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想来做齐军教习?”张仪淡淡的笑意中不无讥讽。
“这次啊,孟夫子是从燕国来。你说,他想如何?”
“老夫子行。”张仪笑道,“身出危邦,又入其邻,还能做甚?”
孟尝君知道,张仪对孟子历来没有好感,转圜笑道:“张兄,孟夫子还是有些见识也。”
“孟夫子有见识,何消你说?”张仪笑道,“若去了那种学霸气,再去了那股迂腐气,这老头子倒确实令人敬佩。”
“去了霸气迂气,还是孟夫子么?”孟尝君哈哈大笑,“不说了,明日齐王与孟夫子殿议,请你我主陪,你只说去也不去?”
“齐王做请,张仪何能小气不前?自当陪你受苦了。”张仪心不在焉地笑着,并未将这件应酬之事放在心上。
此日过午,孟子车队进入临淄。齐宣王仿效当年齐威王之法,率领群臣与稷下名士到郊亭迎接,并在临淄王宫的正殿举行了隆重的接风大宴。白发苍苍的孟子与齐宣王并席而坐,左右是张仪与孟尝君,厅中群臣名士罗列,是名家大师绝无仅有的礼遇。孟夫子雄辩善说,席间侃侃而谈,历历述说了所过之邦的见闻,时时对各国君主略加评点,挥洒自如,不时引起举座笑声。齐宣王最是看重敬贤之名,况又是第一次与孟子直面对答,实在是对孟子的学问气度见识敬佩有加,更对孟子的君王评点大有兴趣,谦恭笑道:“先生常过大梁,不知魏王近况如何?”
“魏王嗣者,实非君王气象也。”须知魏国强盛近百年,为天下文明渊薮。孟子一句话,非但直呼魏王名讳,且公然显出轻蔑的笑意,举座皆是一惊。
“先生此言,可有佐证?”齐宣王依然是面带微笑。
孟子从容道:“与魏嗣对答,人无以敬之。彼问:‘天下何得太平?’我答:‘天下定于一,自有太平。’彼又问:‘定于一者,何人也?’我答:‘不好杀戮,仁者定于一。’彼又问:‘不行杀戮,便无征战,谁愿拱手让位,使仁者定于一?’我答:‘天下庶民皆愿之。禾田大旱,便望云霓,大雨但落,枯苗勃勃而起,其势何人堪当?’此等之王,此等之问,何堪为王也。”
孟子悠然说完,座中却一片默然,竟没有了孟子所熟悉的惊讶赞叹之声,甚至也没有孟子所熟悉的激烈反对与锐声辩驳,泥牛入海般无声无息。这在讲究“论战无情”的战国,尤其在论战风炽热的百余名稷下名士在座的场合,可说是罕见之极。偏孟子浑然无觉,已经有些混沌的眼神高傲地扫视了大殿一圈,悠然一笑:“孟轲游历天下四十余年,阅人多矣!唯以仁政王道为量人之器,无得有他也。”
齐宣王岔开了话题笑道:“先生从燕国来,以为燕国仁政如何?”
“乱邦无道,何谈仁政?”孟子喟然一叹,“奸佞当道,庶民倒悬,此皆苏秦之罪也。”
一言落点,稷下士子中有嗡嗡议论之声,并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瞄向了张仪。苏秦新丧,张仪容得孟子亵渎苏秦么?看那张仪,神色淡漠,径自饮酒。孟尝君却一眼看到,张仪的那根细亮的铁杖在案下抖动着。
齐宣王明知就里,岔开笑道:“先生以为,当如何安定燕国?”
“置贤君,行仁政,去奸佞,息刀兵,燕国自安。”
齐宣王听孟子再没有触及难堪话题,松了一口气道:“先生所言,天下大道。敢问先生:如何能置贤君、行仁政、去奸佞、息刀兵?”
孟子微微皱起了眉头,苍老的语调分外矜持:“上智但言大道。微末之技,利害之术,唯苏秦、张仪纵横者流所追逐,孟轲不屑为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