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
王安才那么一丁点儿大的时候,就像棵小豆芽,我失去了我的丈夫,我的官人,我爱在淅淅沥沥的和光里、仰着头替他剪未干净的胡茬儿的那个人。小毓说要走,我把手臂抬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抬起来,头一回发觉她已生得这样高颀,摸不着她的脑袋。她是这乱世的孩子(诚然地,这是一个海清河晏的时代,文化昌达,生活富足,但我还是要很有底气地讲:这是个乱世),我没有理由说不好。
东京的季节变幻得很稳当,那个时辰——我是说王季刚死了的那阵子,东京刚刚步入雨季。我原本不喜欢雨天。但是天老爷替人把眼泪哭尽,教梅子雨下得呕心沥血,我趴在牗边,感到一种大火烧灭森林后的疲倦的畅快。家庭的作用在于,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为他活下去;父母死了,孩子为他活下去。王安还不晓得死亡是什么,只会朝你笑,看他那个眼眉,生得真是很像王季。
吴鹊娘身上,有着非常传统的美德,中国封建时代的妇女极致的柔韧。她不是没见过寡妇,她坚信,倘若须要她操持生计,独力抚养两个孩子,她也绝无二话,并可以做得很好。眼下,她仍享受着朝廷的奉养,不愁吃穿,女儿已经远去,绝无拖累,又有一个儿子傍身,境况说得上很良善了。但她——我,却觉得闲得快发霉了。我有大把大把的光阴,把一切滚烫的爱意都咀嚼到残羹剩饭似的冷淡。
约在一千年后,将会有一位恃才傲物的作家,她的文章像琉璃云霞一样华彩而易碎,她在书里,这般冷酷而精准地描绘出这是什么样的一种生活状态;她写道:
“回忆不管是愉快的还是不愉快的,都有一种悲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