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岂有神仙哉？
玉泉山上，你听半宿松涛。涛声如浪，清风携香，与你细说过往。
它说千年前的玉泉山，曾是阐教元始天尊座下弟子玉鼎真人的道场。孤傲狂狷、束修自好，哪怕身份尊贵、法力高强，他也从不出山涉足污浊世事。除修炼法术之外，他最喜曲乐，然技艺不精，纵勤学苦练亦无任何进展。他唯一的徒儿学成离开那年，曾劝他“人无完人”，不听，依旧横笛竖箫咿咿呀呀，日日吹奏不停，扰人清梦不说，再喜庆的曲子到他手里，都与奔丧一般无二。
……不错，玉鼎真人虽然脾气古怪，却收有一徒。此徒姓杨名戬，来历不详；却有一个如雷贯耳的封号——二郎神。当然，他最初拜到玉鼎真人门下时，距离后来的“二郎神”，大概还有那——么远。最初印象，他只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娃娃，约莫十五六岁模样，却有一双与年龄大不相符的眼睛。那双眼过分沉静，却有些空洞；因为本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天真无邪，被过早地抽离了。
他的身世，至今不甚明了。只知道他来玉泉山，就是为了拜师学艺，然后出山救母。可玉鼎真人哪里是轻易收徒的神仙呢？稀奇古怪的脾气，让他看人很讲眼缘，可他看人，十个里有十个都不合他的胃口，他便眼高于顶，连敷衍都不屑。之所以收下杨戬，也多半只是因为初见还算顺眼。
初来乍到的杨戬，除却一张无可匹敌的面孔之外，沉闷的个性无甚讨喜之处。玉鼎真人却半点不嫌，亲手给他缝了身素色流纹道袍，为他束起长发，便真的叫他行拜师礼。
春和景明，薄雾缭绕。少年杨戬手里捧一杯白毫茶，悄无声息地跪在玉鼎真人脚边，递上拜师茶。玉鼎真人接了茶，喝上一口，弯身将少年扶起。
杏花纷落，杨戬肩上沾了薄薄一片，摇曳风中。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玉鼎真人的徒弟了，”他说，“我教你法术，授你武艺，但你将来要做什么，我一概不管。只要对得起良知，你就算成了魔头，我也依然认你这个徒弟。”
玉鼎真人说这样的话，奇怪吗？不奇怪，他从来都是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神仙。在他眼里，什么仙什么妖什么人什么魔，全都界限模糊，更不值一提。他只认大是大非，无论小正小邪。莫说杨戬是仙凡结合之体，哪怕他是个邪祟，只要玉鼎真人看得顺眼了，也照收不误。
不过，独善其身惯了，玉鼎真人起初还真不太适应身边多一个人。少年杨戬性格沉闷，却很是乖巧伶俐，懂得如何讨师父的喜欢。玉鼎真人喜欢清静，他除却练功必须，从不打扰；玉鼎真人爱好曲乐，他安静陪伴倾听，不予置评；玉鼎真人素来爱洁，他每日晨起洒扫，未敢懈怠。
天地悠悠，光阴缓缓。师徒相处久了，矛盾不可避免。一日杨戬练功犯错，因心中仇恨纠缠、急于求成，而走岔了真气。玉鼎真人将他从走火入魔的边缘拽回，抓起平日最喜吹奏的玉笛，将杨戬好一顿教训。杨戬自知有错，翌日伤势未愈，便悄悄摸进了厨房，忙碌半天，端出来一盘青糕，跪在玉鼎真人面前，双手呈上。
谁说这不是天生的师徒缘分呢？杨戬只会做这一样糕点，可玉鼎真人偏也就爱吃青糕。一来一去，此后再有什么矛盾，一盘青糕便可消弭于无形。
神仙的岁月，经不起蹉跎。数年眨眼而过，杨戬学成下山。他走的那天一步一叩，而玉鼎真人就站在松树下吹箫，断续喑哑的箫声好似预见了杨戬的失败，提前替他吹上了送葬曲。而后杨戬果真一去不回，而玉鼎真人也仿佛早就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远游在外的徒弟，兀自摆弄他的琴谱笛谱箫谱，力图把所有悦耳的调调全部拆分揉捏成破碎的音节，再一个一个从指缝唇间挤压出来，以达到驱除玉泉山全部生灵，实现真正天人合一的目的。
玉鼎真人孤僻惯了，大约觉得杨戬只要活着就行，至于活得怎么样，他并不怎么在意。也是，一个大男人，又学了一身本事，难道在外面受了委屈，还要扑进做师父的怀里来哭吗？那绝不是他玉鼎真人的作风，当然也不是杨戬的。于是在他断断续续、催人性命的乐声中，时间又溜过去数百年。
再回来时，杨戬已经是天上的司法天神；性格还像从前那般不温不火，却好歹眼底笑意更多了几分，容貌比之少年时代也更胜一筹了。他来的这一天，玉鼎真人束着白发，面容沉静，身上一件再简单不过的道袍，一手拿着琴谱，一手照着谱子断续轻弹。凄恻缠绵的曲调，粗听是高山流水，细听又是胡笳十八拍，再听，嗬，大约还是送葬曲更合适一些。
偏生杨戬还是因为前途未卜的除魔之战，特意回来道别的。玉鼎真人面上半点惭愧不见，拂去瑶琴，桌上一台红泥小火炉煮上一壶酒，与杨戬同饮一杯别离酒，言道：“玉泉山万年如一，你的师父玉鼎真人亦然。不管多少年过去，你会变，他会变，世人都会变，但只要你回到我身边，就还是我的徒弟。”
然玉鼎真人一副牛脾气，确也万年未改。说罢这两句暖心话，师徒两个一言不合，玉鼎真人竟甩袖而去。杨戬眼见师父离开，无可挽留，奈何三界大战迫在眉睫，当年那一盘能解万般不和的青糕，他已然无暇去做。
便磕头道别。
说起来，杨戬自己不甚可爱，外甥却还凑合。只是玉鼎真人审美特殊，极不待见那个叫沉香的少年，面都不见就丢他进了日月轮，等练成了法术，又将他丢出玉泉山结界；沉香来问何谓大爱，他只抛出四个字“狗屁大爱”，当真振聋发聩。
沉香和杨戬一样，来了又走，一去不回，只是未曾被玉鼎真人收作徒弟。转眼又是数年光阴匆匆而过，倏忽天地震颤，惊闻华山崩塌之声，天际一道神光乍现，亮彻黑夜。玉鼎真人暗道不好，不由分说腾云而走。
终究是带回了杨戬。
这三界无人可让玉鼎真人出山，无人可令玉鼎真人动容——唯有杨戬。
杨戬这个名字，就是玉鼎真人的底线。
可是杨戬受了重伤。他不流血，也不喊疼，他只是沉沉睡着，无论如何都不肯醒。
而后沉香带着他的母亲来了，强行冲破玉泉山结界，跪在玉鼎真人面前认错。玉鼎真人本来极为不喜，却在眼见沉香颈上鳞片后改了口风。
“我劈开华山，是逆天而行，虽有舅舅保护，身体却还是妖化了一部分，现在左半边生了鳞片，但右半边还是人。”沉香摸索着玉鼎真人的脾性，有意笑说，“不过我想，就算成了半妖又怎么样，我还是杨戬的外甥，还是杨家的子孙，哪怕真的变成妖孽，那竖在山头的大旗也是要写个‘杨’字的。”
杨戬的外甥，自不比杨戬差；最起码也似他一般聪明。此话正合心意，玉鼎真人放声大笑，竟夸赞道：“好！不愧是我徒儿的外甥。既成了半妖，行事自然就该妖气横生、不计后果！”自此不再计较他打破结界强闯进山之事，更允许他留下照料杨戬。
但杨戬伤得极重，昏迷数年未醒。直至五年后的一个夜晚，才终于在外甥和妹妹的细心照料下恢复意识。
唯一美中不足，是沉香妖化日益严重，虽用法力压制，仍不能完全停止。他是个孝顺孩子，不愿让杨戬看到自己身体异样，影响养伤；可杨戬却是个太聪明的人。一日阳光正好，山风温和，沉香把杨戬扶到廊上休息，杨戬却故意摘下颈间天眼丢在廊下，又让沉香帮他捡拾。沉香全然不知他的心思，依言去做，弯腰侧颈之间，杨戬便看见他刻意竖起的衣领之下，密密麻麻的黑鳞。
光华流转，绚烂夺目。杨戬却看得狠狠闭了眼，不忍卒睹。
后来？后来，沉香成了妖，却是三界最正气凛然的大妖。天庭不敢动他，只因他竖起了一面“杨”字大旗，而杨戬也早已不是司法天神。
再后来，唐宋元明清光阴流转，眨眼是牡丹亭，眨眼是摩天楼；昨日是古道瘦马，今时又是霓虹繁华。万神归寂，两界远行。
松涛飒飒，后又是半宿的雨，滂滂沛沛，丁丁零零。
可是你听，那分明是神仙的往事，神仙存在过的痕迹。
世上岂有神仙哉？
世上自有神仙在。
（完）
玉泉山上，你听半宿松涛。涛声如浪，清风携香，与你细说过往。
它说千年前的玉泉山，曾是阐教元始天尊座下弟子玉鼎真人的道场。孤傲狂狷、束修自好，哪怕身份尊贵、法力高强，他也从不出山涉足污浊世事。除修炼法术之外，他最喜曲乐，然技艺不精，纵勤学苦练亦无任何进展。他唯一的徒儿学成离开那年，曾劝他“人无完人”，不听，依旧横笛竖箫咿咿呀呀，日日吹奏不停，扰人清梦不说，再喜庆的曲子到他手里，都与奔丧一般无二。
……不错，玉鼎真人虽然脾气古怪，却收有一徒。此徒姓杨名戬，来历不详；却有一个如雷贯耳的封号——二郎神。当然，他最初拜到玉鼎真人门下时，距离后来的“二郎神”，大概还有那——么远。最初印象，他只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娃娃，约莫十五六岁模样，却有一双与年龄大不相符的眼睛。那双眼过分沉静，却有些空洞；因为本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天真无邪，被过早地抽离了。
他的身世，至今不甚明了。只知道他来玉泉山，就是为了拜师学艺，然后出山救母。可玉鼎真人哪里是轻易收徒的神仙呢？稀奇古怪的脾气，让他看人很讲眼缘，可他看人，十个里有十个都不合他的胃口，他便眼高于顶，连敷衍都不屑。之所以收下杨戬，也多半只是因为初见还算顺眼。
初来乍到的杨戬，除却一张无可匹敌的面孔之外，沉闷的个性无甚讨喜之处。玉鼎真人却半点不嫌，亲手给他缝了身素色流纹道袍，为他束起长发，便真的叫他行拜师礼。
春和景明，薄雾缭绕。少年杨戬手里捧一杯白毫茶，悄无声息地跪在玉鼎真人脚边，递上拜师茶。玉鼎真人接了茶，喝上一口，弯身将少年扶起。
杏花纷落，杨戬肩上沾了薄薄一片，摇曳风中。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玉鼎真人的徒弟了，”他说，“我教你法术，授你武艺，但你将来要做什么，我一概不管。只要对得起良知，你就算成了魔头，我也依然认你这个徒弟。”
玉鼎真人说这样的话，奇怪吗？不奇怪，他从来都是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神仙。在他眼里，什么仙什么妖什么人什么魔，全都界限模糊，更不值一提。他只认大是大非，无论小正小邪。莫说杨戬是仙凡结合之体，哪怕他是个邪祟，只要玉鼎真人看得顺眼了，也照收不误。
不过，独善其身惯了，玉鼎真人起初还真不太适应身边多一个人。少年杨戬性格沉闷，却很是乖巧伶俐，懂得如何讨师父的喜欢。玉鼎真人喜欢清静，他除却练功必须，从不打扰；玉鼎真人爱好曲乐，他安静陪伴倾听，不予置评；玉鼎真人素来爱洁，他每日晨起洒扫，未敢懈怠。
天地悠悠，光阴缓缓。师徒相处久了，矛盾不可避免。一日杨戬练功犯错，因心中仇恨纠缠、急于求成，而走岔了真气。玉鼎真人将他从走火入魔的边缘拽回，抓起平日最喜吹奏的玉笛，将杨戬好一顿教训。杨戬自知有错，翌日伤势未愈，便悄悄摸进了厨房，忙碌半天，端出来一盘青糕，跪在玉鼎真人面前，双手呈上。
谁说这不是天生的师徒缘分呢？杨戬只会做这一样糕点，可玉鼎真人偏也就爱吃青糕。一来一去，此后再有什么矛盾，一盘青糕便可消弭于无形。
神仙的岁月，经不起蹉跎。数年眨眼而过，杨戬学成下山。他走的那天一步一叩，而玉鼎真人就站在松树下吹箫，断续喑哑的箫声好似预见了杨戬的失败，提前替他吹上了送葬曲。而后杨戬果真一去不回，而玉鼎真人也仿佛早就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远游在外的徒弟，兀自摆弄他的琴谱笛谱箫谱，力图把所有悦耳的调调全部拆分揉捏成破碎的音节，再一个一个从指缝唇间挤压出来，以达到驱除玉泉山全部生灵，实现真正天人合一的目的。
玉鼎真人孤僻惯了，大约觉得杨戬只要活着就行，至于活得怎么样，他并不怎么在意。也是，一个大男人，又学了一身本事，难道在外面受了委屈，还要扑进做师父的怀里来哭吗？那绝不是他玉鼎真人的作风，当然也不是杨戬的。于是在他断断续续、催人性命的乐声中，时间又溜过去数百年。
再回来时，杨戬已经是天上的司法天神；性格还像从前那般不温不火，却好歹眼底笑意更多了几分，容貌比之少年时代也更胜一筹了。他来的这一天，玉鼎真人束着白发，面容沉静，身上一件再简单不过的道袍，一手拿着琴谱，一手照着谱子断续轻弹。凄恻缠绵的曲调，粗听是高山流水，细听又是胡笳十八拍，再听，嗬，大约还是送葬曲更合适一些。
偏生杨戬还是因为前途未卜的除魔之战，特意回来道别的。玉鼎真人面上半点惭愧不见，拂去瑶琴，桌上一台红泥小火炉煮上一壶酒，与杨戬同饮一杯别离酒，言道：“玉泉山万年如一，你的师父玉鼎真人亦然。不管多少年过去，你会变，他会变，世人都会变，但只要你回到我身边，就还是我的徒弟。”
然玉鼎真人一副牛脾气，确也万年未改。说罢这两句暖心话，师徒两个一言不合，玉鼎真人竟甩袖而去。杨戬眼见师父离开，无可挽留，奈何三界大战迫在眉睫，当年那一盘能解万般不和的青糕，他已然无暇去做。
便磕头道别。
说起来，杨戬自己不甚可爱，外甥却还凑合。只是玉鼎真人审美特殊，极不待见那个叫沉香的少年，面都不见就丢他进了日月轮，等练成了法术，又将他丢出玉泉山结界；沉香来问何谓大爱，他只抛出四个字“狗屁大爱”，当真振聋发聩。
沉香和杨戬一样，来了又走，一去不回，只是未曾被玉鼎真人收作徒弟。转眼又是数年光阴匆匆而过，倏忽天地震颤，惊闻华山崩塌之声，天际一道神光乍现，亮彻黑夜。玉鼎真人暗道不好，不由分说腾云而走。
终究是带回了杨戬。
这三界无人可让玉鼎真人出山，无人可令玉鼎真人动容——唯有杨戬。
杨戬这个名字，就是玉鼎真人的底线。
可是杨戬受了重伤。他不流血，也不喊疼，他只是沉沉睡着，无论如何都不肯醒。
而后沉香带着他的母亲来了，强行冲破玉泉山结界，跪在玉鼎真人面前认错。玉鼎真人本来极为不喜，却在眼见沉香颈上鳞片后改了口风。
“我劈开华山，是逆天而行，虽有舅舅保护，身体却还是妖化了一部分，现在左半边生了鳞片，但右半边还是人。”沉香摸索着玉鼎真人的脾性，有意笑说，“不过我想，就算成了半妖又怎么样，我还是杨戬的外甥，还是杨家的子孙，哪怕真的变成妖孽，那竖在山头的大旗也是要写个‘杨’字的。”
杨戬的外甥，自不比杨戬差；最起码也似他一般聪明。此话正合心意，玉鼎真人放声大笑，竟夸赞道：“好！不愧是我徒儿的外甥。既成了半妖，行事自然就该妖气横生、不计后果！”自此不再计较他打破结界强闯进山之事，更允许他留下照料杨戬。
但杨戬伤得极重，昏迷数年未醒。直至五年后的一个夜晚，才终于在外甥和妹妹的细心照料下恢复意识。
唯一美中不足，是沉香妖化日益严重，虽用法力压制，仍不能完全停止。他是个孝顺孩子，不愿让杨戬看到自己身体异样，影响养伤；可杨戬却是个太聪明的人。一日阳光正好，山风温和，沉香把杨戬扶到廊上休息，杨戬却故意摘下颈间天眼丢在廊下，又让沉香帮他捡拾。沉香全然不知他的心思，依言去做，弯腰侧颈之间，杨戬便看见他刻意竖起的衣领之下，密密麻麻的黑鳞。
光华流转，绚烂夺目。杨戬却看得狠狠闭了眼，不忍卒睹。
后来？后来，沉香成了妖，却是三界最正气凛然的大妖。天庭不敢动他，只因他竖起了一面“杨”字大旗，而杨戬也早已不是司法天神。
再后来，唐宋元明清光阴流转，眨眼是牡丹亭，眨眼是摩天楼；昨日是古道瘦马，今时又是霓虹繁华。万神归寂，两界远行。
松涛飒飒，后又是半宿的雨，滂滂沛沛，丁丁零零。
可是你听，那分明是神仙的往事，神仙存在过的痕迹。
世上岂有神仙哉？
世上自有神仙在。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