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妻子为我出门求医再没回来；两月前村里举行了驱鬼仪式；我想起儿子“落地”时的哭声，想起轮船、火车与枪炮，还想起那些消失的人。他们此刻是否在窗外凝视我？我躺在床上回忆许多往事，它们如流沙一般难以把握，生命似乎正走向终结。
是时候了……
我听见窗外传来喃喃细语，我又听见喉咙里钻出微弱的叹息。紧闭的眼睑锁住将醒的梦，我分辨不出谁在低语，是翻飞的破油布还是雨里轮廓模糊的影子，抑或者是我这具老迈的躯体。多年以前，我还拥有一副年轻的身体，在风雨中飘零。
我凭着窗外呼啸的风，回到三十七年前的战场，坠入被烈火炙烤、流着血水的城市。那时是秋天。我们夏季踏上他们的国土，在天气变冷前已伐倒他们的旗帜，然后城市流血。许多树叶被迅疾的风刮落，绿的、黄的树叶从夏季飘到深秋。
我握着枪走在燃烧的大街，破败角落闪现出一对对眼睛。他们站在阴影中一动不动。我扣动扳机，惊飞觅食的秃鹫。于是他们也作鸟兽散消失于阴影深处，留下中枪倒地的同伴和扬起的尘土。那些细微的土屑飘进光亮处，呛得我直咳嗽，将我拉回现实。使用多年的木板床也随咳嗽的节奏前后摆动。
我听见有人压着步子从隔壁屋摸到床边坐下，床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摇摇欲坠。想起来我有一个儿子，此刻他该在床边查探我的状况，但我睁不开双眼。我隐约听见他说“不要放弃”，腔调像极了三十七年前那个男人，而我当时也躺在床上，胃里高浓度的酒精翻滚不停。几番呕吐后我从醉酒状态醒来，看清了他的脸。
他脸部有些褶皱、头发花白，衣裳整齐但不干净。在这个节点，干净的淡水是奢侈资源，可他还是为我倒了一杯开水。他说我喝醉了要开枪自杀，劝我不要轻易放弃。他该认得我这身军装，却仍施以援手，更没有趁我醉酒之际送我上天堂。或许我应该下地狱，这是杀死战友的人的下场。我并不想杀死那名战友，那些战友，一名年轻的士兵想要活下去有什么错？当然，这些抗诉不会见诸天日，只能永远地埋葬。
接过他递来的水杯，我向他讲述家乡的烈酒与美食，讲述战争伊始我们的舰艇乘风破浪于风和日丽的上午闯进他们小小的港口。浑身漆黑的庞然巨兽鸣响了汽笛，激荡的浪花犹如前爪拍打着码头，码头上一名男孩看着漆黑的军舰如痴如醉。当时我靠着船舷看他一步步跨过警戒线并最终坠入大海。男人说那个男孩精神不太正常，嘴上常挂着“未来”。
头发花白的男人确实是和蔼可亲的老人，他的温情开启了我尘封的秘密。我向他讲起死在我枪下的战友，讲起在燃烧的大街被枪杀的孩童，以及其他和我有关、和我无关的在战争中像狗一样死去的人们。他的表情从温和到同情再到悲伤，又从愤怒转为讶异和惊恐，倒地时打翻了水杯。直到我嚎啕大哭地从他胸膛拔出匕首，他的神情归为平静，嘴里含糊地吐出“是时候了……”。
我只想活下去啊！那些秘密就应该永远埋进土壤，随着落叶一同腐烂。
从此，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又多了一个徘徊的人影。他们缓缓挪动从我的梦境走出窗外，出现在夜间，出现在滂沱大雨中。我曾逃避过他们，驱赶过他们，猎杀过他们。他们却一直都在，如精神养疗所外打着花花绿绿雨伞的人群，如亦步亦趋的幽灵，甚至数量还有所增加。
战争结束时，我们乘着黑色铁皮的火车离开。它像一条吞云吐雾的黑龙飞翔于旷野。我注意到远处一间房子的窗户，有一名男孩正在窗户后伫足，是那个在码头落海的男孩。强风席卷了旷野，我被从火车头飘来的烟雾呛醒，仿佛要咳出血。我又回到多年后定居的村落，回到风雨中飘摇的房子。
窗扇被北风吹开，又被人合上。
有人在我耳边呢喃，他说他去给我请大夫。几天前我的妻子也说了同样的话，于是我们爆发争吵，最终我作出让步同意她的做法。她离开时，我暗自松了一口气，我还不忍放弃生命，与儿子诀别。过去许多年，我难以生活在阳光下，直到儿子出世，我的生命好像终于摆脱那些人影的束缚而得以延续。现在，我的儿子说要去请大夫，他会如他的母亲一般消失在雨幕。
我努力张开眼睛和嘴巴却办不到。外边的雨更大了，雨滴一遍又一遍打在窗沿，溅落到身上。我的脖子感受到冰凉的触感，是一双双没有温度的手。它们捂住我的眼睛和口鼻，使我不能言语，让我看不见黑夜里的烛火。
正厅大门正被关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他们说，是时候了。于是我回到那条燃烧的大街，拔出手枪对准脑袋。
砰。大门被关上，将不可告人的秘密连同落叶埋进泥土。
随着枪响，我看见树上的乌鸦向我扑来，铺天盖地。

“是谁杀了我，而我，又杀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