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亲男朋友

【他半身陷在舍利塔赐下的黑暗里，唯有一柄肘长的短刀折来一线冷光。这晩无月，所以我猜刃边有我眼底的亮，我先看到刀，再看到人。】
【混沌的阴影里什么也看不清，但旧袍上尚未干涸的血十分分明，他从影中走出来时，我忽然想起某日的手书，《列子》记：清浊分穹地，混沌冲和气者，为人化生。狼狈而瘦长的影子终于被塔下的昏火剖出，那是一张极为年青的面庞，半侧沾着暗红的血，目锐如钢。】
“你受伤了。”
【声有些喑，无惧。我知道他的伤和刀都与我无关，佛塔嵌衔离坤，但不震人间凶恶，更不佑生杀。】

【建昌十三年春雷鸣鼓，百兽出走，讳惊蛰。我打马抵达直隶，在问鼎关山时、俯瞰着徒有其表的河清海晏，虚发出怠息，几欲摈弃酣畅江湖的图略，甘作介困顿良民。所幸暌阔数载的北国与蛮夷陲境不相契，朔风啸得愁云惨淡，鬼哭狼嚎，还不如大漠中飞扬的浮尘讨人青睐】
【黎明前曾卜赉辞爻，谓乾九五，飞龙象，曰利见大人。冁然笑后启程，途中乍闻女童啼泣，即眄获普天下赤乌所未及之黯。修罗者众，弗肯有客作佛陀。自袖间取出綦巾蔽目，系于天灵后，蹬马抽刃，快断这厮蝼蚁蜉蝣，杀个干净】
【待厄声渐平，曲臂以袍袖拭过剑躯，折手送它入鞘。平静地朝那仅存的生机】离开这。
【仿若从未发生任何事情，回身驭马，向南绝驰而去，也未能知晓，她是否有同我道句恩谢。我在这片黑沌里追寻良久，只觉周遭弥漫着翻江倒胃的恶臭，祸源为那群氓棍的污血，实则他们论不得恶甚——因我自问罪等滔天。约莫驶进通州县域，马亦累尽，遂弃之竹林外，耳凭钟声潜进一座古寺】
【大概十步开外，有人讲话，毫不礼敬】这不干你事。

【戾气似要破锋而出，冷而薄的声线挑开了腮边一缕碎发。我听出其中的愠怒，所以更不解，他亦像我怨嗤三清观那样责难这座舍利塔么，责难佛陀不肯渡人。三个时辰前我在古刹菩提下聆听比丘尼布教，体悟十二因缘法门与四谛，三个时辰后，有人在佛塔下替我阐绎它。】
【“识阴炽盛，起惑造业，三世流转，而有生苦，死苦”，我默默念。原来通州有这样生动的，鲜活的伤口和拒绝，我知道正在沸滚的是月色，我看不见它，但它正在我的血液里奔走，胆魄因此壮大。】
“此处是燃灯佛舍利塔。”【风把我的声打散了，我不知道他听得是否清晰。】
“佑胜教寺内亦有武僧，倘若我此刻惊动他们，你难道要在佛寺开杀戒么？”
【野林幽旷，兰竹寡恹孤曳，沉厚的穹顶四垂星粒，佛塔顶角悬有铜铎，正敲出仓皇的心跳。只要我惊呼出声，必有值夜僧人觉察，他的那柄刀也一定会动…这是一局莽撞的对赌。】

姑娘想观一出“十八罗汉斗鲲鹏”？那某将在他们赶来之前，先了结你。
【刻下的确没劲力谈笑风生，赤练鬼作祟得头痛欲裂，只以掌抵方额，勉作支撑】
【此间的潦倒、失态亦可视为无垠穹幕笼罩下世间众生相讽刺深重的一笔，类同破幽冥划湮生死簿的弼马温，天君地阎合奏请伏，而金箍横荡桀骜、踏碎灵霄。正如我，披了幅沾满罪孽的躯壳误打误撞闯进这幢燃灯佛舍利塔，搅扰信徒清修。但身前挡道的裙钗显然不配同我对赌，她不是佛，我也并非称齐天的大圣。没有神佛愿舍去一掌相渡，便是有，五百年我也嫌太长】
【大道了悟又能得谁称颂？倏忽偏首轻笑，仍未肯向外透露半分温度，颌骨稍抬，欲图越过障目的黑看清那位“热心”的香客】
放心，我不杀女人，不作无由之恶。
亦未曾负伤，方才为甩脱尾虱，一路颠簸，有些疲惫罢了。

【夜与罗刹皆呜咽，草芥看客俱欢颜。】
【竹和风企图绞杀我的胆魄，晦暗中采露湿罗，寒焚佛心，我望中天知——夜已深了。再过不久，额娘会遣伏葛来寻，我竟然期盼这段路再长些，最好有一把温柔的斧钺，破掉石径的肚肠，再斩竹颅，拦竹她庸驽的不期之寻。】
“‘无由之恶’，如此说，你身上的血是十不善业的匪徒脏血？”
【脏血泼出的血花却升华了他的手掌和刀，我愈发有兴趣，贼匪的尸骨化了泥，业魍也不会消退，八寒无间里自有拔舌磔刑等候。“不杀却”二字激怒了我，太冲何时需他人掌生杀！懑火催动了双足，一步，两步，我将容貌和蛮勇都坦荡呈现在他面前，鞋底的石子摩擦地面，喑哑地嘲弄我，“愚蠢！愚蠢！”】
“我不会惊动任何人，但是你那把刀……对，你手中那把短刀，可否卖给我？”

【我不答她的探问，这世间有很多可堪“无辜”者皆为好奇心所害，以致自食苦果】
【其人履下踏及摧枯拉朽的草卉发出几近哀嚎的声音，阵阵如同在擂地界的罄鼓，击阎罗的升堂案。膺腔内的血液应时沸扬，宽掌业已悄然移至身侧，按下那具呼之欲出的魇牙。凭耳观色，察见诸相，我不由得要为这个女人的孤胆添注毫厘赏识，然而并不值得引申褒奖与称赞——此等徒劳的愚勇】
你说得很对，此时不该惊动任何人。否则，你我都不会太好过。再来，我确想和你独处。
【后话当属无稽之谈，不过想起说书的曾讲“请将须行激将法”。一壁只手解下障叶，瞳中混沌明灭少顷，甫启目相对。寒潭里的削影果真未再迫近】
【皓月的霜映得女人肤白胜雪，我身置错落的竹影里，背凶负煞——这实在是绝佳的站位。劃明泾渭、割据东西。一笑间，半掌已抵她喉下，冷声道】
不卖。

7
“……混账！”
【遽然顿足，为这无礼的冒犯震悚。寒烟在散漫的星粒下熏燎，晚钟再撞，浑厚的磬音直劈颅顶，灵台清醒，心知不该言语驳冲……无论是从何处考量。】
【侠匪界限从来幽晦，或许我当称他浪人武士，像枝江曾经标榜自我那般。因无归宿而滞足每处，任何伴身之物都弥足珍重，掷剑断刀不亚于销命埋骨。通州没有玉京的长明阙灯，它以黑夜为掩饰，也用黑夜作昭示，任何猜测，探寻都在这份黑暗里坦荡光明。我坦荡地亮出孤勇，他亦堂皇做出斥拒，真是一副绝情的石头心肠！我愤愤咬牙，只恨无铭刀不在手，任其极具胁势的手掌迫近颌颈，屈从驻步。】
【片刻从旁折下一刃竹细枝，退后半步，竹枝握在左掌，画出刀术中最基本的圆弧，尖首向着来人，直眉接煞。】
“如你所见，我并非要使它沦为闺顽，或是父辈书房中的落灰摆饰，为何不肯？”

【空引啸，玄苍更黯，她距我一箭之地】
【未着声色地将对方的路数纳进眼底，迅疾有余，而劲厉不足。一介女流习艺至此，乃称不易。亦顺势通想其于夤夜流连古刹、徒身犯险的行径，上前几步，细瞻她淡施粉黛的容颜，独一双利落的眉足以为我赏睐。但眉下褐瞳，可窥警惕，却分明毫无设防。登时以一记掌风振其霜腕，惊落那截孤寂的竹枝。迨它落地，尘靴生硬地踏上】
或是，难保它有此一日。
【神定如巍山，出口即冲搪人于千里。看似不近世情，再话，竟挟半腔真意】“趋利避害”四字，人皆奉若圭皋，你倒殊异，非但不遵，还“偏向虎山行”。
【稍顿】纵使你有万贯家财，镇日拿我这把刀削金裁玉、琉璃罕物剁成泥喂养，我也不卖。
更何况，乾坤内尚存权势钱财不可衡换之器。
【刀即我，我即刀。非害不出，离鞘必以孽红加印。这样阴邪肮脏的件什，很是不该落进忱纯的手中。我自问非善类，她却不同。远处梵音乍起，彼伏浩大，想来为超度某具尸魂。黎庶常诵“佛渡众生”，未免过甚其词。身置角隅的苟活者惟有自救，方可破迷津、逃脱苦海】
【我忽然想和她再讲一讲自己刚学武的时候，陈仇立在遍野的匪骨上说，没有什么问题不能用刀枪剑刃解决，唯一要考虑的，是手中的刀够不够快】
【可惜又不必告诉她。】

【腕上骤痛，像是被蛇的尖牙咬了一口，剧毒注沿经脉时，悔已来不及了。唯有牙关死守，不至于痛呼出声，肩上的星霜尽已抖落，那截竹枝落败，像一截发灰的青肠，再寻不到任何能够支撑骨脊的痕迹。】
【那张脸熬透了腥杀，致使瞳目纳底都是血丝，寂如枯潭，等不来任何一个可以倾雨的时节。我努力直脊，不肯泄露毫厘畏然。不错，不可衡较之物岂止一二，但那是一柄凶物，倘或来日为兆衙所知，此人命休矣。脏迹已涸，错杂在柄缝中，令人生出恶刀饮血的错觉。】
“我未见虎士熊罴，唯一薄刃森森罢了。”【松开腕，忽而撤身，亡夜不必请月来，所以正身背身也没有任何差别，我看清了他的脸，他的刀，也足够了。佛铎不绝，咽在喉舌里，痛过腕打。我大悟，是释尊梵音天降，告知我破戒者何止一人，有人触杀孽，还有一人犯贪嗔。】
【多亏这混沌的林晩，我可将适才的一切归结为，鬼迷心窍。】
“你走吧，至多半刻钟，有人要来寻我了。”

【疏淡地言】剑是礼器，刀凶为百兵之胆。由此，不若佩剑更衬你。
【亦曾壁观陕西刀的锋凌，于渭河断崖暗窥两岸的滥杀与搏会。或无端掳掠，或劫富济贫，邪和正肉眼难辩。且有腹背受敌还分神旁侧者，情义撼天荡地。孤筇度日长，时也为牛羊抱群所动，但最终仍惯孑然，性同赑屃】
【头顶的寒蟾教团云遮蔽，如虫豸蚀月象。我不知今夜为何要与眼前人啰嗦，兴许……幸得她缄口抵消身后那诸般烦碍。离别前经过女人的肩畔时，驻足微颔，即算和她勾销此前的“冒犯”】
【和其他走江湖的刀客不一样，他们师出有名，傍身的刀闻名——而我的刀没有名字。每每遇到闪避不及的刀客寻衅，只好拔刀，归鞘，再扬长而去。于他们，从未有过摇首悯怜与生发短薄的太息。非我视人命为草芥，只是城府深造者，持刀难正。刀邪，则大势不得。刀失大势，当入鬼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