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袁雪芬引领越剧去“话剧化”
对于越剧取法话剧中出现“话剧化”的负面效应,袁雪芬作为改革的倡导者和在舞台一线的演员,是逐步认识有所检讨考量的,由此形成了她对越剧去“话剧化”的理念与实践。
(一)核心思想 :“越剧姓越”
袁雪芬称新越剧“具有一个与旧有越剧不同的面目关系”,“从前的戏是抽象的,现在的戏却偏于写实”。在一则“演剧随笔”中说,当她知道了京剧的动作是“象征化的”“趋向于舞蹈的”,话剧的动作是“现实化的”,“全是我们日常生话中常有的”后是很纠结的 :越剧“用的即是京剧的场面,可是并不完备,越剧演员的基本练习又不及京剧甚远,若是完全采用平剧的动作,则不能调和的地方一定很多,假使我们不采用象征的动作而趋向于现实的动作,但那些锣鼓场面,一切都限制了现实动作的发挥”。为避免京剧的程式化与话剧式表演两者发生 “排异反应”,她提出了“应当采用两者的中和,就是在象征的动作中渗入现实的动作”。袁雪芬的认识是基于这样的思想: “我们需要的是改革,绝对不是模仿”,“假使一味模仿京剧或话剧,充其量,结果也不过成为变相的京剧与话剧而己,有什么意思呢!”她很明确“‘改革越剧’的本身仍是越剧,这是我们随时随地都不能忘却的”。(1946 年 5 月出版的《雪声纪念刊》60、152、167、169 页)她的一条“底线”是 :“我虽改良了越剧,但决不改它的特有点及它的本质”。(《前线日报》1946 年 5 月 9 日)取法话剧不是要颠覆越剧,让越剧变姓,这是袁雪芬的核心思想和基本立足点,而且是一以贯之的。她将这些理念融入到自己的实践中去,对越剧走出“话剧化”具有引领性的意义。
(二)关键一招 :借取昆剧资源
袁雪芬对越剧去“话剧化”首先从表演入手。“戏曲这种综合艺术是以表演为核心的,表演的特点影响到各方面。”( 张庚语 ) 也是在上海,袁雪芬与凋敝中的昆曲邂逅,没想到这给她打开了一扇窥见集中国戏曲之大成的昆曲艺术的窗户,从而使它成为改革中的越剧又一个重要的艺术资源。在多个选项中,袁雪芬对演连台本戏的海派京剧是相当反感的,而昆曲却俘获了她的心。她以自己敏锐的艺术触觉领略到昆曲“是严肃的、精美的艺术 ;与我们越剧相比,它更成熟、更丰富、更有表现力”(《袁雪芬文集》173 页)。当时她开始学昆曲折
子戏,而昆曲“传字辈”艺人郑传鉴被雪声剧团聘用,更是成为昆曲艺术输入越剧的一条独有而有效的路径。这位第一个将昆曲的乳汁哺养越剧的“奶师”,初以指导后以技导的身份(也是戏曲被冠以“技导”第一人),通过设计舞蹈动作、指导规范表演技能,将昆曲的表演艺术灌注到越剧中去。“话剧化”的问题在于“剥离了戏曲的歌舞本质”,而袁雪芬选择了昆曲作为越剧去“话剧化”的良器正是深中肯綮。有人以“昆剧帮助越剧改良,越剧接受昆剧舞蹈”为题评论道 :“当第一步提出‘改良’时,曾经有人主张废掉舞蹈,完全走话剧路子,甚至废掉板眼,专演时装,但袁雪芬的提出改良,她却主张加重舞蹈的分量⋯⋯所以在今天看来,袁雪芬的主张,不能不说她是有眼光,有远见。”(《亦报》1950 年 11月 6 日)
需要指出的是,越剧借取昆曲资源,不能停留在技术层面上看问题,认为越剧只是吸收了它的舞蹈身段等外部技巧。阿甲说 :“戏曲的表现形式基本是歌舞的形式”(《戏曲表演论集》123 页),这在以载歌载舞著称的昆曲中体现最为充分。从这一意义说,越剧借取昆曲资源无疑是认祖归宗、沿波讨源,回到了戏曲的根上,保持了戏曲的本质性的特点,避免其成为“绍兴话剧”。梅多在评论《祥林嫂》时就已经指出 :“绍兴戏应该吸收话剧的好的成分,但是,尤需发展自己歌剧的特点 :有歌有舞。不然追随话剧,将成为变相的文明戏,这一点应该特别注意。”(《文汇报》1946 年 5 月 8 日)这不啻是空谷足音、善意箴言。还要提到的是,华东越剧实验剧团成立时,不是别人,恰恰是话剧导演大家黄佐临说了这样“两点希望”:“一不要专门向话剧学习,保持民族形式。二向歌舞剧方向发展。”(《人民文化报》1950 年 4 月 13 日)这是十分中肯而又耐人寻味的。袁雪芬晚年也深有体会地说 :“我们一度把服装上的水袖都去掉了,可又感到违背了戏曲有唱必有舞的法则。完全用写实主义的演出形式,便会失去了戏曲艺术写意性的东西。”(《袁雪芬文集》194 页)
袁雪芬向昆曲学习在越剧界具有样本的意义。几个大剧团仿效雪声剧团,纷纷聘请郑传鉴充当排戏指导,所到之处导演和演员无不向他求师请益。到了 1950 年代扩展到了更多的剧团,可以说几乎所有成名成腕的演员以及新锐后进都相向而行,投入门墙,从郑传鉴和其他“传字辈”老师那里取经问艺,接受熏染,规范身形,补缺补短,使她们都有丰厚的获得感。以昆曲为师已然成为上海越剧界的一种集体意识,自觉行为。不同于通常的个体学习借鉴他者艺术,这是越剧向昆曲艺术的致敬,是越剧向昆曲借得了“金针”,因而大受其益是整个剧种。我们看到在越剧性格的塑造中,在越剧艺术向优美、趋雅的嬗变中有着昆曲的影响。因而有人说,与昆曲的连接“对越剧产生了素质性的渗透,使越剧的整体品位得到提升”。(《越剧艺术论》160页)
(三)执著精神 :去“话剧化”不止
越剧去“话剧化”不是一蹴而就的,袁雪芬的可贵之处在于她咬定青山,锲而不舍,始终如一。
1946 年越剧《祥林嫂》首演时,话剧界人士对袁雪芬“没有戏曲程式的表演”大为赞赏。而到了上世纪50 年代重新编演时,袁雪芬对“剧本实行严格分幕和演出形式为话剧加唱”不甚满意,提出“我们完全可以把《祥林嫂》处理得戏曲化、越剧化”(《袁雪芬自述》150 至 151页)。袁雪芬在慈念慈,60 年代该剧再度编演时,她以去“话剧化”为目标,作了大手笔的创作。
其一,剧本结构形式上,以戏曲的分场制取代话剧的分幕制。袁雪芬认为“分场的结构形式带来了舞台时空上的灵活性,不仅全剧一气呵成,连贯到底,而且由于场景扩展,有助于人物形象的刻画,使戏进一步充实饱满”。(《值得化毕生精力塑造的艺术形象》,《戏文》1990 年 1 期 35 页)
其二,表演上改变了过去过于写实的欠缺,摒除“话剧加唱”的路子。袁雪芬认识到过去“在表演上不是自然主义就是太写实了”(《袁雪芬文集》216 页),因此她特別“注意借鉴运用传统戏曲的表演程式,如台步、手势及一些身段动作等,力求使表演具有戏曲的韵律和节奏,与富有写意性的唱词相协调”。(《值得化毕生精力塑造的艺术形象》,《戏文》1990年 1 期 35 页)
其三,创作了着重唱做的场子。
在为袁雪芬做《祥林嫂》表演记录时,她对我说过有人批评 50 年代代的《祥林嫂》“像吃海瓜子一样,鲜是鲜的,肉头太薄了”。究其原因还是周信芳当年所指出的缺少了“几场着重唱做的地方”。重新创作中,袁雪芬对祥林嫂的命运途中几个关节之处经过深掘细挖,构建了几场重头戏,如祥林嫂出逃中的纠结、贺家坳成亲、厨房中听了地狱之说引发祥林嫂的灵魂煎熬等,并精心安排了对唱、独唱,以唱做并重的方式作了浓墨重彩叩击心扉的演绎,取得了强烈的戏剧效果。
正是袁雪芬与其他主创人员对摆脱“话剧加唱”的樊篱,用心之深、用力之大、用时之长,现在树立在舞台上的《祥林嫂》完全是“戏曲化、越剧化的”,为越剧留下了又一部传世之作。这是越剧与“话剧化”决裂而收获到的硕果!
袁雪芬引领越剧去“话剧化”是对越剧取法话剧的拨正 , 也就是立足越剧取其所取 , 弃其所弃,师古而不为所役 , 趋新而不畔其规,努力探求一条戏曲为本,话剧为用的道路,以形成具有越剧自家面目的审美优势。她对越剧去“话剧化”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但是不能说现在越剧去“话剧化”的问题已经完全得到了解决,它在越剧乃至戏曲其他剧种中还时有所见。在我们亟需攻克这一课题面前,袁雪芬对越剧去“话剧化”的理念与实践,就象一个睿智的“过来人”在开示启迪我们许多,其可资镜鉴的作用将与时同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