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户开着,烈日照着这房间——一个独居男孩的巢穴。窗帘时而被吹胖,时而靠紧玻璃,把太阳的影子拉来扯去。小舟躺在影子里,揪着窗帘底下的穗子。窗帘穗像穿着裙撑的美人,在小舟眼前摇曳身姿。
“呲——”高压锅沸腾了。
小舟连滚带爬地冲进厨房扣上阀子,阀子呲呲喷着汽,他把火关小,推开窗户透气。
楼下有一辆货车,工人扛着家具鱼贯而出。一个女孩在边上看着。她一头黑发像瀑布一样倾下来,穿着蓝纱裙,背着琴箱。那女孩瘦骨伶仃的,衬得箱子很大。抱着胳膊时,可以看到她胳膊肘的骨头。
他不由得猜想她也是来学琴的。这小区里有一个老师,在国内最好的音乐学院任教,平时在外面带课 ,很有名气。但他不确定她是不是来找那个老师,他只知道这个老师教钢琴。
他的目光回到她身上。女孩看着十五六岁的样子。他多少有些嫉妒这种青春的气息。
虽然小舟也不过十八,但他和别的学生不一样,他两次考音乐学院附中落榜了,现在休学,母亲花了很多钱请这位老师补课,希望他高考考上音乐学院。母亲付出了这么多财力,他甚至不敢在乎自己的年纪。初中他就复读一年,高中再休学,即使穿着校服出门,小朋友也会叫他叔叔。
他酸溜溜地盛饭去了。
午饭是骨汤,加了太多水,味道很淡。他拧开老干妈倒辣酱,红油掉进汤里,碗里开出一朵又一朵红花。
吃完饭,洗了碗,小舟暂时歇下了。楼下的邻居不让他十一点半到两点这中间练琴,他也不大想踩着弱音踏板练,破坏手感。跟母亲说了弄个隔音板,还没见母亲拿来。
像这样的客观条件限制他的努力,他其实是侥幸的。只有母亲来电询问进度他才有几分愧疚。而母亲每星期都过问一次。他一开始毕恭毕敬,后来恼羞成怒,觉得母亲咄咄逼人,以至于他有两次对她很刻薄。事后他又觉得有罪恶感。如果不是心虚,也不会把母亲一周一次的关心当成控制欲。自从有了这三个字作把柄,他像有了武器,可以用来伤害母亲,可以时时提醒母亲曾经对他的苛刻,每次他回嘴,都以为在代表自己的正义惩罚她。
他翻了个身,困和醒在他脑海里搏斗,每当他试图进入梦乡,一股焦虑的情绪又把他扯出来。那个女孩挺挺的背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眼前,两条腿倒是很好看,线条直。他又想着两条细胳膊,想着她背上的琴。他隐隐希望她能找他老师上课来,又希望她不会弹。对手还是少了好,于是祈祷她不是这一届的……
两点钟,他头疼欲裂地醒来了,发现枕头掉到了地上。他揉了一会儿风池穴,还是顶着沉重的脑袋坐到了钢琴前。琴上放着一本日历,一个绿台灯,一个塑料笔筒,还有一个天音牌的节拍器。活动手指之后,他开始练音阶,弹得咣咣响。他的左手总跟不上右手,无论是颗粒性还是灵活性。小拇指关节也折成L形。他停在这个片段上不停地重复。慢慢地,汗水濡湿了T恤,腋下全湿透了。他此时像掉进钢琴地狱,烈火烹烧着他的左手,无用的左手,**的左手,软弱的左手,趾高气昂的右手在睥睨左手。
日历静静地回望他。上面涂了几个日期,最近的是在明天。上午十点回琴,下午三点接电话。
他不想让老师给母亲打电话,下定论说他没有考音乐院的天分。尽管这其实是一个板上钉钉的事实,他还是想让母亲有一点盼头,也让自己在别人眼里有一点价值。
他打开节拍器,调到一分钟四十拍,苦楚地按下琴键,手指在钢琴上挪动的样子,就像黄河上的纤夫在拉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