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水不由地精神一振，心道：“那贱婢要趁夜去觅Qin兽了。”正待扑将下去，猛然醒悟过来：此人绝非童姥。因为此人身材长大，显然是个男子。此时天上虽有下弦月，却被乌云遮住了，夜色原是极黑极浓的，开启窗子的声音极轻微，灰色人影虽然奔行迅疾，但李秋水却尽可耳闻得到、目看得见。
李秋水一迟疑的当儿，却又听得有窗子响了一声，一个人影同样迅疾地跳将出来。此时，下弦月从乌云里透出一道缝儿，立时照得藏经阁前的空地上一片亮堂。李秋水看得清楚，那两个人皆戴面罩、着僧装，只是一个着灰色僧装，一个着黑色僧装，灰色僧装的那个身材略显细长，着黑色僧装的那个魁梧高大。两个人相向而立，谁也不作声。

李秋水心中大奇：“这两人应是少林寺和尚，何以不随众去做功课，却双双在此相会。看这样子，两人该是在我来前就到阁中了。”当下继续附在阁顶，静观其变。
却见那灰、黑二僧对视了片刻，突然同时出拳出掌，相互斗将起来。
李秋水仔细观察两人所使招数，俱为少林派上乘武功。原来，当年李秋水师父曾经让门人弟子仔细参究少林派武学，以此印证本派武学，故而李秋水能一眼看出。

然而阁下这二僧相斗，却非比寻常：二僧无论是出拳还是出掌，几乎是同时进行，也就是说，二僧中的其中一僧每一拳或者每一掌发出，对方都立即心意相通，立即以相应的拳掌相呼应，看起来好像是事先演练好了的。这番斗法，即使同门之间较艺，也难以做到如此默契。再就是，二僧虽你来我往拼斗激烈，却极少有声音发出，尤其是运掌使拳之际，皆做到了彼此不沾身体，真可谓了无声息。寻常武人相斗，使兵刃时固然会金刃劈风、铿锵作响，拳脚相向时也免不得风声呼呼，武功高的甚至还会挟风带沙，气势骇人。当初苏星河和丁春秋在擂鼓山天聋地哑谷以命相搏，两人掌力猛烈，竟把四周的松树全部打倒摧折了。
李秋水只看了片刻，立即惊叹不已：我逍遥派的武功柔中带刚，出手时讲究不着痕迹，谁知以刚猛著称的少林派武学竟然能做到刚中带柔，可见，天下武学到得极致，委实能够殊途同归！怪不得当年师父让我们拿少林武学来相互参照呢。

李秋水正看得入神，二僧突然倏忽分开，彼此分立一丈开外，静立了半天，二僧突然抬手推掌，双双“嘿”地一声，只听得两股掌力带着呼呼的风声撞将过来，“砰”地一声，二僧同时晃了一下，而二僧一侧的一株树木，却也跟着巨震了一下，随地“哗”地落下了满地的树叶。李秋水知道，二僧这次使的并非少林武学，而是各自的独门武学。心道：此二僧的内力修为也难分伯仲，当真比拼起内力了，到后来定然两败俱伤。二僧若只为比试较艺，必会罢手停斗。
果然，二僧同时侧脸看了一眼那株树，竟相互抱了抱拳，转过身来分别向东北和西北两个方向晃去，眨眼的功夫就没了踪影。
李秋水见二僧比拼内力的时候，就已经疑心他们并非少林僧人了，后来见他们抱拳为礼，更知他们非但不是少林僧人，甚至连僧人也未必是。不禁暗自纳闷：这二人究竟是何身份，他们为何会使少林功夫？为何双双藏身于这藏经阁中？为何深夜在此相斗？

李秋水正思忖间，忽见一个身穿僧袍的枯瘦僧人拿着一把扫帚，从藏经阁的一侧缓缓而出，直奔那棵落尽树叶的空地上而去。这时弯月完全从云缝中挣扎而出，照在阁前的空地上，也照在这僧人身上，李秋水看得仔细，见那僧人颏下稀疏的几根长须已然全白，显已年纪不小。李秋水心道：“这老僧不早不晚，只在二僧罢斗后方才露面，适才二僧相斗的情景应该尽数看在眼中了。不过，这老僧行动迟缓，有气没力，不似身负武功的模样。看来是少林寺中职司和地位最低的僧人，只在寺中干扫地、种菜等粗活。”
那老僧来到树下，仰头看了看树顶，摇了摇头，便缓缓地扫起了地上的落叶，口中却喃喃自语，李秋水屏声静气，细细听去，却是四句似是偈语的东西，听起来很是拗口：
尘埃出尘埃，
尘埃落尘埃。
任他非尘埃，
终究归尘埃。

李秋水见这老僧不住口地嘟哝着“尘埃”，颇感好笑，竟忍不住“哧”地笑出了声，声音极小，李秋水觉得，那老态龙钟的老僧既然不会武功，耳力肯定也极差，相隔这么远，决不至于听得到。
那老僧仍在缓缓地扫地，丝毫没有异样。只略略地顿了顿，竟又说起了偈语，这偈语仍和先前一样拗口：
我相即非相，
非相非无相。
无相无大小，
诸相皆具足。

李秋水大吃一惊，她虽不知老僧所言“我相非我相”“非相非无相”等含义，但“无相无大小”却显有所指，因为她自己所练的内功，就叫“小无相功”。这是不是警告她：你的行迹早已暴露无遗了，“诸相皆具足”呢。
李秋水心想：“这老僧果真说与我听，那他不但知晓我的藏身之处，而且于我的武学家数都已一清二楚了，如此，他的武功确是不可想象了。武功奇高却浑似没半点武功，这老僧端的是厉害之极，今日我若想全身而退，实是大大的不易。莫如先行下手，免得没了退路。”思忖至此，当即于袖中潜运小无相功，将瓦上一点寒霜凝成小小冰弹，无声无息地向老僧袭去。逍遥派的暗器功夫更合小无相功无声无息、不着行迹的妙旨，敌人便是面对面也难以防备，更何况偷袭？

李秋水见那老僧仍旧默默地扫地，浑不知有冰弹掩至，突然一阵悔意：这老僧倘若无半点武功，白白地失了性命不打紧，若少林寺察知老僧死了，查将起来，于我找寻那贱婢大为不利。
哪知那老僧却依旧自顾自地扫地，李秋水厉害无比的冰弹暗器，似乎还未碰及他的身体，便已经融化掉了。
李秋水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这老僧武功看来便是寺中的“玄”字辈高僧，也远未及得上他。且看他年纪，论辈分也该在“玄”字辈之上。而这辈分和武功皆极高的老僧，又何以做这少林寺中最为低贱的扫地杂役？

慕容复那個年代沒有武當派

李秋水知道自己行藏早被老僧所知，且老僧武功高她太多，自己决非其敌。况她此行只为找寻童姥而来，犯不上和少林寺高僧结上梁子。便从阁顶一跃而下，在离老僧一丈外的地上，立住身形，然后躬身施礼道：“秋水见过大师。”
那老僧缓缓回转身子，眼光似有意似无意地看过来。李秋水见老僧目光散乱浑浊，没半点精气，心道：“这老僧看上去如此老弱，若非亲见，哪知却是武学高人！”
老僧见李秋水如此恭谨，忙将扫帚靠在树上，然后双手合十道:“阿弥托佛！李施主多礼了!李施主深夜驾临敝寺,不知所为何事?”这次李秋水离得近了,这老僧的声音比刚才在阁顶听得更为清楚，只觉得苍老之极。心下暗忖，这老僧的年龄肯定已逾百岁了。如此高龄的僧人尚在人世，本身已够令人惊奇，尚在人世且仍从事寺内扫地之类的杂役，则更是奇上加奇。

李秋水刚想说什么，突然想到：“刚才我自称‘秋水’，老僧便称我‘李施主’，由此可知，老僧知我之名。我逍遥派创派数百年来，行踪诡秘，江湖上声名不显，而自己更是已有数十年不涉中原江湖，更不与中原武林人士相交。这老僧既能道出我逍遥派的小无相功，又知我名，可知其不但识见广博，且极有眼光。至少数十年前便已对我逍遥派及我本人有所闻名了。既如此，这老僧的辈分肯定要比目前少林寺玄字辈僧人高出一辈甚至两辈。少林寺上一辈灵字辈高僧中，名头响亮的我大多知晓，灵字辈以上幻字辈高僧中，我也尽知。不知这老僧是哪一辈？”

当下李秋水又躬身道：“敢问大师法号？”
老僧道：“老衲在寺内只是干些粗活，哪有什么法号？即便有法号，久未有人叫起，也早忘了。”
李秋水自然不信，料他不愿说。自来江湖上许多能人异士，惯于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也罢了。李秋水倒也不以为意。当下又道：“大师既知秋水之名，自然也知敝师姊。敢问大师，可曾知晓敝师姊现在贵寺何处？秋水盼大师见告，不胜感激！”

那老僧一愣，道：“令师姊……令师姊已来敝寺？老衲怎地……老衲不知？”心下似乎极为震惊。李秋水心道：“少林寺这么大，那贱婢如果隐在某僻静之地，谁能知晓？我不过是行藏被你发觉，只得道出来意，免你猜忌罢了。难道你寺中所有变故，你均知晓不成？”于是，李秋水道：“那贱……敝师姊或已去往他处。只是，敝师姊要练那‘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必要饮**生血。秋水想少林寺乃佛门圣地，岂能让敝师姊给亵渎了。因此前来找寻，好苦劝她离去。大师既不知敝师姊所在，秋水另往他处相寻便是。”说完，转身便欲离去。她知这老僧武功深不可测，深恐言多必失，倘若被老僧窥破行事目的，恐怕大大不利，还是及早抽身的好。
不料老僧却道：“李施主请暂容步，老衲有一言相告。”声音虽不甚疾，却自有一股威严力，与刚才苍老微弱的声音迥然相异。李秋水禁不住重又转过身来，躬身行礼道：“大师请讲，秋水洗耳恭听。”心下却暗自戒备。

老僧道：“不敢。老衲知贵派道法庄周，乃道家数百年来诸般技艺之集大成，武功更臻超绝，卓然大观。如能堪破两处难关，自当尽善尽美矣。用以利世，则可救万民苍生；用以修炼，则可成千载不朽之身。不知李施主以为然否?”
李秋水道:”敢问大师,是哪两处难关?”
老僧道:”这两处难关乃两个字，一曰善，一曰情。”
李秋水一愣，未及回言，那老僧却道：“贵派虽不多涉江湖，却颇多造杀业，鲜结善缘；而李施主与令师姊数十年来恩怨纠结，岂非情字作怪？”

李秋水这一惊却非同小可：“我与那贱婢之间的恩怨，除师哥外，咋有那么多的外人知道？那日在峰下，会使六脉神剑的大理公子便斥我妒心太重，显是暗指此事。今夜这老僧又如此教导于我。会不会是那贱婢给到处宣扬了？不对，那贱婢也轻易不下缥缈峰。是了，一定是她手下那些妖魔鬼怪察知后说的。但她手下那些妖魔鬼怪又是如何察知的呢？”
老僧见李秋水皱起眉头，脸上忽晴忽暗，只道李秋水有所触动。便道：“倘若李施主当年非因妒心太重，杀戮太多，至今仍居无量山中洞天福地，修身养性，岂非人间神仙？剑湖湖底之中，又岂会沉下多少无辜少年白骨？”老僧说到这里，略略停了一会儿，又道，“令师姊更是如此，她练‘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须饮**生血，将悲悯之心消磨殆尽，变得越发嗜杀。三十三年前，竟无故将福建建阳‘一字慧剑门’三代六十二人杀得干干净净，如此上干天和，上天终将降祸。近些年来，令师姊又胁迫众多江湖门派……”老僧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月光照在他脸上，李秋水清楚地看见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竟洋溢着一团慈悲之色，虽然历数李秋水和童姥两人的恶行 ，语气却十分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