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还不回来啊……按理说也该回来了……"商细蕊瘫在桌子上,像一滩融化了的冰激凌。"你儿子可想你了,见天儿在我肚子里翻跟头……"商细蕊给程凤台剥了一桌子花生,嘟着嘴,还在念叨:"怎么还不回来啊……"委委屈屈的,抱着肚子在炕上晃晃荡荡……
"师父……咱什么时候唱小凤仙啊?"
"二爷回来了就唱……"
周香芸收拾了一桌子花生皮,给商细蕊忙前忙后的拾到着。
商细蕊抬眼看着这个一直在他眼前团团转的孩子,眉眼已经长开了,勾勒出一个俊俏坯子,嗓子是顶好的,身段也是数一数二的。小周子完美的继承了他浑身的本领,他一定会成为一代名扬千里的好角儿。
耳边又响起程凤台的声音:"商老板,明年三月我就要去香港了,你……跟我一起来吗?"
跟他走吗?跟他一辈子……那些日本人不会再找他们麻烦了,那些疯狂的戏迷也不会再伤害他了,各式各样的国统军特务也不会随便对他放冷枪了,远离北平的纷扰与喧嚣,躲在阳光下过一辈子。
可是……香港还有几个人爱他的戏呢?
打从清代四大徽班入京开疆扩土,戏便在这北平扎了根,后来哪怕皇上跑了,时代变了,内忧外乱,战火纷纷,也丝毫没有减弱老百姓看戏的热情……
他去过香港巡演,那里和北平简直是两个时代的地方。一个在机器轰鸣中,穿的西装革履,住着高楼大厦,咿呀讲着洋文,和朋友去剧院看一场《中华儿女》;一个在人声鼎沸中,穿着长袍马褂,住着灰墙土瓦,说着和老祖宗一样的话,和几个戏友进戏园子听一出《霸王别姬》……
那里几乎见不着戏台子,唱戏的地儿叫剧院,人人穿的西装革履的坐在台下,全场下来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唱词和锣鼓点,偶尔台下会响起一阵优雅的掌声。哦,还有那些洋人的电影抢一半票房。
商细蕊从来对洋人的玩意嗤之以鼻,他不喜欢那些花花绿绿的电影和形形色色的他叫不上名字的东西,那些花花肠子他碰都不愿碰。后来,他遇到了程凤台,他才开始接触这些"洋人的破玩意",发现似乎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比如,那洋人的西餐,尤其是那"杏仁豆腐",做的一点豆猩都没有,吃完了嘴里全是甜甜的奶油味(其实是布丁,程凤台骗戏子骗上瘾了,骗他是洋人的杏仁豆腐),还有那小饼干、牛排和奶油蛋糕……商细蕊爱吃!还有那洋人的电影,他可不是喜欢洋人拍的电影,那些露胳膊露腿的洋人们说着听不懂的鸟语搂搂抱抱卿卿我我,大庭广众也不嫌骚!但电影确实是个好东西,把人的一生、那些宝贵的东西和重要的记忆放到一卷胶卷里,把活生生的人压缩到没有生命的屏幕里,这是商细蕊最爱的一点。人这一辈子不过短短数十年,谁又能把一些东西记一辈子?这玩意可以!商细蕊在嫌弃着洋人把电影用来谈恋爱时,也遗憾这东西没早点出现,那样或许还能记录下那些老前辈卓越的身姿和已经失传的技艺。
程凤台带他走向了更广阔的世界,他似乎能让一切不可能变成可能,比如买下王府戏楼,比如治好他的耳疾,比如替他挡下了所以灾难……
但是,程凤台没有办法让香港的人爱上戏,至少不能像北平爱的这么深……
没有水云楼,他和谁搭台唱戏?没有座儿,他唱给谁听?
当年在平阳,曹司令拿枪指着他的脑袋问他要戏还是要命,他选了戏,可现在,没人逼他了,在戏和程凤台之间,他却犹豫了。
选戏还是程凤台?
肚子里的孩子小鱼一样动了动,孩子的小手在肚皮上顶出个包来,商细蕊把手放在肚子上,轻言细语的向孩子征求意见:"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程凤台现在难受的要死,忽冷忽热迷迷瞪瞪,腿软的走不动道。他昨天还绞尽脑汁找借口不亲自进留仙洞,没想到上天真的赐给他一场货真价实的重感冒。但是这个日本人也是真的多疑,哪怕他病成这样也要他带路。
看来这次真有可能舍生取义了。
死在这里或许会成为一段佳话,但他可不想,他背负了太多太多,那些包袱把他压成一个佝偻的老人,有些想甩也甩不掉,有些想甩却不能甩,有些不能甩也不想甩。
站在留仙洞口,他也只能选择信任……相信古大犁,相信曹贵修,相信他自己。
他捂着咳得生疼的胸口,靠着洞壁喘息,炎症伴随的发热烧的脑袋嗡嗡作响,连续几天的行进让他几乎站不住脚,要不是旁边小伙计的支持,他可能就直接摊在地上了。
日军已经浩浩荡荡的行至洞中部了,程凤台心跳的越来越快,他预感曹贵修要动手了。海棠花的香气一直萦绕着他,心中的不安也慢慢被安抚下来。
他找个借口让日军先行,自己心里盘算着该怎么脱身。
旁边的小伙计有了动作,他拿出打火机,稚嫩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程凤台一惊,少年平静的说:"程二爷,赶紧跑吧!"
那些少年走到承重的石壁前,抱住柱子,闭上眼睛。程凤台拔腿就往外跑。身后传来阵阵轰鸣,整个山洞猛烈震动起来,巨石沙土滚滚淹没了生命的通路,他听见爆炸的轰鸣,日军的惨叫,山崩地裂的怒号……他还听见,听见二奶奶让他一路小心,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