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二次来到海格特公墓是在十年之后了。那次他没有进到墓园里面去,仅仅是在门口驻足片刻,看着墓园的工作人员捧着那个小小的骨灰盒走进去,他惊异于偌大的一个人死去后竟也不过是小小一盒的骨殖,仅一只手就能捧起。十年来他未曾访问过老蒙哥马利的葬身之处,既是因为他太过忙碌,更是因为他不愿去想这档子事。他意识到那个不知姓名的刺客竟要和他生前名利双收的养父葬在同一片土地之下,感到有些奇异的好笑。
那是他第一次动用私刑。他没有亲自动手,但他时时会感到双手黏腻而沾满血腥,每每触碰冷硬的床角都会给他以握着枪的错觉。噩梦也一度在夜晚侵袭他的脑海,他总看见那颗流弹从刺客手中AK47的枪膛中直直滑出,并不像现实发生的那样射入他头顶的墙壁,而是破开空气精准地射入了他的太阳穴。每每夜深人静之时他在自己宽大的床铺上醒来,都感到浑身粘腻、太阳穴不住跳动,而四周空荡荡一片,自己像是即将被无止境的黑暗所淹没,就像更久之前他第一次开枪杀人之后一样。
杀死那个刺客的决定无论是否正确,于他而言都相当必要,无论那刺客隶属于他的对手、受命于忌惮他的政府或者仅仅是被经济危机冲昏了头脑的百姓。这一点从不需要他反复对自己强调,他从一开始就很清楚。
他所恐惧的其实是自己所拥有的庞大力量和死亡的近在咫尺。
而他只是在工作人员和掘墓人即将进入墓园之时将他们拦下,俯身摘下一支路边杂草丛中的蒲公英,嘱咐他们将蒲公英放到他的墓碑之前。
兴许早在那之前那朵脆弱的花儿就会被风吹得散架。他知道的。
他在二战的炮火中送走了许多人,那之中包括他的养母与养兄。他的养兄被送回家乡之时,离他上一次踏上英国的土地已经有将近十年了。
亚瑟还记得他生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养兄笑着对他说来日再见,彼时他们看上去已经像是隔了两代的人了,皱纹早已爬上养兄的面庞,他却仍是少年模样。恐怕养兄并没有想到他们来日再见时他是被装在骨灰盒里、由一名从柏林逃来英国避难的科学家同僚带来。他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他那位带来他的骨灰盒和他的儿子的科学家同僚称是由于他之前惹到了一伙盖世太保——而被迫害至死。亚瑟给了那名科学家一笔钱款供他去安顿自己,然后吩咐着把养兄安顿到海格特公墓下葬,并试探着牵起了赛门的手,蹲下身平视他的眼睛,尝试安慰和鼓励那刚刚失去父亲而怯于见人的小男孩。
那时候赛门还不到十岁,瘦瘦小小个头比他还矮得多,现在却已两鬓斑白身躯佝偻,如他父亲一般成了一名科学家,更是已不像从前那样无力和渺小。的确是这样——亚瑟及时地止住了关于赛门的想法。赛门是个怎样的人呢?无数词语在脑海中挨个滚了个遍,到最后却只留下一声叹息。
而他的养母在得知那一消息之后就彻底崩溃了。她与儿子的上一次见面比亚瑟要早得多——打从他23岁彻底离家出走之后她就没有见过他了,通信也不过寥寥数封,每每他回到英国又会特意叮嘱亚瑟别让她知道。他的养母身体一向不好,在儿子死后身体状况又迅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恶化。亚瑟为她安排了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医生,但一直到她死去都未曾去探望过她,他很清楚她并不想见到他,或者说她从来都不想见到他,尤其是这时候。也是,他失笑,他拥有长久的寿命和极致的金钱,而他的养兄、她的亲生儿子却失去了一切,这多么令人嫉妒啊。她似乎也一直认为他所拥有的通通是从她的儿子手上抢过来的。也是。这怪不了她。
他在纳粹党的旗帜终于降下之后,曾去过一趟爱琴海。那似乎是为了一场商业会谈,他在订好前去的火车票之后才意识到他阔别故乡已有四十余年之久。他同那位后来的合作伙伴一道待在希腊那细沙铺就的海滩上,啜饮金黄色的上好葡萄酒,暖融融的阳光自他们头顶洒下,碧蓝的海潮一波波涌上沙滩。他远远望去,只能看见远方的海平线和天空中洁白的云朵,他的家乡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被大海的力量和时间的浪潮一并在掩埋在过去。它已经被送进坟墓了,连同他的过去一起。
他随那位秃顶的合作伙伴一道离开、准备前去参加商会酒席之时,没有再回头看。
四十余年前他的一个老对手去世了。他们在商业场上互相较量了几乎大半辈子——他的对手的大半辈子。亚瑟最后一次去拜访他时他已年近八旬、早已退居二线,但仍显得精干而充满活力。他为亚瑟和自己分别倒上一杯咖啡代酒对饮,笑起来时脸上的皱纹都一圈圈漾开。他端详着亚瑟的容貌,笑着感叹一句年轻真好,继而他们两人都无法遏制地狂笑起来,笑到最后甚至双双打起了嗝。
他们对立了足有几十年,但其实私交一直不错,诚然对对方颇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他的对手是自然老死,死得干干净净、安安稳稳、平平和和,亚瑟那天推了几场会议和两次商谈,特意抽出时间来去参加了他的葬礼,并在他墓前为他献上了一束鲜艳的捧花。他墓碑上的照片俨然是个和气慈祥的老头子,就像会送给你小糖果的邻家老爷爷,跟他年轻时那副傲气满满的模样简直像是两个极端——亚瑟的老秘书如是评价道。
老秘书跟着他的时日长得就像他与老对手互相较量的时日。老秘书刚刚来到他身边的时候还是个青涩的年轻人,长满粉刺的面庞时常会登地一下变成绯红,却从来都是个办事得力又忠诚可靠的小秘书;而今他却已两鬓斑白子孙满堂,连每每握笔手都会抖个不停。他在亚瑟的老对手下葬的第二天就递交了辞呈。“珍重啊,亚瑟先生。”他枯瘦而布满老年斑的手与亚瑟骨节分明的手交握,一如他们几十年前初次见面时他犹犹豫豫地将手伸出去与那孩子的交握时。
无论从什么方面而言,老秘书都不再适合继续待在这个岗位上了。于是亚瑟放了他走,此后也没有再联系过他,指望着他日后能安安稳稳地享受天伦之乐直到老死,却没想到仅半年后就接到了他家人的电话——谁能想到,那竟是他们有些小心翼翼地询问亚瑟能否来参加老秘书的葬礼,就在海格特公墓——他的老秘书被查出癌症,之后仅三个月便与世长辞。他因事务缠身而不得不速去速回,仅仅来得及为老秘书买了一束捧花放在墓前,甚至没有来得及好好端详墓碑上的黑白照片。
他现在已经完全想不起老秘书的容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