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雪，夜无点星，朔气袭人。拢鹤青羽氅，挑盏兰灯，步过长廊。怀中揣一只红漆小炉，往侧厢而去。甫入门，六出已翩翩，飏飒入窗。适才解下肩上寒氅，向她道一句。
“天寒夜雪，昼不得出，唯此时有闲，便来寻你。”

（昼夕侵薄，更漏残敲，宵中寒峭。）
（赊三分月色，换得昏灯半点，茕茕生晕，伶俜抱影。）
（门开的一霎，玉尘漫漫奔涌，朔风槭槭入耳——夜深方知雪重。）
（雪夜煎茗，厝火爨炙，茶鍑中波腾云沸，沫饽似氾浮飘萍，又似轻霜叠雪。细斟如许，献瓯与她，扬声。）
“我虽无新醅，却有雪茗应景，岚娘——”
“能饮一杯无？”

舒袖理裾，裙尾惹一湾星雪。中宵移玄兔，半抔月华，几叶茗尖，滚入醴泉，终于烹得一盏新茶。捧盏暖掌，慢酌雪茗。
“其味倒比新醅更佳。”
抬眼望牖外，寒酥漫漫，琼枝玉珠，檐牙翘冰。再笑。
“再者，若醉在此，又如何是好？”

（春风一棹，势如镝矢，将绣户敲遍，潜入清夜，卷一帘稜稜霜气。星斗凌射，迫鹤焰停辉，余一寸寒芒。）
（松月寒星之下，照我冰雪盈怀。）
（茶酽胜酒，却教鬓亸攲红，平添酡颜，玉山倾颓，倒真如醉酒也似。）
“又有何妨？人生万事，不如下酒来。”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世事芜杂，愁绪千斛，索性尽付芳樽。）

银屑纷坠，玄魄盈天，廊下空明，如浸寒潭。而案前炉沸声声，烹仙雾萦身，浑不似人间。玉阙雕甍，飞檐湍雪，料峭坚冰，尘寰莫过大梦一场，走马奔流，行云如白驹，尽付一杯冻醪。
故园应有此声。新雪临断桥，白马溅碎玉，孑立西湖。而今来赴长安，隔牖扉眺雪，已倥偬数月。
停杯再笑，菱唇轻挑。“可世间烦忧，却非一盏杜康可解。初醒罗浮，方知现世蹉跎，韶华难再。”

（檐霤罥冰牙，琼屑飒沓，砌雪堆玉。玄烛危悬，孤光清耿，平地疑添霜衣。）
（我抬臂去探，欲揽天上月，宵晖自掌中逝，却不盈一掬，徒留几分寒影，销不尽，也留不得。）
（婵娟误我——我怔怔出神，自隙月中窥见了娑婆人间。又似闻鹧鸪啼破，北地从来难觅踪迹，便溯洄江南春处，正应我、频梦扬州。）
（——千般梦好，而今却是，人去雁杳，陵谷沧桑。）
（我沦溺其中，醉眼也温柔，喃喃低语，惟恐惊扰瑶台。）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百年亦不过一槎浮生，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吴地春波，未能涤尽我胸怀。披冰沐雪，枕霜卧露，心有迂回千转，悒悒难安。
山水迢遥，孤身谒清都，望玉宇琼阙，尘事如海，更知飞光易去，此身如蚍蜉渡海，蜉蝣争生，朝来暮去，不以疾也。更何堪春睡，捕枕上梦影。
“蕴娘心思澄明，不知世间烦忧。此地非瑶台，生死皆系于一人身，你可知……？”

好春将至，应是雪销霜颓，滢溪潺湲，吹东风入阑。月陟高冈，杏雾如雨，来添玉树琼苞。
彼时再卧琼台，醉极弹歌，本为幸事，而今时赤瓴高筑，廊重庭深，将乱红飞英深锁，秋千难蹴。纵是澄澈表里，足陷泥湍，何能抱明月以成飞仙？
雪重折竹，苍翠斑驳，目及处，枝苶叶残。徒生喟叹，再笑。
“竹之风骨，亦惧雪摧。你怕否？”
月渡中宵，露华袭身。风雪渐止，月影溶溶。盏中茶尽，已过三巡。炉中沸声已停，唯香萦于怀。
“便借你嘉言。今春朗月清风，存作一瓮酒，待春秋泰半，再与月解饮。至于蕴娘冰心，且存于我处。”
再待秉烛促席，说彼平生。

（月下樽前，闲将残茶饮尽，烫我肺腑。）
（我曾怀平生好剑，名曰霜浓，刃如秋霜，剑铓照雪。它为我——劈前路，酬恩仇，斩情丝。自此，无爱亦无怖。）
（尘寰中驻足于此，却得忘机友，倾盖如故，谊切苔岑，已是幸事。）
（茫茫雪夜，她临窗而坐，簪星曳月。一壁擎铗翦灯，一壁再续情长。）

（我挈灯一盏，烁烁飐闪，披月而来——）
（自崦嵫迟暮，至檐楹衔月，伴疎星踽踽而行。鸱甍如鸟革翚飞，拟擘云而去，亦或是阆苑瑶台，轩榭陂池。历历观来，却俱如浮云过眼，不过等闲俗景。）
（燎烛明灭，灼烈我眼，情思迢递——人世恰如风灯，实难经受星霜屡移。）
（风袭重扃，搴帏而入，阙庭有宴，与岚娘同席。我抬眼，方见扆座，剑眉星目，鼻若悬胆，是极贵之相。）
（君王，君王。我默念。）
（我尝闻天子一怒，血流漂杵。想来天子开颜，亦是一唱百和，山呼海应。）
（我远远地，居于席尾，无人厝意。又哪管旁人机锋酬酢，尔虞我诈，我只管尽欢。）
（我取卮酒，一同举杯，饮讫甘醴。趁着酒兴——将独属于我同月亮的秘密，悄悄诉之于口。）
“敬月亮。”

『人间不系舟』
谢祯，籍扬州，字蕴真。冀以藏珎蕴璞，循抱朴守真之道。有剑名曰“霜浓”，刃如秋霜，剑铓照雪，故而名之。
祯羁丱岐嶷，卓荦夙成，然命途蹇舛。寒岁将阑，逢兵燹之厄，致失怙恃，飘蓬断梗。惟余赤骨一杆，提青锋三尺，赍孤勇满腔，历颠踬流离之苦，终拜入纯阳，习太虚剑意。
及长，昼昃竦剑，参悟玄机。絜己修思，疏瀹其心，澡雪而精神，锻峭峻风骨。素处以默，虚极静笃，澄怀观道，避涉红尘。
日月不淹，春秋代序，岁逾碧玉，身似不系之舟。今兹幸得有愿同流之人，自此断槎归桡，甘赴尘寰。
“书足记姓名，剑可酬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