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篇
章一
邺都的皇城入夜之后向来一片安静，除了巡视侍卫的脚步声和打更报时的宫人外，一直保持着巍巍宫城的肃穆。
但是今日的后宫却不甚太平，长春宫里进出的宫侍和半夜被宣进宫里的医丞将原本该陷入沉睡的宫道搅得喧嚣不堪。陈太医丞在马车里扶了一把被颠歪的官帽，忐忑不安地揉了揉手指。
她看了许久医书才睡下不久，就被管家急匆匆喊醒。说是谕旨送到门前让她立刻进宫面圣。进了朱雀门本想下车步行，结果守在宫门口的庄总事勒令直接驾车进宫不得耽搁。这破天荒的皇命让她揣在肚子里的心立刻七上八下翻腾起来，一度以为是上头那位出了什么事。
马车绕过了大殿和太和宫，陈长依偷偷撩开帘子瞥了一眼，这才察觉马车正朝后宫的方向一路奔驰，有庄析坐在车前，他们也算是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内苑。
通往长春宫的宫道有些狭窄，马车无法入内，好在那里离太和宫的宽阔大道不远，即使步行也要不了片刻就能到。
她抱好医箱跳下了马车，宫道上已经被内侍挂起了灯笼，连青石板路上的花纹都如白昼一般看得清清楚楚。她心下一沉，总算是品出了点不详的味道。
“陈太医，快走吧，陛下等急了。”庄总事看她脚步略有踌躇，心下也明白他们这些总是出入宫廷，为皇家诊脉断病的人恐怕心里多少也有了数，但是时不待人，她拉了拉对方的衣袖，两个人便快步朝灯火最亮的宫宇跑去。
萧凤倾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正殿门口的花坛周围转了多少圈，她的身上除了就寝时的亵衣只披了一件对襟长衫，这在初秋的夜里显得格外单薄。但是她现在感觉不到什么温度，所有的心思都被屋里痛苦地呻吟和越来越低的喊声勾了去。
陈长依还没踏进长春宫的宫门就敏锐地闻到了空气中的腥气，这让她原本还有的一丝希冀彻底被打散。她匆匆走到女皇面前行了个礼，对方甚至都没有看她的想法就立刻挥手让她赶紧进屋去了。
庄忻合上正殿的门，这才舒了口气转身走到萧凤倾身侧。她接过一旁一直跟着女皇的内侍手中递来的披风，想要给对方披上，夜深露重，要是照顾不周让皇帝病倒，那她这大总管虽然没人敢罚，但自己也不免愧疚。
“别忙这些了。”萧凤倾抬手就将刚挨到肩膀上的披风推了出去，她的声音里含着压抑的低沉和愤怒，转过身又开始围着花坛焦急地踱步，“你过来，我有话交代你。”
庄忻跟了过去，始终保持落后女皇半步之遥，但却能将对方低声吩咐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内侍府的事你去弄清楚来回我，不管是死耗子还是活耗子，都要有个说法。”萧凤倾的眼睛在灯火的映衬下却冷得像块冰，细长的丹凤眼透出的威压让庄忻这种跟了她二十多年的人也有些心里发怵。
“如果问出来和……有关……”庄忻低下头去，有个名字呼之欲出但依然被她咽回了肚子里。
萧凤倾被正殿里一声突然增大的喊声勾离了片刻注意力，背在后背的手握紧了又松开，须臾之后，她像是咬着牙叹了口气，说道：“不是时候，现在还不是时候。”
“明白了。”庄忻低声回了一句，心里也不禁黯然，她和面前的这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度过了多少岁月波折，这一句话里有多少愤恨和隐忍，她怎会不知。
童岚站在自己偏殿的屋檐下，身边的侍官给他重新端了杯热茶想让他暖暖身子，之前的几杯一动没动全都冷了被换了下去。温北看他依然没有想喝一口的心思，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一墙之隔，正殿院子里灯火通明，而他们这里冷清的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人声、喊声、脚步声，闹得谁也无法入睡。
不过这样的日子，他们的主君似乎从不在意，也从不艳羡，仿佛一切都与他们无关。所以当童岚披着披风在屋檐下站了快两个时辰，眉宇里透着淡淡的担忧，从今宫后便服侍他的温北也觉得有些诧异。
“夜里风凉，公子还是回屋里去吧。”思虑再三，他还是出口规劝道。
童岚摇了摇头，发出一声轻笑，拿起茶杯抿了两口，而后长叹了一口气。“见我难得这么喜欢凑热闹所以觉得奇怪？”
“小人不敢，只是……”温北犹豫着挠了挠头，不解得看了看对面的宫室。
“只是什么？”童岚歪着头看向自己的侍从，嘴角含着一丝笑意，引着他继续往下说。
“只是隔壁的玉君主生产，用得着这个阵势吗？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
“住嘴！”童岚难得沉下了脸，立刻喝斥温北阻止他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他的侍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吓得跪伏在地上求饶。
“小人失语，小人该死！”
童岚长叹一声，俯下身将对方从地上拉了起来，皱着眉教育他，“这么多年了，还是学不住管住自己的嘴。有些话说得，有些话烂在肚子里也绝不能吐出半个字。忍，也得忍住。”
大约是童岚平日里对他很好，温北也并未有什么坏心思，只是嘴笨，脑子转弯转的慢些。看在他确实被吓到且诚心悔过，童岚伸手在他的额头上点了点，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可是岚公子，有时候这个忍，得忍到什么时候啊？”温北有些不好意思地揉着自己的额头，疑惑地发问。
忍到什么时候？
童岚沉默了起来，他的视线再次落在高高的宫墙上，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凄苦。
是啊，要忍到什么时候呢？

长春宫正殿的寝室里，宫侍们端着干净的热水和污浊的血水不停地进出，躺在床上的男人似乎已经没有了哭喊的力气。玉清和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身体的疼痛霸占了去，他甚至觉得自己还能呼吸都是天神赐福的奇迹。
“清和！清和！”恍惚之间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唤回了他一丝神志。
“长依姐姐……”有些干裂的唇发出一声轻微地回应，陈长依的脸忽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感到自己的嘴被温柔地打开，塞进了一颗冰凉的药丸。
“先别说话，保持体力。会有办法的，我会有办法的。”
陈长依进来后就没有停下来，几位比她早到的医丞在外室一筹莫展，对着药单愣是下不去笔。凭借多年行医的经验，她简单号了脉之后心里便清楚了七八分。内息虚弱，气滞凝结，不是什么好兆头。
约莫十年前做江湖郎中的时候，她什么疑难杂症没见过，若不是后来一路跟随萧凤倾，从边陲封地到京畿皇城，她恐怕早就闲云野鹤般做个逍遥散医了。可是朋友需要她，曾经她救不下乔矜，如今也不想再失去一位故友。
虽然那些医官世家出身的医丞们往日并不服她掌管太医院，但是今天萧凤倾就在门外，看那气势若是今天这位主子和皇嗣出了什么事，怕是丢官都是个美事了。所以即便看不上陈长依的出身，他们也必须唯命是从，这样出了问题，也好有人去担责罢了。
玉清和已经熬了三个时辰，现在气息减弱，孩子依旧没有见头。陈长依拿出了自己的独门丹丸也仅够维持平稳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会如何，她也没有十成的把握。
那几位医丞见她咬着毛笔的尾端坐在桌前半天也不动，心里愈发惴惴不安。过了片刻，陈长依长叹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飞快地在纸上落下几笔。她写了两份，一份交给了那几位医丞，让她们立刻去太医院抓药，那些学官她一时半会儿放心不下，所以必须得当值太医亲自前去。另外一份，她折了起来，塞进了胸前的衣服内。
“愣什么？！站在这等着发俸禄吗？”她瞪着拿着她写好的方子站在原地没动的几位医丞，怒气冲冲地吼道。说罢，便三步走进了玉清和的寝室。
“清和。”陈长依跪在床边，轻声喊着对方的名字，她伸手将已经汗湿的黑发从男人脸上拨开，露出一个微笑。
床上的人因为她的出现慢慢歪过头，虚弱地笑了出来，像是没有力气说话，带着水雾的眼睛仿佛会说话般静静注视着他。
“我……你信我吗？”
玉清和短促地喘息着，他看着面前的故友，努力伸出手握住了对方的手指。到了这个时候，陈长依对他说出这句话，他便也心下了然。虽然疼痛缓解了一些，但是虚脱的感觉越发强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力气撑到下一次用力的时候。
他微弱却坚定地点了点头，努力开口说道：“告诉凤倾……抱歉……还有谢谢她。”
陈长依的眉头跳动了一下，脸上的微笑似乎下一刻就要破碎，她有些没好气地捏了捏清和的手掌，从床边站了起。
“我才不管，你得亲口对她说，让我传话，得加钱。”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
萧凤倾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正殿的屋门，陈长依推门出来的时候立刻就迎上了对方那双凤眸里射出来的目光。她舔了舔嘴唇，硬着头皮盯着那道视线走了过去。
“请陛下借一步说话。”
庄忻感觉到身旁的人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硬，好似害怕面对陈长依接下来要谈的事情，她不由得垂下眼睛，转身将围在不远处等候服侍的侍从赶出了小院，自己也快步走到了门边，等候那两人的谈话结束。
“直说吧。”
“看起来你早有准备？”没有外人的时候，陈长依对面前的皇帝一向如此说话，仿佛对方并不是什么掌握着她生死的统治者。
“就算我不想面对，事情也终究会发生。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已经习惯了。”萧凤倾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满脸都是等待宣判噩耗前的死寂。
陈长依叹了口气，她从胸前掏出那张写好的纸，拍在了面前这个女人的胸前，看着对方脸上的表情终于松动，露出难得一见的迷惑和诧异。
“这是最后的方子，只有你有办法解决。”她捏住了萧凤倾想要立刻打开的手，一字一顿地说道，“孩子生下来之后，等你进了正殿再打开。”
她感到手中握着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是她的错觉一般轻微，转瞬即逝。萧凤倾的视线在她和药方上转了几个来回，终于接受了一般将它捏进了掌心。
“他……他有说什么吗？……”
就在陈长依松开她的手准备回到正殿之时，身后那个权倾天下的女人忽然像是卸了力气一般轻声问道。
陈长依停了片刻，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灯火都变成了虚无的光团在她的视线里扩散开来。
“他说：‘抱歉，谢谢你’。”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是听到了身后一声短促又压抑的啜泣，但是只有短短一声，便再无动静。她再次向前走去，这次身后再也没有人喊她停下来。直到走进殿里，陈长依关上门，仿佛脱力一般靠在门扉上，无声的咒骂了一句。
到底从哪里就错了呢？这该死的老天爷。
【TBC】

楼主风格比较慢热，但是每次更新字数有保证
欢迎多来看看，第一次写女尊原创，多担待

先mark，等养肥。

作者大大有木有文案介绍啥滴？

感觉仅这第一段，就有好多的伏笔啊。想看，催更。哈哈

皇城篇
章二
约摸半柱香的时间，被陈长依赶去太医院抓药的那群女官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她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将那群无用的人轰出了内殿，除了一直贴身侍奉玉清和的南黎和几个倒换热水的侍官，内室里便再无他人。
陈长依将太医院取来的几粒药丸交给南黎，让他去找温水化开，这个时候躺在床上的人早已食不下咽，她叮嘱南黎，就算是灌也得想办法让玉清和喝下去。
产侍正在帮玉清和轻柔地按摩，试图让下一波生产不那么痛苦。陈长依和对方交换了一下眼神，当下这种情景会有什么后果，估计只有他们心底早有了答案。
“清和，再有半柱香时间，你必须最后努力一次。”她俯下身凑到脸色苍白的男人身边，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像是要把自己的力气都传递过去一般，“如果下一次再不行，我不会再考虑那个小杂毛了，懂吗？”
似乎是被她那个乡野粗鄙的词逗乐了，玉清和的嘴角颤了颤，露出了一丝浅笑。他无声地看着面前的女人，他坚信对方明白自己眼睛里地祈求。他可以什么都不要，但是这个孩子，他必须要好好地保护它。即使，他甚至可能无法陪伴那个孩子看到明天的太阳。
“我明白。所以你也得明白，凤……陛下一直在外面等你们。”
玉清和听了她的话，闭上眼睛艰难的吞咽了一下，秀气的眉间皱起几道细纹，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痛苦一般。一抹清泪从他泛红的眼角滑下，没入了散乱在枕头上的黑发中。
短暂的休息时间转瞬即逝，当长春宫的正殿里再次响起痛苦的呻吟和叫喊时，萧凤倾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忍耐都耗费在今天夜里了。她瞪着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那艳丽的红色仿佛就像她被玉清和的声音扎在心头流出的血。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觉得自己的双腿都已经站得有些麻木。一声婴儿微弱的破啼声从内殿传了出来。她顾不得身后庄忻规劝她稍等再去的声音，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向了面前的宫室。
他还没来得及走进寝室，忽然想了陈长依交给她的那张纸。萧凤倾立刻驻足，摸出了那张药方，她急匆匆地打开以为事情会有什么转机。但是上面的话，就入同冬日里的冷水夹杂着碎冰一般，将她从头淋到脚。
陈长依留给她的根本不是什么药方，而是一句谏言——“时日已至，尽诉衷肠”。
萧凤倾走入内室，侍官正帮着产婆将一个小小身体包裹起来，屋子里回荡着的啼哭声就是从那个小包袱一样的东西上传出，她没有心思去管那个孩子，径直走到床边坐下，握住了玉清和的手。
床上的男人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气息，缓缓睁开眼睛迎上了她的目光。陈长依接过逐渐停下哭闹的孩子，使了个眼色让还在整理内室的侍从全都离开了屋内。她将怀里的小包袱递给了坐在床边的皇帝，对方这才依依不舍的将目光从清和的身上移开。
“是个男孩。”陈长依没等对方问就说了出来，她退了两步，郑重地朝床边的人跪了下去行了个僵硬地大礼，“恭喜陛下，喜得皇子。”
萧凤倾看着怀里的孩子，矛盾的情绪在她心里纠缠，像是一个永远拧不开的结。她瞥了一眼一板一眼的陈长依，心里明镜似的，她的老朋友在动什么心思她不会不知道。
“我……想看看他……”躺在床上似乎无法动弹的玉清和，撑着口气颤巍巍地说道。
“你别动。”萧凤倾听到声音，立刻转过身将臂弯中正闭着眼睛不知道何时睡过去的婴儿放在了床上那个男人的身侧，只要他稍稍转头就能看到那个孩子。
玉清和咬紧牙关，努力侧过身，想要伸手去摸摸那个孩子的脸，但是双手却像是有千斤重一样，使不上力气。
下一刻，萧凤倾立刻握着他的手，将他有些冰冷的指尖带到那个孩子的脸侧，让他轻轻碰了碰。
“他会好好长大，定是个有福气的皇子。”萧凤倾握着他的手一直没有松开，终于有一天，玉清和再也没有把手从她的掌心抽走。
“凤倾……”
玉清和抬起眼看着她，那双如玉般的眸子溢满了泪水，他张了张嘴，喘息了片刻才慢慢开口：“我的一切……都托付与你了……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别说了。”萧凤倾露出一丝苦笑，她双手将对方冰冷的手掌合在掌心，紧紧地握着，就像一个想要努力握住流沙的孩子。
“我都知道。是我当初一意孤行，是这个皇位权力逼我必须这样做。我对你很抱歉，对乔矜的死只有悔恨。我不要你的来世，清和……”她伸手替床上的爱人理了理鬓边的湿发，“若有来世……别再遇到我了。”
玉清和的嘴角颤动了一下，他感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落在了他的指尖，他的手背上。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感到释然了，逐渐发黑的视野让他似乎察觉不到周遭的一切，但是有句话，无论如何，都想要说出来。
“我原谅你……凤倾……你也，原谅自己吧……”

有吞楼滴滴我

第二章看完，疑问更多了哈哈。坐等揭谜底。

啊这，果然吞了一楼，楼下补一下9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