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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创伤。”
渺远的地方传来人声，听不清谈话的内容究竟是什么。没有震耳欲聋的密集枪声，也没有刀刃碰撞和激烈肉搏的喧嚣，只有耳边隐约掠过的仪器滴答声。
“逃避不是最佳的处置方法。……”
太安静了。也许这里是另一个世界，而记忆中那些鲜血淋漓的画面早已不复存在。男人缓缓睁开眼，猩红的视野终于浮现出一点一点熟悉又陌生的白光。

落日西沉，伴随而来的是疾风骤雨。昏暗天色中，雨水一点一滴打湿干燥的石板地面，不一会儿就将石板全部染上深色，映射出远处建筑和路灯的光。耳边尽是宽阔马路上车轮碾过带起的哗然水声，伴着雨点拍击玻璃棚的噼里啪啦，像是首常人不怎么能欣赏得来的交响乐。
看来运气不太好。炎客站在办公楼前，望着周遭擦肩而过的同僚们纷纷撑开伞向眼前各个方向分散，不由得烦躁地甩甩尾巴尖。虽说在室外吹风体感不错，他可不想因为没带伞而在难得准时下班的日子被困在单位门口。
炎客讨厌下雨天。
好在上天给他关上一扇门，还仁慈地留了扇窗。他看见不远处那个熟悉的黑色光环，正是和自己共同调查连环死亡事件的科搜研法医，赶忙跑去朝送葬人招招手。送葬人显然注意到他，正当他思忖着如何措辞，不料后者抢先开口：“炎客，你带伞了吗？”
得，好家伙，原来是扇假窗。
两人在单位大楼门前面面相觑了快有半分钟，最后因阻挡他人通过被保安大哥狠狠瞪了一眼，悻悻靠边接着大眼瞪小眼。
结果就是两人跑进地铁站的时候全身没有一片干燥的地方，活像是从水里捞出的落汤萨卡兹和落汤萨科塔。炎客记得自己上一次在雨中这样不顾一切全力奔跑还是高中时期的事，虽然他知道在旁人看来一个没带伞的大个子在雨中狂奔的样子蠢极了。
送葬人抖抖翅膀溅了炎客一身水，炎客一甩尾巴又把水拍回送葬人脸上。他刚想说送葬人怎么像小动物一样到处甩水，才意识到自己也做了一样的事，赶忙扭过头不再看向这位他无法用常识理解的同事。
炎客可以肯定地说，在他二十几载的人生生涯中，眼下的状况绝对可以排上他最糟糕的经历前五了。
“呃啊，得找个地方……”
“啊…嚏！”
没等炎客说完，送葬人便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那阵仗惊天地泣鬼神，黑色的翅膀怒张着好像真的要飞起来。炎客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解下外套要给送葬人披上，却被送葬人十万分嫌弃地拿开。
也是，都湿透了。
“这儿离我家五站。”
送葬人眨眨眼：“我的住处离这里只有一站。”
全身湿透唯一一点好处就是，即使在下班高峰期的列车，周围乘客也会小心避开。简直是两道人形移动屏障，在他们周围一米之内无人靠近——嗯，送葬人周围是三米——两人畅通无阻地上了地铁。过强的空调风把湿透的衣服吹得冰凉，送葬人打了个寒战，翅膀猛一抖又甩了炎客一脸水。
送葬人的住处和他本人看起来一样——过分整洁，却又不近人情，几乎看不出什么有人居住的生活气息。炎客站在门口四处环绕打量，浑身的水滴湿了玄关处的门垫，愣是没敢向里踏出一步。送葬人在他面前毫不遮掩地脱下外套，接着是湿得几乎透明的衬衫，露出对于一个法医来说过于结实的上半身。虽然肌肉不如炎客那么发达，但显然早已超出一般二十代男性的平均水准，将他白皙的皮肤衬得更具反差。
真如传闻所说，如果炎客是女性，恐怕这时早已拜倒在送葬人的躯体之下——虽然现在也快了。
“进来吧。你要去冲个澡吗？”
送葬人接过炎客迟疑着脱下的湿衣服放进洗衣机，在他下移的视线中炎客终于不耐烦进了卫生间一把关上门。就算送葬人不在意，他还是要点脸的。又不是在所有人都坦诚相见的公共浴室，在共同调查事件的同僚家里当着人家的面脱光衣服……好吧，他想送葬人应该是和全裸甚至开膛破肚的尸体待惯了，所以面对他——搞什么，他可是活生生的人啊？
升腾的水雾模糊了镜中的映象，炎客注视着自己前胸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终究低头叹了口气。那时枪林弹雨的嘈杂恍然浮上脑际，血色模糊了视野，他仿佛听到有谁在自己耳边咆哮惨叫，紧接着是肉体被残忍劈开的迸裂声。他想要闭上眼睛，可那刺入骨髓的寒意却折磨得他无处可逃。
并非恐惧，只是……他想送葬人也一定注意到了，何况那家伙是法医，大抵已经把这道伤痕的来历推出了个大概。
在那之后，已经过去多久了？
他奇迹般地从那场血雨之战中幸存，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再次回到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
温热的水流自头顶落下，驱走他体内的寒气。他想到第九位死者死前应当是相当温暖的——房间温度逐渐升高，一氧化碳在不知不觉间一点一点侵入肺泡、烟气灼烧着脆弱的气道，也许她只是和平常一样服下安眠药上床休息，却没有想到就这样毫无知觉地离开了人世。
毫无痛苦。
又或是一瞬间清醒了，接着就被送去另一个人间。
总好过在生死边缘徘徊，又以生者的身份重返人世，背负着抹消不去的罪恶苟活至今。
放空大脑的时候总会有各种莫名其妙的念头趁虚而入。炎客深深呼出一口气，旋紧水龙头，取过送葬人给他准备的干净浴巾，随手擦擦身上的水珠便围着浴巾探出半个脑袋：“送葬人，你有吹风机的吧？”
送葬人已经准备好了晚饭。他解下围裙，招呼炎客出来在沙发上坐下，拿起吹风机正要替他吹干。炎客下意识偏头躲闪开，伸手抓住送葬人的腕。一道尴尬悄然降下，终究是炎客先松手道声抱歉，错开视线取过送葬人手中的吹风机：
“我自己来。”
机械的轰鸣声驱散白日里悄然侵袭的梦魇。炎客回过神的时候，送葬人正面露惑色望着他，眉眼之间透出一丝不确定的担忧。于是他想到，自己这是被送葬人从虚幻的遗失之物筑成的泥潭中拉出来了。
“谢谢。”
“你的脸色不好。”送葬人语气中分明是不容辩驳的肯定，和搜查会议上作尸检报告的神态别无二致。
炎客起身拔去吹风机插座：“我没事。”
他拒绝了送葬人的留宿邀请，等到衣服烘干，雨势渐小，借了把伞便道谢离开。
毕竟他们不过是同事关系，过多的私人牵扯只会带来麻烦，而炎客向来不喜欢亏欠人情。不如说除了工作上必要的交涉，他几乎没有什么与人交流的意愿。
而有些故人，他早已没有再去见一面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