，人们谓之——走马灯。
我的走马灯，哈，怎么还是你呢。
利威尔。
我第一次看见利威尔大概是六七岁光景，那时自己是个乐得自在的小乞丐，整日里穿的破破烂烂，勉勉强强活着。当然我自己是觉得活得相当坦荡自在，周围的人也都喜欢我——都说我笑起来比太阳还好看。
地下街的人都没见过太阳，这大概是他们修辞能力的顶峰，我很满意。在一个三步就遇上一个乞丐的地方，我的收入大概是乞丐界的顶峰，大哥哥姐姐也喜欢和我待在一块陪我聊天，不过前提是我的钱他们也要平分。
卖菜的安娜阿姨一直骂我笨蛋，“什么大哥哥姐姐！都是些不要脸的，小孩子的钱还抢，还不是我们伊丽莎白长得好看又爱笑，之前这边乞丐每个月都饿死好几个……”
是了，我叫伊丽莎白，从废弃报纸上乱点点出来的名字。
我倒不觉得有什么，毕竟我小孩子，吃喝用度实在花不了几个钱，这样散出去，就导致我凭空多了五六个哥哥姐姐，没有人敢欺负我。每次哥哥姐姐去打跑坏人的时候嘴上也会骂着：“小摇钱树你也敢动？！”
小摇钱树应该是说我，大概是因为我像一棵树一样生机勃勃吧。
那天其实说起来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一样的阴森森的风，我照旧裹着我破破烂烂的麻布衣服，在路边冲行人摆一个笑脸，说几声叔叔好，阿姨好。于是叮铃铃的声音在碗里响起，我没怎么回过神来，直到我发觉那叮铃铃的清脆声响一直到现在都没停。
我一低头，哈，这可真是个盆满钵满。
我赶紧一个劲的笑，露出我此生最最阳光美丽动人的笑容，然而我的小虎牙在眼睛触碰到那个男人危险的眼睛时乖乖收起。
那个男人笑是笑着，然而就是给我毛骨悚然的感觉，我不安分的扯扯衣服，最后只好说，“谢谢大叔啊。”
有钱人的衣服忽然动了动，我朝他身后一瞥，是个握着袋子的小男孩，双眸熠熠生辉，亦步亦趋的跟着那个男人。
那个袋子？啊？这个小男孩才是金主爸爸？
我赶忙站起来表示敬意，太令人敬佩了，小小年纪掌握了多少人一生的梦想，简直是我的——
“好脏。”
那个小男孩吓得退回好几步，神情嫌弃的看着我。
我眨巴眨巴眼睛，这孩子怕不是地下街的，地下街里我已经是爱干净vip黄金会员了。然而我扫了扫他的衣服，干净整洁；看看他的手，不染一分尘埃；瞅瞅他的鞋子，在地下街里阴暗的环境里犹熠熠生辉；最后慢慢看向他的脸……
“好，好看！”
我后来想起来这码子事都恨不得呸一下，该死的，人家刚嫌弃我脏，自己就忙不咧的夸赞，真***是开篇相见的两句话就奠定了全文的感情基调。
一个卑微，一个嫌恶。
那男孩当时大约是被我的不知羞耻震撼到了，皱起了好看的眉头，往那个大叔身后又是缩。大叔轻笑出声，我却莫名一凉。
“喜欢这个小丫头片子？”他俯下身子，问男孩。
那男孩死命的摇头。
“那就好。”大叔浅浅一笑，递给他一把小刀，“去。”
去杀掉她。
我：？？？？？？？？？？？？？？？？？？
那男孩猛一转头，双瞳一缩，“我说了不喜欢她！”
“就是不喜欢，毁掉不好吗？”大叔手上的小刀转成了一朵花，我腿越来越软，妈的，感情刚刚那一堆钱是抚恤金。
男孩迟迟不动，我慢慢往后挪，腿上突然一痛。
我低头，腿上麻布衣服渐渐漾出了血红，小刀稳稳当当的插在上面。大叔大概是难以忍受男孩的磨磨唧唧，自己上来就是一刀。疼痛还没传达到，大叔抬手一拔，刀就又回到了他手上，疼痛一下子如潮水般袭来，血溅了一地。
我疼得侧过身去，却愣是没敢出声，正好碰上那个男孩的眼睛，他怔怔的盯着我，嘴巴一张一合，好像是……对不起？
“利威尔，这只是地下街最渺小的人群，你也动不了手吗？”大叔斜斜倚着墙，刀上我的血珠还在滴滴答答。
“我说过了，这只是第一个，这个都不敢动手，后面的，你可怎么办呢？”
滴答。
利威尔仍然像钉在原地一样，只有唇语不停的说：对不起。
滴答。
对不起。
“你忘了你母亲之前，欺负你们的人了吗？”那声音戏谑的很。
利威尔忽然夺过大叔的刀，慢慢走到我的面前，我的眼睛撞上他的灰蓝色的眼睛，糟糕，他还是好看的打紧。
他轻轻把刀放到我的前面。
“她看起来比我还小，换一个吧。”
天籁之音。

一 走马灯（二）
“我们这死了一个老头，本来就快冻死了，不知道得罪了谁，还被插了几刀，这也好，痛快点舒服些。”
露丝一边说着乞丐界的大八卦，一边给我包扎。
“***就出去卖个废品，你就***成这个样子？”
露丝是我的大哥哥姐姐里面和我关系最好的，她大约十多岁，长得不够好看，才安安稳稳的乞讨到现在，连老鸨都看不上她，但其实我觉得她相当好看。
露丝每次听到我这句话都鄙夷的扫我一眼，“没脑子的**，回头姐姐给你搞个镜子过来，你给***看清楚你自己有多好看。妈的，爸爸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大，不是让你用瞎子的眼光反讽我长相的。”
其实……向露丝学骂人也挺不错的。
“那，那还有人死吗？”
“你得问东区的乞丐了，不幸的是，今早我还因为地盘问题去和他们干了一架。”
我摸了摸怀里的小刀，是那个叫利威尔的男孩子留下来的，刀柄上还有繁复的花纹，我这算不算卖身买了一把小刀？
我问露丝：“我这个算不算卖身啊？”
“卖***头！小丫头片子和哪个傻*玩意学的肮脏词汇？？”
我没敢告诉露丝是她有一次骂人的时候说的。
我第二次见到利威尔，大概就在几周之后。
我本来以为利威尔大概十岁上下，后来细细想想，他的身材实在瘦弱娇小，指不定比我大了七八岁也说不定。
至少，我第二次见他的时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苗条的时候。
“……利威尔？”
我低头垂下的头发泛黄，打着结，似乎还沾着灰。然而我当时大没有关心自己容貌的精力，因为利威尔已经形销骨立，大有枯木之感，我心下不禁感慨三分，世事无常啊……
他勉强抬头看了我一眼，英俊的剑眉立马纠结在了一起——不要问我为什么是剑眉也不要问我怎么看出的英俊——他嗫嚅了一句毫无气势的“脏死了。”
脏才是地下街的常态好吧，你看看你干净的，我真真怀疑这孩子把饭钱都去买了洗手液。
“你是不是没有吃的？之前那个怪大叔呢？”我仍然撑出一副笑脸，友善的问着。
他犹犹豫豫的看着我，看起来还记得前不久被别人强制性的要插我一刀，双手一摊“我不想杀你的，是凯尼——”
我及时制止了他的解释。
我从怀里搜罗搜罗。
伸手是一块雪白的面包，它好干净，是我刚刚在面包店里买的，它一点不似我，一点不似地下街，它干净的像阳光。
像利威尔，那个干净的我一眼铭记的男孩子，正坐在我面前。不知道为何他似乎饿了几天，我其实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本来手在面包上斟酌着撕多少给他，深吸一口气，整个的给了。
他怔怔的看着，“这又是何必。”
“我只见过你一面，还差点杀了你。”
他还是慢慢接过了面包，饿得发晕依然小口小口的吃，我觉得他吃起饭来像个贵族。
他吃完后抿着唇，看起了我的伤口，塞给我一小瓶子，支支吾吾的说着，“是酒精，你自己消消毒，免得发炎。”然后酡着脸，扭过头去似乎有些害羞。
我差点笑出来，还是绷着脸接下来。
之后几天里我都高高兴兴的带着面包去看利威尔，我钱实在少得可怜，每天买一块面包都得东拼西凑，然而我自己并不吃，带去给他吃。我自以为在垃圾桶里翻吃的要方便得多，更何况这周遭就属我和垃圾桶们关系最好。
利威尔似乎也良心略有不安，每次都在我身上上下扫描，“你自己吃过了吗？”
我高高兴兴的露出一张笑脸，“吃过啦。”
十分钟后，我被利威尔在垃圾桶旁边抓了个现行，手上甚至于还拿着个钩子正往里面掏。
利威尔满脸笑得纯真无害，“吃，过，啦。”
我流着泪吃着白面包，我就这么屈服于了利威尔的淫威。他瘦瘦小小的，谁知道他一笑竟然带出了三分阴险三分威胁甚至还有四分怒气，我手无缚鸡之力只得和我亲爱的垃圾桶告别。
“不是，利威尔你听我说，垃圾桶里有的时候真的有鸡腿……”
他瞥一眼我，“地下街这种地方扔了的鸡腿，你猜猜看是发霉的，还是咬过的？”
我认真思考一番。
“根据我多年的经验，咬过的概率大一点。”
利威尔看起来被我怼的无话可说，咬牙切齿的把我提起来，“你能不能讲究点？”
我歪头看看我一身，啊，这尊贵无双的露趾草鞋，啊，这麻布编制潮流破洞裤，啊，这用煤球染色油污点缀的上衣，啊，这袒胸露乳的豪放设计，不都彰显了我身为一个乞丐的精致生活品味吗。
利威尔气得直接走了。
然后拿着一堆新衣服过来了，拎着我的衣领让我换上。他还颇有绅士风度，转过身去。
其实看着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一七岁小孩身无二两肉，你爱怎么看怎么看。
我换完以后拍一拍他的肩，他又震惊的看着肩上赫然一个黑手印，怒气冲冲的又跑了。
……好嘛，他倒了一桶水来，直接，从，我，头，上，一，倒。
下面的事情还是简要概述一下，大概就是在利威尔把我从头到脚捯饬干净以后，又到处去找棉袄裹着瑟瑟发抖的我，妈的，哪里有人大冬天冲冷水澡。死洁癖。
我这时虽然冻得神志不清，还是忽然起了兴趣，高兴地问：“利威尔，你看看我长什么样子啊。”
利威尔瞥我一眼……一脸迷茫。
“你长这么大没照过镜子？”
“没有啊，而且我以前邋里邋遢的，照了也看不清楚。”
他别过头去，说我是黑色的头发，婴儿蓝的眼睛。
我很高兴：“我好看吗！”
“丑。”
他又一次成功把天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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