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了生命里的两个挚友。
如果说我与小兰的相遇还带了点“美救英雄”的浪漫戏剧意味，那么，我们和小龙的初见，则完全能够用“针尖对麦芒”来形容。
“要知道丫鬟偷听主人说话是要受罚的。”
“哦还有你，老兄，这儿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小公子，他和我年纪相仿，一身白衣，鼻梁上挂了副滑稽的眼镜——明明看起来是个读书人，却似乎对如何用一句话挑起别人的怒火颇有心得。
我一点也不在意那些话，对自己看起来很土这件事并没有感到什么可惭愧的。但我身旁的小兰却忍不住涨红了脸，跳脚道。
“胡说！告诉你，我们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是来找府尹大人汇报公务的。”
“你撒谎！少林寺从来就不会有女的！”
“你敢说我撒谎！你这个书呆子！四眼田鸡！”
之后小兰就和那位小公子打了起来。
好歹这也是唐府尹家的地盘，我急着劝解，可他们两个人之间简直像商量好了似的拳来腿往，根本不给我开口的余地。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打翻了兵器架，接着将隔壁间的唐府尹和三藏方丈一同引来这里。
长辈们将他们俩拉开，互相介绍了几句，这时我才知道眼前的少年原来是唐府尹的儿子，名叫小龙。
“有什么了不起的。”小兰在边上满不在乎地嘟囔道。我朝小龙的方向望过去，他的脸色果然已经黑了一半。
接着，三藏方丈又把对我父母说过的那番话原封不动地朝唐府尹复述了一遍，小龙惊呼出声：“什么？去少林寺修炼？”
“他？”小兰惊讶中又带了些鄙夷。
“少林寺是习武的地方，可我的志向是当一个文学家。而且……我才不愿意和女孩子一起修炼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小龙头上，小龙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注视，继续摇头晃脑地道：“女孩子就应该安安静静地在家待着绣花，整天舞枪弄棒的有什么用？”
“粗鲁，没有女孩子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可爱。”
室内突如其来的沉默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小龙，道歉。”
打从我们见到唐府尹起，他一直都是一副和蔼可亲、好脾气的模样，即使刚刚小龙和小兰在阁子里打了架，他也没像我爹一样把小龙抓起来打屁股，甚至连那几句责怪也是不痛不痒。可现在，他沉下了脸，用一种十分严肃的口吻勒令小龙道歉。
“可我说的明明都是实话！”
“不用了。”
小兰冷淡地看了小龙一眼：“他说得对，女孩子得有女孩子的样子。可前有花木兰替父从军，驰骋沙场，后有梁红玉保家卫国，屡建奇功……”
“难道这就不是女孩的样子了吗？”
在小兰跑出去的一瞬间，我看到了她红红的眼睛。
之后，唐府尹当着我们的面非常严厉地训斥了小龙。
如果你学不会尊重别人的话，无论今后能取得多大的成就，你都只是个失败的人。唐小龙，你想成为一个失败的人吗？
小龙沉默良久后才不情不愿地摇了摇头。
也许刚刚我还在为他的言辞愤怒，但现在，我看着他在父亲面前垂头丧气的模样，竟然悄悄生出了一点同情之心。
我想，小龙应该不是坏孩子。

这个念头在少林寺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得到了证实，我和小龙一起晨训，一起练功，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偷偷在背后抱怨玄风长老。小龙曾经随父亲游历过名山大川，遍访天下名士，他的肚子里有数不清的逸闻趣事。可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爱听这些，因为他们觉得这些故事仿佛是高高在上的府尹公子对他们的嘲讽。
而我在少林寺的另一位好朋友，就是小兰。她是我见过最聪明、领悟能力最强的女孩儿，没有一个男孩子能够比得上她。玄风长老总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拍拍小兰的肩膀说：“你们要多向小兰学习。”于是大家纷纷为小兰鼓掌，可私底下却根本没有人愿意和小兰做朋友——只因为小兰是个女孩儿，还是个让他们颜面扫地的女孩儿。
我看着小兰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桌子边啃馒头的模样，忍不住捅了捅边上的伙伴：“嘿小龙，我们去和小兰一起吃午饭吧。”
“为什么？”小龙只瞥了一眼就飞快地收回视线，“我才不要呢。”
“你不会还在对小兰今天压你一头的事情耿耿于怀吧？”
“我哪有——”

“哟，这不是玄风长老要我们好好学习的花小兰吗？学习你什么？一个人啃馒头吗？”
陆言领着他的小跟班们路过，对小兰冷嘲热讽了几句。

我拍案而起质问陆言这话是什么意思，身边却有人拦了我一把，接着悠悠地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陆言，玄风长老今天好像还罚你绕着少林寺跑十圈吧？”
“这与你何干？唐少爷替这个丫头说话，难不成这么快就忘记课上被她羞辱的事了？”
“确实与我无关。”小龙吃完了饭，正慢条斯理地擦着他那双手，然而嘴里说出来的话仍是那么气人：“我只是纯粹看你不顺眼罢了。”
陆言畏惧玄风长老的威严，当下瞪了小龙一眼便愤愤地转身离去。
我拍拍小龙的肩膀说：“干得不错，小龙。”我的余光瞥见小兰站了起来，正慢慢往我们这儿挪，我想只要小龙这时说上两句打抱不平的话，他们就有机会和解。
谁知小龙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我说的都是事实，谁让陆言上次说我那些见闻都是胡编乱造来着。”然后便提起剑离开了。
小兰已经走到我面前了，她顿了顿，朝我微微一笑道：“小虎，谢谢你刚刚仗义执言。”说完也便走出了门。
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揉了揉脑袋，觉得苦恼极了。

但很快，我就不那么在意小龙和小兰的事情了，因为有更大的事情值得我去挂心——随着黑狐帮的不断发展，少林寺的日子也就变得不那么俗常，而是渐渐掀起波澜来。
比如这一次，三藏方丈中毒的事件。
医僧在闻了方丈的茶水之后，断定他中了一种名叫黑莲花的毒。巧的是，案发时我正带着同样被饥饿驱使的小兰在厨房里偷馒头，误打误撞间看到了一个形迹很是可疑的武僧。
我们将情况汇报给了玄风和龙川两位长老，玄风长老却吹胡子瞪眼道：“胡说！少林寺里怎么可能有卧底！”龙川长老也不甚在意地打着哈哈：“孩子们，现在不是玩游戏的时候，快回去练功吧。”总之，没有人愿意相信我们两个孩子的说辞。而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我们发现那个武僧混入了寻找解药的队伍。
现在怎么办？小兰看了眼昏迷不醒的三藏方丈，咬牙道：“走，我们一定要在那个叛徒拿到解药之前阻止他！”
我们准备去马厩里偷偷牵两匹马出来，却撞上了来找我的小龙。我把事情和盘托出，小龙略一思索便道：“骑马去赶不妥，不出少林寺的门就会被拦下……有了，我们可以混进那辆车里。”
莫大叔常常驾车往少林寺运送水果，且他本人还是个聋子——这方法真是不错。然而最让我惊喜的，却是小龙口中的“我们”二字。
“我还以为你会更喜欢待在藏经阁看书呢。”我把桃子往衣服上擦一擦，递给小龙。小龙嫌弃地看了一眼，推眼镜道： “这可是为少林寺立大功的好时候。”他瞥了一眼掀起帘子看风景的小兰，有意无意地补上一句：“再说了，冒险毕竟是男孩子该干的事情。”
出发之前你怎么不这么说——我在心里狠狠翻了个白眼。
一路上还算顺利，我们碰见了那个下毒的叛徒，同他交了几回手，然后便赶往幽灵沼泽采解药。那是个八百年没见过天日的地方，阴暗、幽森、不怀好意，我们一靠近花，便有无数骷髅从天而降，将我们团团围住。
“小虎，你爬得快，你去摘花。”小龙执剑挡在前头，“实战可不像玄风长老的课堂，花大小姐小心可别伤着。”
“谢了，唐大公子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小兰娇喝一声，飞身而起用鞭子抽碎了两三个骷髅。
小龙小兰尽可能地帮我吸引了火力，我趁着机会往树顶上爬。眼看离花只有一点点距离了，斜刺里忽地有一个骷髅扑了过来，我闪避不及，胡乱在空中扯了一下，紧接着连人带花掉了下来。
“小龙当心！”我一边去够花，一边提醒小龙注意身后的危险。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小兰就已经敏捷地甩出鞭子击中骷髅的头部，而此时的我也成功拿到了花朵，团团包围的骷髅刹那间就化作了齑粉。
我们火速赶回少林，没想到医僧却在拿到花的那一瞬间撕下了伪善的面具。小龙拦住了怒火中烧的我和小兰，将他如何心生怀疑，又如何使调包计的过程娓娓道来。在场的人都听呆了，而当他拿出那朵真正的解药花时，大殿里有一瞬间的沉默，接着所有人齐声为小龙欢呼起来。
小龙站在大殿中央，整个人是说不出的神采飞扬。
我承认，我对小龙一个人出风头的事情有点不满——当然了，只有一点点而已。我还是很为小龙高兴的，他不是那种只会掉书袋的呆子，他是个真正的聪明人。
我不由自主地为小龙鼓掌，却忽然觉得手有些痛，低头一看，原来它已经肿起来了。我担心小兰会因此笑话我，转头往她那一看，发现她的手和我也没什么两样——只是她还没注意到这点，眼睛仍旧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小龙罢了。
三藏方丈服下了解药，医僧和那个叛徒也已经被少林寺抓了起来，事情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我们三个迎着夕阳走出大雄宝殿，感觉身上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等等。”小龙突然叫住了走在最前面的小兰， “我……”
“咕——”
迎上两位好友无奈的眼神，我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解释道：“这可不怪我，毕竟冒险是个消耗量挺大的体力活……”
谁知话音未落，小兰和小龙的肚子同样也发出了两声短促的叫声。我们三个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后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来比赛吧，最后一个到厨房的人没有馒头吃——”
“抱歉了小虎，我可先走一步了——”
“这不公平！喂——你们两个等等我——”

就这样，我们三个成为了非常好的朋友，同时也组成了少林寺里最棒的冒险团队。我们智斗怪物，赶走海盗，四处寻宝，终于在山洞里找到了一整座金山，从此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好吧我承认，那是我昨天梦里的内容。
虽然在其他人眼里，这些只不过是孩子间的小打小闹，但我陈小虎以生命发誓，我们真的经历了很多次紧张刺激的冒险活动，比如说刚刚——我和小龙冒着风险去把陆言揍了一顿。
结果显而易见，我们被玄风长老罚站了。
黄昏时分，小兰拿着馒头和咸菜疙瘩来解救我们。我们像从前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或蹲或坐或靠着城墙上的老树根，一边吃饭，一边漫无边际地聊天。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出了少林寺，你们想去做些什么？”小兰看了会儿紫黄交杂的晚霞，忽然道。
她难得羞怯地笑了一下，试图用一种描述梦境的口吻去描述她的梦想：“我希望，呃，我能成为故事里的女侠，然后去扶助弱小、惩治邪恶。”
小龙交叠着双腿双臂，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们，我可是要考状元的人吗？”
“小虎，你呢？”
我？
面对伙伴的询问，我喝了口水，让水流慢慢把堵在喉咙里的馒头顺下，说：“我想成为一个大英雄。”还未等他们做出什么评价，我又补了一句：“……然后就去帮家里种地。”
小龙狠狠地嘲笑了我，小兰瞪了他一眼，安慰我说，小虎，这同样也是一个了不起的梦想。
她的眼睛里盛满了落日余晖的温柔，可我却从中非常清晰地认识到，小兰她只是尊重我的梦想而已，并不代表她就完全认同。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她和小龙更像是一路人，他们都有着自己的骄傲，无法忍受平庸——尽管，他们总是用赌气斗嘴闹变扭来掩饰这一点。
可是我的好朋友们啊，他们却并不知道，这个世界太瞬息万变了——比如说，我的大哥读过很多书，可照样还是只能干农活——又比如梅丽大嫂明明是千金小姐，却最终还是选择嫁给了我大哥。
不过这些话我并没有说出来，我的嘴太笨了，它往往表达不出我真实的想法。

冬天临近了，跟在它身后的还有小龙的生日。从前这个时候，他已经亢奋得不成样子了，整天在嘴里叨叨“父亲会送我什么礼物呢”“不知道今年会有多少人来祝贺我的生日”，即使受到玄风长老的批评也毫不在意。晚上我躺在床上昏昏欲睡，他还在我耳边嗡嗡直叫：“小虎你说，当他们问起我取得的成就时，我是该讲雪域神妖那次呢，还是隐形薄纱那次？”直到挨了我一枕头后才肯安静下来。
但是今年，小龙他太安静了，安静得让我有些不习惯。当我在饭桌上试探性地问起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时，小龙无语地看了我一眼，夹走我碗里的肉丸子还顺道嘲讽道，你脑袋是不是出问题了小虎。
很好，他还知道骂我，证明没什么大问题。我把这样的结论汇报给小兰时，她同样露出了无语凝噎的表情。
“我们去找三藏方丈吧，没准他知道点什么。”小兰拉着我往三藏方丈的禅房里走去。
禅房里没人，书桌上却散落着一沓被风吹乱的信笺。小兰随意地扫了两眼，却突然劈手拿起了其中一封。
一方面，我对我们这种翻看别人隐私的行为产生了背德感；另一方面，我又因为自己的不识字而对信件内容更加好奇。就在我终于忍不住想叫小兰给我念一下时，三藏方丈踏进了房门，诧异地问我们在做什么。
下意识地，我露出了心虚的表情。小兰则不然，她拿着信上前一步问道：“三藏方丈，小龙的父亲真的不打算来接小龙了吗？”
我惊讶地朝三藏方丈望去，他悠悠地叹出一口气道：“府尹大人并没有把话说得那么死……小兰，你知道的，小龙的父亲是掌管整个开封的府尹，是百姓的衣食父母，这注定了他的很多决定都是情非得已。”
“可他首先是小龙的父亲啊。”小兰低头喃喃道。
“那小龙的娘呢？”我不解，“难道小龙的娘也这么忙吗？”
三藏方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告诉我们，小龙的娘在生下小龙后不久就去世了。

搓绵扯絮似地下了两三天大雪，天空终于在今天放晴了。云破日出，整个世界都被银色笼罩起来。我看着身边的小龙，想着自己是不是有些太贱了，平常总是嫌弃小龙爱念一些酸倒牙的诗句，可真到了他一句话都不说的时候，我倒又情愿自己的牙都掉光了。
今天是小龙的生日，按照往常的惯例，小龙的父亲会来少林寺接他回家。为此，小龙还特意请了一天假，跑去城墙上坐着等他父亲的车马。
至于我和小兰嘛——反正早就把逃课当成习惯了，多一次少一次也无所谓，大不了明天再让玄风长老训上一个时辰——也偷偷溜了出来，陪着小龙。
城墙上视角很好，可以清楚地看到两个扫积雪的僧人和消失在林间的蜿蜒曲折的山道。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的？高处什么寒冷？一阵冷冽的风吹过，城墙上就响起一连串喷嚏声。
冷死了，我的脚趾头都快冻掉了，咱们还是快回去烤火吧。我是多么想听到小龙说这句话，甚至于我还想直接告诉他真相。但这个提议在之前就被小兰毫不留情地否决了，她反问我说：“不然你认为小龙为什么不高兴呢？”我哑口无言。
最后还是小兰细心又稳妥，从屋子里拿出奶奶织的东西，给小龙带了个耳罩，给我套了双手套，自己则围了条围巾，才让我们不至于被冻死。
少林寺门前被扫出一条道路，上面映着来来往往的车辙。帮忙送炭火的莫大叔，下山去采买的武僧，送订货来的铁匠，外出公干的兆真长老……天渐渐擦黑，回廊上点起了灯，柔和明亮的灯火汇成一条暖黄的河，流过厚实的雪地，流经簌簌往下落雪的松树，流出少林寺的大门，往山脚下的万户人家涌去。
在一片静谧祥和的氛围中，小龙突然同寻常没什么两样地笑了起来，用一种轻快的语气说：“看来我父亲今天是不会来了……我们回去吧。”
他想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却因为腿麻而打了个趔趄，小兰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然后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会意，趁小龙不注意悄无声息地离去。走之前，大风不小心把小兰的一句话刮进了我耳朵里。
“小龙，其实……我还没有见过我的爹娘呢。”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没过多久，庭院里便多出来了一个庞然大物——圆圆的脑袋和圆圆的身子，身子两侧各还插着一根树枝，锅炉灰涂的眼睛，藤蔓做成了嘴巴，正乐呵呵地对着小龙和小兰笑。它的肚子上还贴了张小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生日快乐几个字。
我听见小龙哭笑不得地说：“这个胖乎乎的雪人，不会是我吧？” 接着他又道：“这肯定是小虎的杰作了，别人可堆不出那么丑的雪人，也写不出那么丑的字。”
我从雪人背后跳了出来，愤愤不平地抗议道：“你也太没良心了吧小龙，我辛辛苦苦堆了那么久呢！”
“不是我说你小虎，你送什么不好，非送一个雪人，搬也搬不进，用也用不了，太阳一出来就会融化。”小龙明明抑制不住疯狂上扬的嘴角，却偏偏还要做出一副嫌弃的模样说：“而且这个雪人哪有一点儿像丰神俊朗、迷倒万千少女的我呢？”
“是还挺不像的。”小兰笑眯眯地蘸了点用剩的锅炉灰，在雪人的眼睛那儿画上一副眼镜，接着又抱起小龙的剑放在雪人的身侧：“不过现在这样就挺像啦。”
剑首上，一缕崭新的编得歪歪扭扭的青色剑穗正随风飘荡。
“小龙——”小兰在他身后低声道，“新的一岁，四季平安，万事胜意。”
我看见小龙眨巴了一下眼睛，马上接着道：“你可别太感动了小龙，下次我过生日了都要你还回来哒！”说完就朝他砸过去一个雪球。
“陈！小！虎！”被糊了一脸雪的大少爷咬牙切齿地从地上搓起一团更大的雪球。
之后的事情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直到早晨三藏方丈把我们从厨房里叫起来的时候，我的脑子还是稀里糊涂的。好像……我们打了一会儿雪仗后，小兰把我们叫到厨房里来烤火……顺道给小龙下了碗长寿面……然后就拿出了两瓶酒……对了，酒，我们昨天晚上喝酒了。
酒的后劲不小，小兰还在迷瞪呢，我看向小龙，他也是一副停止思考的表情，直到府尹大人站在他面前时，他才不可置信地擦了擦眼睛叫道：“父亲？！”
“抱歉小龙，最近实在是太忙了。我想在昨天之前抓紧完成所有公务，然后来接你一起过生日。没想到开封府的一间客栈突然起火了，为了避免造成更多损失，我不得不留下来……”府尹大人把小龙搂进怀里，“你不会怪我吧，我的孩子？”
“当然不会。而且，坦白说，这是我生命里最难忘的一次生日。”
小龙向我眨眨眼，还戴在耳朵上的粉红色耳罩显得异常滑稽。

黑狐王和他的黑狐兵已经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反扑得异常凶猛。有不少少林弟子在这样的袭击中身受重伤，甚至失去生命。
我收到消息之后急急地朝小兰的房间跑去，没想到有人比我到得更早，焦急冒火的声音即便透过门缝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花小兰你是不是脑袋有病？！”
我吓了一跳，不敢相信小龙竟然会这样吼小兰。
“三藏方丈叮嘱我们多少次了，现在最好不要正面和黑狐兵起冲突。可你呢？你就蠢成这样，打不过也不知道逃跑？是，我知道，花大小姐是少林寺唯一的女弟子，是大英雄，未来还是要当女侠的人——可你也得活的到那天才行吧？”
这样尖酸刻薄的话，也就小龙敢说了。我以为小兰肯定会发火，没想到她拍拍自己的床边问：“你累吗？要不要坐下再说？”
“你别想扯开话题！”小龙像只炸了毛的猫。
小兰伸手去拉他的衣袖，小龙还要挣扎，被小兰一句“再这样我的伤口要裂开了”给唬得不情不愿地坐下。看着他气鼓鼓的侧脸，小兰忍不住笑了。
“我说，大少爷，你发这么大火干什么啊？上次在开封的时候，你不也想都不想就跳进下水道了吗？同样任性妄为、害我们担心了好几天的你好像没有资格指责我吧？”
“你！”
里头火药味很浓，我在门口有些尴尬，为自己该不该进去和进去之后该帮谁说话而犹豫着。
“小兰，其实你……”小龙的语气突然软和下来，“我……”
然而他欲言又止了半天也不见下一句话。
“好啦好啦大少爷，我保证没有下次了，再啰嗦下去都变成老妈子了——小虎，你站在门口干什么呢？”
“小虎，你来得正好。你来伺候这位大小姐吧，我可管不了她，我要去藏经阁看书了。”小龙起身，瞪了眼小兰，和我打个招呼就走出了房门——其实是往煎药的地方去了。
我看着小龙的背影，心里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那不过是我们数以万计冒险中再平常不过的一次，开封府最有可能考上状元的徐贡士无故失踪，经过我们的一番查探之后发现，原来他和狐族公主相爱，被掳到了狐国长相厮守。可惜结局并不那么美好，故事的最后，徐贡士决定回到现实赴京赶考，狐族公主也成为了狐国下一任女王，两人从此一别殊途，不复相见。
我不懂两个相爱的人为何无法相守，更加不懂一向对着干的小兰和小龙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的前所未有的默契。当只剩下我和小龙两个时，我终于忍不住向他提出了这个疑问。
小龙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很理所当然地说：“不然呢？你是想让徐贡士放弃自己的鸿鹄之志，在狐国待上一辈子呢？还是让公主逃避她身为继承人的责任，从此陪在徐贡士身边做一个相夫教子的好妻子？”
“可是他们明明深爱着对方，而且还有着那么多美好的经历。”
“这就足够了，小虎，至少他们还是幸运的。”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有人穷尽一生也没能体会过爱情。”
我站在十八岁的当口，第一次听到相处六年的小龙说出这番有关爱情的论调。我觉得他大概又是在故作深沉，可他脸上的表情又分明在告诉我不是这样。贴合这样的气氛，我下意识地问道：“那你和小兰……”
日晚归巢的鸟儿扑棱着翅膀从我们头上掠过，小龙愣了下，然后摆摆手说：“我们俩什么都没有嘛。”

黑狐王一朝覆灭，天下又迎回了久违的太平。在一片喜悦祥和的气氛中，小兰只留下一张纸条，便不告而别地踏上了闯荡江湖的旅程。我谢了封赏，回到陈家村继续种田。小龙的变数最大，经过这次战役，他决定投身边疆，继续保护国家安宁。
我送他到开封从军，临行前，队伍却发生了骚动。打听之下才知道，原来是有个小姑娘女扮男装混入军队被发现了。
小龙凭着自己大将军的身份驱散了或善意劝阻或恶意嘲笑或看热闹的人群，因为女孩的身板还很娇小，他便稍稍弯了腰问：“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姑娘涂在脸上作掩饰的泥巴被泪水冲刷得一干二净，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但眼睛里却明明白白地写着倔强二字。她用袖子随意抹了下脸，说自己叫小菱，爹爹在戍边时战死了，没过多久娘也因病去世，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便想要投军为她们一家报仇。
说到后来，小菱似是想起了旁人的嘲笑和冷眼，皱了皱眉忍住了欲落下的泪，颤声反问道：“那些军官，他们为什么要拦我？说什么女子不能打战……花木兰能够替父从军，凭什么我不能够？”
我看向小龙，他掏出手帕的动作微微一顿，轻手轻脚地给少女擦了眼泪后，这位素日轻狂自大的少爷难得温柔地宽慰道：“怎么会不能呢？”
“你可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女孩子，能做出这个决定，你就已经胜过很多人了。”
见小菱已有所动摇，小龙乘胜追击地道：“不过，你应该还没学过武功吧？按照你现在的身手和体格，要上阵打仗恐怕还很危险，你也不想让你的爹爹和娘亲看着你白白送命吧？我让这位哥哥带你去见一个人，让她来教你武功，等你学成以后再来投军，好不好？”
“小虎，这孩子就交给你了。凭着我们那么多年的默契，你可别说不知道小兰在哪儿这种鬼话。”
小龙朝我挥了挥手，眼神却一直注视着我身边的小女孩——准确地说，是在透过她怀念着什么人。

小龙在开封漫无目的地待了两个月，不知皇帝是终于想起了这个大功臣呢，还是小龙又与什么朝堂利益挂上了钩，总之皇帝大手一挥，又叫他戍边去了。新年时的相聚在我们漫长的生命中只能够算作是一闪而过的插曲，日子还是如古井一样无波无澜，直到小兰亲自往其中投进了一颗石头。
“小虎，在江湖里漂泊了半生，我终于决定要安定下来了。老天保佑，你绝对猜不到我和小菱在做什么——我们开了一家酒坊！”
“事情的进展顺利得让人不可置信，我们很快就从别人手里盘下了一间地理位置还算不错的店面，装修一新后又误打误撞地请到了一位从大酒楼里隐退的酿酒师傅来坐镇指导。开业两三天生意便很红火，街头的地痞流氓也不曾来骚扰，实在是像交了好运似的……”
惊讶之余，我回信恭贺小兰开张大吉，顺便还嘲笑了一下她这种“不出点什么事就不舒服”的变扭心态，然后就猛然想起了从前我们彼此吐露的梦想。
此情此境，倒像真是为了印证我的想法似的。昔年想要殿前扬名的小龙如今已投笔从戎，当日立志要做一代女侠的小兰在江湖上留下传说之后便退隐去开了酒坊――三个人之中，好像只有我的梦想还稳稳当当地走在路上。
回想起城墙上同伴们被夕阳映红的侧脸，我心中不由得唏嘘不已。
人生羁旅三十载，我回首的那一刹那，发现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而有什么东西却仍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熠熠生辉。

纪安十五年九月，敌军犯境，戍边将军率兵拼死相抗，力战殉国。上闻之，哀，令甲士护其英灵还乡。腊月十三，开封大开城门，百姓自发跪于道侧。
时天降大雪，长街裹素，山河万里，悲歌不绝。

唐府向来冷清，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荒凉。不知情的人远远瞧上一眼，还以为它是像幽灵古宅那样的存在。
管家老伯领着我穿过我们三个初见时的阁子，径直朝小龙的书斋走去。书架上落满灰尘的古籍，干涸的砚台，泛黄的宣纸，光秃的毛笔，无不在诉说着书斋主人再也不会回到这里的事实。
“这是我整理出来的少爷的遗物，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就一直搁置在这儿。”
我依言打开桌上的锦匣，里面装着一张地契，一封与酒楼往来的信件，几帖酿酒方子，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银钱收据……
小兰啊，你知不知道你引以为傲的运道，不仅是上天的馈赠，还是另外一个人偏爱的结果？
我想起了小兰的遗言，积攒了三个多月的泪水终于如决堤般夺眶而出。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着小龙的欲言又止，看着小兰的假装不在乎，看着他们俩在感情的圈子里兜兜转转，却始终不肯迈出那一步。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他们之间早已建立起了超脱凡尘的、不用言说的默契。光阴刹那，岁月流转，原来我才是那个看不清的人。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最终，我还是决定把我这两位挚友的故事记下来，藏进某本古籍里。也许有一天会有人发现它，并为故事里主角们错过彼此以致于抱憾终身的结局而哀叹惋惜。
然而也不必过于伤感，至少，他们仍然还是幸运的。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穷尽一生也没能体会过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