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从门缝中透过来的，是风的气息，是那种微微带着咸味、家乡的味道。
碧蓝海面上浪花翻涌，一层层的重叠荡漾，颜色由碧蓝变为浅蓝色，不住的起伏跌宕，旋出一个个洁白的水花，轻柔的浪头互相依偎着，看似缓慢的来到近前，软软的向前溢，均匀的铺在沙滩上……阵阵细碎的涛声就由此而生，在海风的牵带下飘向海岸，不留一丝空隙的围绕住阿第，破开那一层层自我保护的壁垒，沁到他内心深处。
已经西斜的灿烂阳光给远近的高脚木屋都镀上一层迷离的金黄色，一群白色的海鸟发出清越的鸣叫，优雅的身姿从上空飞跃而过。举头看时，又望到自家屋顶不住转换着方向的风向标。脚下栈道的木板正悠然的上下晃动着，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一切就跟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但站在栈桥上的阿第，这时却怎么也迈不开腿了。
在漂泊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中，只有天上的星辰知道，阿第是多想回到这片碧海银沙之中，多想再次沐浴着这金黄色的阳光，与伙伴们一起追寻夕阳的足迹……
他曾经无数次的向嘉兰小姐、罗伦、科林•昆西描绘过家乡的景色，也曾经无数次梦回此地，但那些描述的语言黑白梦中画面所带给自己的感受，都不及真正身处其中的万分之一。
这里是承载着阿第灵魂的地方！
在漂泊之前，天真的阿第一直把这个小渔村当做自己生命的起始之地、终结之所，他从未怀疑过，这里是唯一与自己血肉相连的地方，身旁一草一木都令他欢喜，视野中的海浪和阳光甚至可以左右他的情感……但是，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这些海浪、这些阳光，真的存在过吗?身边的高脚木屋，真的是伙伴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吗？那些记忆中的话语，真的曾经在这片空间上响起过吗？
几乎忍不住眼泪的阿第猛地回过头去，一句责问的话就要脱口而出，却没看到应当和自己一起出门的爸爸妈妈。但在他的视野中，自家的高脚木屋一侧，双手却缓缓的推开了窗户，把一个木质的画架轻轻的放在墙角。窗户的缝隙边，一张少年的脸正在向外窥视着。如同被雷电击中一样，阿第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这少年不正是自己吗？
那少年的脸上，带着一种自得其乐的微笑，那是阿第对着镜子练习过无数次的表情啊！
少年整个人翻出窗户，用一种比较笨拙的姿态滑了下来。阿第禁不住紧走几步，伸出手去接坠落下地的身体，最后却捞了个空，因为少年的身体直接穿过了他的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这又是虹翼天使系统记录、回放的影像吗？
“阿第，你又想偷跑！十四岁生日还被禁足的人，整个村子里也只有你一个了吧？”旁边一间的窗户被人打开，一个梳着辫子的女孩探出头来，小声的、带着虚张声势的威吓语气说：“我要告诉你爸爸妈妈去，除非你给我找……”
“没得商量，你要什么，我都不会给你的，因为你没我跑得快！”少年把画架背好，一边跳下栈道，一边转头对那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吐了吐舌头：“有本事来追我啊？少做梦了你！”
阿第看看气得“啪”的一声关上窗户的女孩，再看看沿着村边小路飞奔出去的少年，想了一想，还是追着少年飞的足迹跑出了小渔村。少年向着海边的一座小山奔去，跑得很快，而且很兴奋，仿佛不知疲倦，一路上发出没有实际意义的呼喊，一直跑上了山头。
“嘿！知道吗？我已经十四岁啦，今天是我的生日！今天也要保持住这个姿势，我要把你们画在油画上，送给爸爸妈妈！”当阿第追到山腰的时候，一阵呼喊从山头上传来：“本海岛最最最、最伟大的画家——阿第•贝文，现在开工！”
阿第上了山头之后，发现嘴里哼着歌的少年已经打开了画架正在空白的纸上画下第一笔。这、这不是自己十四岁生日那天发生的事情吗？难道，这种事情是真实发生过的吗？阿第站到少年的身后记忆深处不断跳出当日情景，少年一笔笔的画色彩、步骤，都与自己的记忆一摸一样。他微笑着画，直到画完最后一笔，后退两步，仔细端详了在自己手下诞生的作品，满意的点着头。而站在少年身后的阿第，这时眼睛已经湿润。这一切，存在过吗？
海边的伙伴在呼唤，少年兴冲冲的跑下山去，阿第跟随着他移动，一路检视着脚下的草木土石，生怕身边的一切还是幻境中的虚无。但所有的东西都是那么真实，草的纹路、树叶枯黄的边缘、散发着熟悉气味的泥土，如果这些都是虚幻，那么世上就找不出真实的东西了。跳入水中的少年浮出水面，在女孩们的笑声中帮忙推着小船，一句句熟悉的对话随风飘到阿第耳边。
“阿第今天过生日吧？要不要多拿些海贝去加餐啊？”
“不用了，爸爸妈妈已经准备好了哦，今天晚上吃大餐，有很多菜！”
“那好吧，我们先带海贝去村里分了，你也快回去吧！小心哦，天黑之后就会有海怪出来，他们最喜欢抓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孩子了。”
“少吹牛了，哪有什么海怪啊，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再说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我今天过十四岁的生日。”
“没过午夜就不算十四岁，你还得等上几个小时呢——不跟你说了，我们要先走了。别忘记了啊，阿第，明天我们约好要一起去抓会唱歌的贝壳哦！”
手拿起一个在海滩上捡到的贝壳，阿第失魂落魄的走到了海水中，冰凉飞海水漫过了膝盖，几根海草柔柔的缠绕在脚踝上，心里有种感觉在悄然堆积着，来回激荡着，并且渐渐滚烫起来，阿第大喊了一声，把脸埋入了海水中。
“假的！”阿第猛地抬起头来，头发甩出的水珠在空中飞舞：“都是假的！”


“小——强！”
少年正叉着腰站在阿第背后的岩石上喊：“小强——你给我过来！”
一只白色的海豚从远处海面游过来了，两只前肢扇动着，努力的把大半身体露出水面。少年站在大石上，指着海豚一通抱怨。白海豚叫着，憨态可掬的在石下的海水里兜了个圈子，像是在表演，又像是在道歉。少年笑了，阿第也笑了。
白海豚开始表演自己的拿手好戏，时而从海水中高高跃起，时而在海水中快速的翻转身体掉头。最后“哗”的一声，海豚再一次破水而出，嘴缘上顶起一个圆柱形的物体，并且“一步步”的把身体挪到巨石边。少年把那东西接过来，好奇的来回翻看。
阿第当然知道那是漂流瓶，也知道里面装着虹翼天使歌舞团的演出广告，就是这张广告，让自己的人生改变了——不对，应该说，这张广告是自己苏醒的标志。因为自己在漫长的岁月里都是处于冬眠状态，只有在新人类要被毁灭之前才会被唤醒，去执行自己的使命。
抱着漂流瓶的少年叫喊着跑向小渔村，阿第跟在后面，一步步走在衬托着夕阳的沙滩上，他慢慢的将激动的心绪平复，开始冷静的思考。看来，虹翼天使系统其实是能够随意进入自己生活的，极有可能，自己记忆中的这段生活也是虹翼天使系统提供并保留下来的……
抛开自己的感受,从系统的角度来看,做这些事是无意义的，也许真像父母先前所说，他们是为了让自己在执行使命之后的感觉好一点，是想让自己不至于成为一件单纯的工具，才煞费苦心的安排了这一切。
于是，在飞翔在宇宙的虹翼天使系统内，就出现了这一片真实的海域，这一个真实的小岛，这一个真实的渔村，还有头顶的天空和阳光。这庞大的空间对于系统来说一定是非常宝贵，只为给自己一段记忆，一段正常的、有感情的生活，系统真是大费周章啊……
脚底再一次踏上了栈道，感受的到木板的晃动，阿第走到栈道中间，用记忆中相同的力道压了压……可惜，也许是因为体重的关系，传来的感觉已经与记忆中的稍有不同了。他不甘心的，又加重了一点力道压下去，结果“啪”的一声，木板很不给面子的断裂了，一心寻梦的阿第整个掉了进去，非常尴尬的卡在那里。
在掉下去的那一瞬间，阿第真的担心旁边的小木屋的窗户都会打开跟着会有一个个女孩们探出头来嘲笑他。好半天之后，他才自嘲似的一笑，拔出腿来……这是以前的村庄啊，而自己确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阿第，已经变成黑头发的阿第。
就算她们真的探出头来，也只会在发出一声羞涩的惊呼之后，腼腆的问自己：“黑头发的先生，你是谁？”
腿上的疼痛感觉消失之后，阿第已经走到了自己家门外，少年正张着一双大眼睛，听着父亲描绘迷失的宫殿地址、远古时期的珍贵财宝、高级魔法师的秘典，甚至千年前的美丽女孩的情书……阿第靠着门框，静静的看着，默默的回忆着，心中充满了温馨和感激。
“哦，原来是一个巡游歌舞团的演出广告啊！这名字真有意思，叫风吟之声歌舞团，她们的演出服装很漂亮，想必演出也是很精彩的。六月中旬在科尔岛港口演出三天，啊，科尔岛不就在我们岛屿的旁边吗？今天就是中旬的最后一天了呢！
“歌舞团演出……我们可以去看吗？可以去看吗？我还没有看过歌舞团飞演出呢！”
“何止没有看过演出，你还没有出过我们这个小渔村呢~”父亲嘿嘿笑着，刮了少年的鼻尖：“真的那么想去看？”
“想去！”
“可是爸爸妈妈还要去跟村长商量事情，没有时间带你去哦！”父亲笑着说：“虽然科尔岛不算远，但是看完表演也会到深夜，得明天才能回来呢！”
“不远的话，我可以自己划船去的！”少年高举着双手：“今天晚上没有风浪，我又是十四岁的大人了，晚上看完演出，我会睡在我的小船里！”
离别的一刻，终于还是到来了。就算是今天的阿第，看到屋中的这一幕的时候心情还是止不住的激动起来，甚至在那一刻，他还会担心父母不会同意少年的要求……在察觉这一点之后，阿第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难道自己潜意识里真的那么想出去吗？就算明知道出去之后会失去家乡和伙伴，依然是那么想出去吗？
不过，如果追究起一切的根源，这段记忆只是系统给自己的。虽然海岛和村庄是真实存在的，但里面的人，却应该从没存在过，他们与爸爸妈妈一样，都应该只是系统的程序而已。系统为什么把自己看得如此重要，甚至不惜这么大费周章！因为自己是远古人类的关系吗？
站在栈桥上的阿第，眼看着少年在伙伴们的帮助下把一艘小船推到海水中，看着他在最后一刻被父亲拉住，在他耳边轻声说：“小混蛋，还记得三大最高教条吗？”
“当然记得,”少年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跟他的年纪毫不相符的笑容：”那是爸爸教育的精华所在呀！“
“笑什么笑，快点背出来，不然不允许你去看表演。”
“第一，无论对方是谁，都要扮猪吃老虎。第二，大智若愚，所以表面看起来的笨蛋是最可怕的。第三，我呆呆的样子最可爱，最有杀伤力。”
“不错，记着这些就好，遇到事情要灵活使用，记得早点回来。”
在惜惜离别声中，少年的小船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暮色下的浪潮中，站在沙滩上的人们却还保持着送别的姿态，他们脸上的表情凝固着，仿佛属于他们的时间就停止在了这一刻。
“我回来了，”阿第脸上的表情也同时凝固，轻轻的话语响起：“但这里已经变了。”
“你错了，”有个声音回答说：“这里从来没有变化。”


“是吗？”
“是的，你所见的只是表象，现在应该让你看到本质。”
光线猛地收缩，海洋、渔村在这一瞬间急速缩小，就像是一颗出膛的子弹那样飞离，变成远方遥不可及的一个光点，被周围的黑暗笼罩。
这微小的光点摇晃着，震颤着，改变着位置，终于又像是一颗飞回的子弹那样，猛地向阿第罩来——阿第下意识的举手一挡！
奔泻的光线充斥着阿第周围的空间，像是一具正在收起的渔网渐渐的向某个地方收敛，当周围的一切恢复正常之后，阿第才看清，所有的光线都进入一块半透明的平面中——这正是虹翼天使上那种随处可见的荧幕，伙伴送别的那一个瞬间，正定格在上面。
不同于荧幕光线的橙色亮起，照亮了这个巨大的圆形空间，阿第看了一下，自己居然站在一个封闭的大厅中，没有任何的通道和出口，一排操纵位在墙边排开。周围墙上全是各种形状的大型荧幕，大概数一下，不会少于三百面，这些荧幕正在启动，更确切的说，是苏醒。
在这个大厅中心，是一个巨大而精密的小圆舱。
“你已经确定自己的记忆是假的，那么，我们再来看一次，”在墙上全部荧光屏幕都被启动之后，那个厚重的声音重新响起：“希望你能发现一些刚才没看到的东西。”
“还能有什么值得我去看的！”
阿第回答：“假的就是假的，再看一遍就会变成真的吗？”
“假的永远是假的，”那声音回答：“但你可能会从中发现某些真的东西。”
“……思维活动到？临界点，准备装入数据……”不等阿第回答，那声音就变了节奏。
阿第对面墙上正中的荧幕开始闪烁，终于，一幕熟悉的景象浮现出来——那是阿第房间的天花板。阿第知道，在这个大荧幕上浮现的画面是以自己的视角为基础的，也就是说，出现在这个大荧幕的东西，就是系统灌输给自己的。但其他荧幕上的东西，才最让阿第惊讶。
“人物装定完毕，环境设定完毕，互动程序装定完毕，调取存档数据……倒计时开始……”
随着这些声音，那些荧幕上开始显示出自己的伙伴来，一组荧幕显示或是“监视”一个人物，做什么、说什么、想什么都以图像或文字分别在荧幕上显示出来。特别是与“自己”相遇或互动的人，占据的荧幕就更加的多了，甚至连眼睛都以“只”为单位被监视着，每一个眨眼的细微动作都在调整着。
他们每对“自己”说一句话，在监视谈话内容的荧幕上，文字内容就成倍数的猛跳，阿第凑近观察了一下，发现这是系统在猜测“自己”的回答以便预备答案。其中也不乏很离奇的句子，属于自己一生都说不出来的哪一类……不过，阿第一点也不觉得滑稽和好笑，自己记忆中的景象被拆分到数百面荧幕上，任谁也只会觉得冰冷和生硬吧？
“这些……又能让我看出点什么呢？”阿第面色如常，轻声发问：“所谓真的东西，就是把我的记忆一次次打得粉碎吗？”
“人类的记忆是什么？按照人类给予我的解释，记忆是一种载体，里面藏着人类最高贵的东西。对于这种强加给你的记忆，如果不将之击碎，你怎么能发现它里面的东西呢？”那声音回答阿第：“以下的影像，才是最关键的东西。”
“哦，”阿第的心已经麻木的再也感受不到什么伤悲和欣喜，只机械的点着头：“看看。”
正中的大荧幕暗下去，横七竖八的错乱线条在上面飞舞了一阵，一个人出现在上面。
（本章完结）

俺只能板凳了，好不甘心呀！
有人居然抢先了。

板砖为何要如此执着阿
莫非对小阿有……

不是俺执着，而是俺对苹果有只莫大的喜爱，俺很喜欢啃苹果（是水果的一种哦）

了解了……
很强大的理由

恩，很好很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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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阿不要这么无奈么
好歹是一个对你向往的娃儿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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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看过，顶过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