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约是我此生最压抑的一段时光。廷述大婚之后给我送来一副药，说服下后人如同濒死，命悬一线，而我所怀身孕时日尚短，又因此药作用，医者很难诊脉断出。我已经无路可选，只能听从他的安排，那几日我时常觉得自己真的是要死了，昏昏沉沉半梦半醒时能看见额娘守在我床边无助的哭泣，那一刻我就开始后悔，全因选择走上了这条路，竟拖累父母伤心难过，实属不该。不知何处来了个方士，说我如此只因命中与六亲相克，他化下一道符水让我喝下，又言这一年内，凡与我有旧识亲缘者皆不可见，如若这一年我能平安度过，他到时便会下献良方，可保我一世无忧。病急乱投医，饶是阿玛额娘从不信这些的人，也因实在无法依方士所言，纷纷离开了别院，还将院门紧闭，隔断联系，只为求我一个康复。我自然是要康复的，自廷述托人递来的信中我才知，方士也是他的安排，只是这十月怀胎期间，未保此事不会有半点泄露，我最好不要走出别院一步，他也不能来别院见我，等到孩子落地，他会尽快促成与我的约定，让我务必信他。】
【瞧着这封信时，枯坐在清净的园中感觉周遭的一切仿佛陷入迷障，诚然，经过江氏一事我已做不到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而眼下的境况似乎也由不得我不信，这十个月对我来说，漫长到令人崩溃，虽然廷述时常给我写信，说尽了宽慰我的话，但是那些字句在我看来，苍白无力。我已经无法细数如同监禁一般的日子自己是如何度过的，身体承受的苦楚，心里仿佛随时要崩溃的情绪，若不是腹中那个小生命带给我的微薄希望，可能这世上已再无云昭。】
【孩子出生时，守在我身边的只有丹画、暗中被送进来的嬷嬷和一个乳娘，是一个女孩，瘦弱得很，哭声都很小。丹画抱着我一个劲儿地流泪，问我为何要这般自苦，非要走上这条路。我看着那个小小的婴孩，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她细嫩的小脸，虚弱却充满期冀地低低说道】
我们叫她皎皎吧，皎洁的皎。
【因为我希望她能有无暇的一生，别跟她没出息的额娘一般，一步一步，把自己逼入绝境。生下皎皎后，我的情绪很不稳定，人也日渐消瘦，总是一遍一遍翻看着廷述给我寄来的每一封信，一个字一个字地瞧，瞧到那些字都变得陌生起来。一日晨起，我与丹画说，让她偷偷回一趟京中，看看叶何府中可有什么变化。丹画素来听话，可傍晚她回来时，支支吾吾说出江氏有孕八个月的消息后，我心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终归，是断了。】
【我已经记不太清我是如何回到的公主府，一脸憔悴地告诉额娘因为念着家人实在熬不住，才想来看看他们，我也忘了我是怎么又去了叶何府，以堂姐的名义探望有孕的江氏，且给她带了一匣子点心，江氏长得并不算美，但胜在温婉，是个性子极好的，我从她脸上看到一种讽刺般的满足和幸福，看着她高隆的小腹，我心中只余下一个念头。她该死，她们都该死。】
【回到公主府后，深夜得来了叶何的消息，江氏突然早产，生下一女后血崩而亡。听见丹画告诉我这个消息，我正站在庭院中望着天上的月亮，冷漠而淡然，仿佛造成这一切的人并不是自己一般】丹画，我想皎皎了，我们明早回别院。
【清晨别过家人，路上我就在想，廷述得知我昨日去过府上，应是会猜到江氏的事与我脱不了干系，许是要来别院见我的。没关系，我正愁见不到他，等见着了，我要好好问一问江氏死时的惨状，我想问问，那个笑容温婉满脸幸福的女子疼死在床榻上，是不是也是一样的面目狰狞，如同厉鬼。回到别院，屋中没有听到孩子的啼哭，当下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找遍了整个别院都未见皎皎与乳娘，最终抓住平日侍奉的嬷嬷，她说，昨夜廷述来带走了孩子。坐在皎皎的摇篮边，手中还拿着逗她的布偶，是我缝的小老虎，因为不擅女红，那老虎丑的很，丹画笑话我时我还说，皎皎才不会嫌弃。】
你去告诉叶何廷述，若他今日不来，明日便直接安排人来别院收尸吧。

【我赶到别院时，在门外驻足了良久。从最初理清自己的心意，到冲动言语下脱口而出的表白，还有数不清的日夜里的那些陪伴与极尽温存，所有的一切都与之相关，也万万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站在这一处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将时间拨得更早一些，那是昨日的傍晚，夕阳的余红即将被吞食干净，我坐在明月楼的小屋里，正提笔写下给云昭的一封信。过去的大半年时间里，我藉此耗过每一寸思念的光阴，将所有情意诉诸以纸墨。我总是把所有的时间都耗在了明月楼里面，总是借口忙碌，我不愿面对江氏，面对她温柔幸福的为着即将出世的孩子做准备的样子，让我想起云昭独自孤苦的守在别院。好像为了报复一般，天真的希冀着她也能尝一尝云昭体味过的那些苦辣酸咸，可暗地里我仍然在算计着，这使我无法与她和睦共处下去。】
【皎皎的诞生，让我似乎终于看到了一丝微末的曙光，直至府上的管家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江氏难产，让我回去看一眼。我匆匆的赶回叶何，却只来得及目睹一场荒唐的收尾——江氏没了，一尸两命。而更叫我意外的是，从江氏身边的人口中问出来，下午云昭来过！本质上我不愿相信这件事与她有关，但种种的事实面前一切已经大白。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的这一个忙乱的夜晚，只记得在理智的弦将要崩断之前，叫季寅守住了院子，做出一切还在进行中的假象——直至我回来之前。】
【未曾预料到的意外突然而至，却仍不得不按照筹谋进行下去，我抱着瘦小的皎皎，一直安静沉睡的小娃娃在踏入产房的一刻，蓦然被惊醒一般号啕大哭。这本就不算个高明法子，不过是打了个意想不到，我将所有的人和事处置了个干净，当那个脆弱而坚韧的生命捧在掌心时，头一回我不愿提起云昭，甚至下意识的将她摒弃在脑海之外。这是极度漫长的一个黑夜，似乎天色沉寂下去再也不会亮起来。】
【我在皎皎曾经的房间里见到了云昭，她就这样痴痴安静的坐在摇篮边。有一瞬的冲动想要转身离开，因我不知如何面对，面对一个沾满了鲜血的爱人。我曾对江氏充满了算计，从成亲起的每一步，她都生存在我的筹谋之下，可就算如此也从未想过，需要用她的生命作为代价，更为不能容忍的是，造成这一切后果的人会是云昭。我立于她身后良久，看着眼前熟悉却又添了几分陌生的背影】
听说你要见我，我来了，你有什么想说的？

【听到声音后我缓缓从摇篮边站起来，身形有些不稳，因为神思的消耗近乎汲取了我所有的力气，回过身看着离我很远的廷述，明暗交织的光影中我还是很清晰感觉到他此时面对我的抵触，这十个月，他把我一个人丢在空寂的别院，与江氏夫妻和美的日子，是不是过得很愉悦。摆脱掉伦常的束缚，过回正常人的生活，是不是很舒心。这些盘桓在心头的质问却在此时早已没了任何意义，一步一步走过去，还紧紧攥着那个布偶，只是在骨节都发白的手指间早已变了形状。】
把皎皎还给我。
【开口的声音低哑，透着颓败与异样的尖刻，像是一块蛀满破洞的华美绸缎被一寸一寸撕裂，眸光凝在廷述脸上，再无往昔欢爱时的眷恋与依赖】你把孩子抱到哪儿了？把她还给我。
【皎皎是我如今活着的唯一希望，她是永夜之中老天施舍给我的一道微弱的光，让我觉得这世上至少还有这样的小小生命与我血脉相亲，她是我的孩子，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是这世上与我最亲最近的人，她会好好地守在我的身边，让我看着她长大，她不会背叛我，抛弃我，因为骨血不可能被毁灭，无论如何，我都是她的额娘，她都是我的孩子，这种天然的关系能令我无比安心。我给予她生命，让她来到这个世上，她给予我救赎，给我苟延残喘活着的理由。】
【仿佛耳边还有她微弱的哭泣，怀中还有抱着她时的余温，想到这些眼泪一拥而上，哽咽的喉间挤出晦涩的询问】你是为了江氏在报复我吗？【我根本不需要廷述的回答，这一切已经在我心中定性，我杀了江氏，他便抢走了我的皎皎，十个月的煎熬终成一个笑话，将手中布偶甩在他身上，怨愤让身体止不住地颤栗】凭什么？她配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走到了这一步呢？眼前的云昭明显是极为陌生的，不过十个月未见，我竟不知她已经变成了如此模样。枯槁灰败的眼神中，我再也看不到昔日的爱意，心间一痛，于她的话语里，忽然就平复了下来，得以平静的注视，和重新认知眼前的人】
她很好，一切都被安排得很好，你大可不必担心——
【倒是我想要问一问，究竟是如何让我的云昭，我最心爱的云昭，变成了如今这样，情绪失控，心神都已踏入癫狂的边际。她不提江氏还好，提及江氏，就会想到我目睹的那满屋的鲜血，会提醒我，这都是眼前的人一手造就的，这种感觉就像针一样，一次又一次的扎进皮肉骨髓里，用每一次沉重的痛感告诉我，都是真的。这是我与她最陌生的一次相对，手拨开她散落眼前的发丝，试图看得更真切，这个动作我曾熟稔的做过无数次，而又一次动作先行于意识，在发觉不合时宜之前，已经完成】
原本你只需要再等一等，就都会好的。一切只是再需要一些时间……
【我忽然意识到，时间，恰恰是我们最没有的东西了。以前是怕来不及，后来开始日复一日的担忧，可就算如此我也愿背着巨大的压力，安排好她和皎皎，处理好江氏的问题。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可是现在，已经无所谓时间了罢。我一次一次的安慰她，告诉她与江氏无关，可偏偏走得最远的却是她，甚至带上了江氏和未出世的孩子两条命。不再逃避她的咄咄诘问】
若你要这样想，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是云昭，你信过我吗？听过我说的话吗？你一意孤行，执意而为的时候，有想过今天的后果吗？【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我不会把皎皎还给你，她不该有个双手沾满鲜血的额娘。她会在她应该在的地方，平安健康的长大。

等一等？【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居然忍不住地笑出了声】十个月，十个月我听你的安排，把自己关在这座别院里，你不来，阿玛额娘也不能来，哥哥云织都没有来，我成夜成夜地睡不着觉，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得一干二净，生皎皎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疼么？陪在我身边的只有丹画，这些苦我都可以忍，我看着皎皎，看着你给我写的每一封信，逼着自己必须等下去，结果我等到了什么？江氏有孕八个月。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冲我笑，跟我说着多盼望这个孩子的出生，她说你一定会喜欢这个孩子的。她的孩子可以光明正大地来到这个世上，我的皎皎怎么办？所以——【在表述这些的时候，我清晰地感觉到内心的崩溃，它让人面目全非，可以浇灭所有的爱与信任。本来，我并不算是个多么良善软弱的人，所以在说出后面的话时有种宣泄后的解脱】她就是该死。
【我太累了，累到不想再去分辨眼前的人是否真的爱过我，甚至不想再去听解释。我不相信世上的有情人会眼睁睁地瞧着心爱的人受苦，更不可能相信，他在明知什么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时候，还会选择用这么针对的方式再一次地伤害我。】
【既然走到退无可退，那便不死不休，我从来不懂得适可而止，爱他的时候不懂，恨的时候亦然。】
【我了解廷述，明白当他在此时尚能说出这般斩钉截铁的话那便是打定了主意不会让我见皎皎了。可是不行，我不能没有皎皎，哪怕分开一刻那种心急如焚地感觉都让我备受煎熬，上前抓住他的胳膊】不行，你要把皎皎还给我，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但是皎皎你必须还给我。你往后娶江氏李氏都可以，只要你把皎皎还给我，我会带着她离开，从此你的世界再也不会有我们母女俩的任何痕迹，我们之间再无纠葛。
【他既是厌了我，觉着我手上沾满了鲜血不配再做他爱的云昭，那我可以放下这些一走了之，本来，这段感情能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大抵也是烂透了，谁也无法挽回弥补这深渊似的裂痕。】

【头一次内心里涌出了一股疲惫无力之感，以往的欢乐时光都是偷来的，迟早都需要为此加倍的还回去。听她絮絮说着这十个月的艰辛苦楚，不知为何，想到的却是她下手的时候，会不会有片刻顾及到皎皎】
江氏现在死了，你满意了。
【简单的陈述而并非要她的回答，可到了这样的地步，我竟而只是感到惋惜和心痛，命数里第一次出现了分岔，就像海上滔天的波浪，将彼此往相反的方向越推越远。她始终是我戒不掉的瘾，是于心底根深蒂固不曾动摇的执念，又或者是宿世里抵命偿还的债孽。可我不愿亦不能让皎皎陷入此中，她该有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应该在阳光下无忧无虑的成长，而不是像她的父母一样，承受着背|德的情感，在永夜的泥沼里困苦前行】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要带皎皎去哪，又能带她去哪？回长公主府么，容得下她么？
【曾经的那些诺言，已无法再坦然宣之于口，她如今这样想必也不大能再将我的话听进去了】
她应该光明正大的活着，而不必东躲西藏，你能给她吗？

云昭

我只是心疼皎皎——
【说出这句话时，内心里没有半分如释重负之感。我从来都说不过她，她总是能侃侃说出许多大道理来，如以往的每一次我都只是微微皱眉的细听，间或插两句自己的观点。可这一次，似乎我每说一个字都如烈火烹油，只会把她往更加极端的方向上推。但此刻我只得狠下心来，唯有这样才能不负百般筹谋——真是可悲又可笑，都已经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了，竟还希冀和期许着未来，那个曾经共同描画的美好，其实早就成了虚妄了吧。我不愿再继续想下去，甚至不敢在此时动摇这样的念头，害怕一朝谋算，最终只是以一个荒唐笑话作为收尾。】
【一切还没有结束，尽管一夜之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但也只是将府上的人事处置了个干净，摆在眼前的路隐隐有了拨开浓雾之感，可接下来的路仍旧晦暗，甚至开始出现分歧。我不清楚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亦不知道接下来她还会出现怎样的惊动，两个人早已被架在了悬崖的独木之上，一着不慎就会换来粉身碎骨。她的话尾换得良久沉默，光影于门扉处切割分明，黑暗与光明划下一道界限来，我看着她蹲下捡起布偶，无奈道】
你好好养着罢，我还会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