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脱水楼】枉死城传说（夜倩第六世）

中年男子朝陆澄然看了一眼，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才微微欠身，道，“在下金煇，刚任第七代监察使两年，年轻识浅，魔君没见过本人，也不奇怪。”
六道倒很欣赏金煇不卑不亢的样子，点了点头，“想不到玄心正宗世代交替还真是快，区区几百年，监察使已历七代了。”
“我本是金家第五代监察使。”金煇淡淡地开口，“家父乃是第四代，三年前死于魔宫妖孽之手，大哥二哥相继接替父亲的位置，却于一年之内双双战死，他们虽任监察使不久，但好歹是为维护天地正道而亡，又怎能抹杀他们的存在……我是父亲的第三个儿子，也是唯一独活的儿子，危难之下，也只能滥竽充数了。”
金煇的话说来语气没什么起伏，但其中蕴藏着深刻的仇恨和血债，倒是人人都能听得出来的。
玄心门人不约而同的想起了数百年来死于魔宫之手的同门和亲人，无不咬牙切齿。
“这样啊，那令尊和几位令兄也的确算是尽忠了。”六道的手，不着痕迹的按住了一夕剑的剑柄，看似随意，“就像我魔宫历代弟子一样，死在玄心正宗手上的，怕也不少吧，包括本君的父皇，若不是被上一代的玄心宗主重伤，怎么会轻易死于月魔之乱呢？”
事实。
魔宫弟子集体握紧了拳头。
正魔两道之间的仇恨，怕是怎么算都算不清楚了。
镜无缘眉头深锁，看来谈判一事实在是如履薄冰，虽然双方人在无双幻境之内，但只要触了一点火气，怕就是玉石俱焚的局面了。
六道和陆澄然自然也知道不能这样，他们这次见面可不是为了战斗，至少现在不是。
“七世姻缘呢？”陆澄然压着火气。
“三界圣女呢？”六道反问，没了三界圣女，光有镜无缘的魔功也是查不出五煞中心的。
“三界圣女不可离开玄心正宗的禁地。”陆澄然干脆地回绝，“不过魔君大可放心，只要你交出七世姻缘，我立刻传音回去，让三界圣女开启法眼，再配合你手下的魔功即可。”
六道想了想，挥了挥手，“带上来。”
无间和饿鬼应声而起，往后方跑去，不片晌便推出了一个姑娘，神色惊慌，看起来只是个寻常的人间女子，然而押着她的饿鬼，却拿着一把锋利的长剑抵住她的咽喉。
“魔君，这算什么意思？”陆澄然怒道。
“陆宗主不必动怒。”六道耸了耸肩，“你不相信我，我也不会相信你，我现在让你见到这个七世姻缘，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只有真正探测到了五煞中心，我才会把这个七世姻缘交给你，否则，她就只能见阎王去。”最后几个字说得轻松惬意，却难掩杀机。
陆澄然的眉毛几乎拧在了一起。
“宗主不反对，那就是答应了？”六道转身看了镜无缘一眼，“无缘，你立刻离开无双幻境，在这里可无法施法。”
陆澄然想了想，转身道，“金煇，你也出去，跟那位无缘先生一起，离开无双幻境后立刻传音三界圣女。”
双方心里都清楚，在这里，谁都不能运功。
“等等！”六道忽然开口，“无间，饿鬼，你们跟无缘一起出去为他护法。”说着他微微一笑，“以防这位监察使大人在无缘运功的时候突袭，那就不好了。”
“玄心正宗可不干此等卑鄙小人的行径。”陆澄然冷哼了一声。
“谁知道？”六道淡淡地反问。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枉死城内，一直望着通天镜的宁暮夕笑得前仰后合，通天镜的法力无法穿透无双幻境，但他却远远地，看见了六道和陆澄然越来越凝重的脸色。
安希乐啊安希乐，你说得真对。
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正魔两道的联盟，永远不可能……


“混账！”宗主勃然大怒，挥掌劈向灵峰上人的天灵，“玄心正宗没有你这等大逆不道的弟子！”
“师父！”陆澄然大惊，飞身挡住宗主的掌力，“大师兄只是一时糊涂！”
“我没有糊涂。”灵峰上人苦笑，“二师弟，不是你说的吗？过度的天道，只会让人疯狂……大概我以前就是个疯子吧？只是我自己没发现……”
“我只是不愿意见到你滥杀无辜的人类！不是要你包庇妖魔！”陆澄然急了。
“人魔之分有这么重要吗？！”灵峰上人几乎是吼出了这句他一直在重复的话，肩胛处的伤口崩裂了，他也不管不顾，“我上半辈子的信仰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宗主起先还没有气到失去理智，但此刻他是真的怒火中烧了，“很好，那你是打算与魔为伍了——”他怒极反笑，“澄然，让开，我要亲手掌毙这个不肖弟子！”
“不！”陆澄然重视师兄弟的情谊，不敢让开，“大师兄，快跟师父认错！”
“你也反了吗？！”宗主更怒，“你们三个师兄弟都要反了宗门，是不是？！”
“仲君！！！！”灵峰上人突然怒吼，“你儿子是我杀的！！！！”
什么？
一直呆立不语的关仲君怔住了，大师兄，是你，是你杀了暮夕？！
然后呢？
然后，便是天昏地暗的打斗了吧。
关仲君完全失去了理智，他的道法本不在二位师兄之下，灵峰上人又受了伤，两人近乎自暴自弃地扭打，拼命，陆澄然加入了进来，他想劝阻，却被卷进了激战的漩涡中。
宗主在喊，“反了！你们都反了？来人！！给我拉住他们！”不等门人进来，他便也跃入了战圈，直唬得破门而入的玄心弟子瞪大了眼睛，完全不知所措。
玄心正宗道法最高的三大弟子被宗主气喘吁吁地打到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那一夜之后，宗主，不，师父，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灵峰，你走吧，不再忠诚的弟子，玄心宗门容不下。”
“仲君，你，不能做玄心正宗的宗主，因为我不能将宗主之位，交给一个随时会因私情而忘天道的人。”
两年后，师父病逝，道法修为并不算拔尖的二师兄陆澄然成为了新一任宗主。
关仲君并不在意这个。
他只是奇怪，灵峰上人为什么要骗他，明明暮夕不是他杀的。
“大师兄当时，只是想找一个拼命的机会。”陆澄然叹息着告诉关仲君，“他当时，迷茫痛苦得都快发疯了。”
“可到底，为什么，宁族一战，发生了什么事？”关仲君依旧不明白。
陆澄然摇了摇头，苦笑，却说了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仲君，你知道么？秦风，我们的小师弟，原来……他是第五代七世怨侣的子嗣。”
“什么？！”关仲君大吃一惊。
“爷爷！倩倩回来了！”梳着羊角辫的小娃娃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倩倩给爷爷和大叔买了早点！”
她挥动着胖胖的双臂，骄傲地展示着自己买来的食物。
关仲君猛回神，看着眼前一身红棉袄的女童，忍不住微微一笑。
“啊！倩倩好厉害！”灵峰上人蹲在倩倩身前，满眼的慈爱。
这人，真的是大师兄么？
关仲君不敢相信。
他竟然会对一只小妖精，这么和蔼，慈祥。
三天前的夜晚，破庙前，关仲君看到一只不知本体的小妖抓着灵峰上人的衣袖，本能地就要击毙她。
灵峰上人拦住了自己。
“爷爷。”倩倩害怕地缩到了灵峰上人的身后。
“仲君，你怎么在这里？”他也很惊讶，当然更没忽略关仲君一脸的杀气，“不许动我的乖宝贝！要不然我给你玩命！”他摇晃着自己的葫芦。
大师兄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关仲君再次感受到了为自己疗伤的道法，充满了温和，浑不像以前那般霸道锋利。
这个倩倩，又是什么妖精？以自己的眼力，居然没看穿她的本体。
“大叔，伤好了没？”倩倩扑到了床边，仰着小脑袋，关心地问道。
关仲君僵硬地摸了摸倩倩的头发，摇摇头，他还是不习惯和妖精太亲近。
“仲君，七世怨侣的事你打算怎么做？”灵峰上人忽然开口。
关仲君的心一沉，他已经感觉到了聂心竹的怨气仍在，这么说，那两个孩子并没有打破宿命了。


他要怎么做？
“你一直在追杀七世怨侣的女婴吧？”灵峰上人仔细地看着关仲君复杂的表情，“我人不在玄心正宗，但心还在，正魔两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大致清楚……仲君，跟我说实话，你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
关仲君默然不语。
“我昨天收到了澄然的飞鸽传书，正魔两道就要联盟了，很快就可以查出五煞中心。”
什么？！
关仲君猛跳了起来——那岂不是说，暮夕危险了？！
“果然。”灵峰上人了然地点了点头，“那五煞中心捣鬼之人，就是你儿子宁暮夕……”
关仲君见隐瞒不了，只能点了点头——在大师兄面前，他总是无所遁形。
灵峰上人想了想，弯腰拾起一根树枝，扔给关仲君，“仲君，我以师兄的身份命令你，给我把你所知道的事实统统都写出来！”话语一顿，他放柔了声音，伸手按住关仲君的肩膀，“让我们一起想办法，把牺牲减轻到最低。”
结界深处，别院的厢房内，聂心竹面无表情地一扬手，扔掉了暗流刚刚给她的花冠，满地都是花瓣，有些已经枯萎了，有些还鲜艳，她都不曾去瞧上一眼。
“你——”暗流非常可惜宁暮夕的心意，他本是多情之人，自然疼惜宁暮夕的一片深情，但知道缘由的他又不好责怪聂心竹，忍不住暗自叹气。
“好了。”暗花把暗流拖出了门外，“这小丫头最近吃得好睡得好，乖得不得了，这已经是最好的状况了，我们就不要再勉强她这么快接受城主了，慢慢来吧。”
她总想，既然聂心竹逐渐安静了下来，那么，她总有一天，会原谅宁暮夕吧？只是需要时间而已。
“城主最近很忙，不会来了，反正来了也没用，你好好照顾她。”暗流吩咐了暗花几句，却不告诉她正魔两道联手的事情，免得她担心安希乐，又做出什么冲动的举动。
“嗯。”暗花点点头。
“我走了，希望聂心竹像你所说的那样，终有一天会原谅城主。”听完宁暮夕一番话之后，暗流更加确定，宁暮夕所做的一切，现在，都只为了这个小丫头了。
“琴魅小姐怎样了？”暗花是女人，因而她还记得，枉死城的炼狱里，还有另一个在为宁暮夕痛苦的灵魂。
暗流的表情有些挣扎，他想起了林妈妈的要求——
现在能救小姐的，只有人间的凝魄霜了，你放我出去，让我去人间找吧？我认得那种奇药！
“不行！”暗流一口拒绝，“城主下过严令，不允许你离开枉死城！那凝魄霜是何等模样，我去给你弄！”
可是，暗流按照林妈妈的描述去找，却怎么都找不到。
那怎么办呢？
难道真看着琴魅小姐魂飞湮灭么？
暗流握紧了拳头。
与此同时，房内的聂心竹从贴身的内衣中取出了一张黄色的灵符，灵符上，画着一个小小的葫芦，“我得离开结界，”她自言自语，喃喃的，冷漠的，“只有离开这里，才能找到那道人，才能……不再，爱他……”说着，聂心竹握紧了手中的灵符，“我会做到的……”


子时整，玄心魔道齐齐施法，将元神逼出躯壳，数千道魂魄直逼五煞中心的枉死城而去。
枉死城的恶灵，以争斗为乐趣，以厮杀为兴致，扭打，撕扯，噬咬，然后滚做一堆，喈喈大笑。
安详，宁和，对于枉死城来说，那只是一个玩笑。
正魔大军，便于此刻降临，如天神下凡，如恶魔临世。
恶灵们呆住了，他们久不见阳光，太久了，几乎忘却了世上不是只有一个枉死城，也不是，只有他们。
“杀！！”
不知是谁起的头，玄心宗门的长剑，魔道妖精的利爪，刺穿了、砍断了、揉碎了冤魂们的元神，魂飞湮灭，比魔更彻底。
“啊！！！！”
冤魂们终于懂得惨叫了，他们落荒而逃，哭着叫喊，“城主！！城主！！城主救命！！！”仿佛被群狼追赶的羊群，哀嚎，痛苦，连滚带爬，转瞬间便丧于敌手。
“城主救命！！！！！”
凄惨的呼叫，响彻枉死城一片阴霾的天空。
城主寝殿。
门开，暗影几乎是滚进来的。
“启禀城主！玄心大军从东门杀入，势如破竹，再不抵挡的话，不出半个时辰就要杀到这里了！”
“城主！”来的是气喘吁吁的暗风，“魔道大军从北门杀入，恶灵们抵挡不住，再不增援，怕是就快杀到了！”
宁暮夕抱臂站在宝座之旁，不动声色地望着眼前惊恐的手下，“你们慌什么？”他冷冷地反问。
“我们——”暗影和暗风语塞。
“正魔两道不过早了半天杀进来，你们就乱了阵脚了？”宁暮夕仰天舒了口气，“难道你们忘记了，我们的本意就是大开城门让他们杀，他们早也好，迟也好，又有什么分别？”
“可是再这样下去，枉死城会毁了的。”暗风眉头大皱。
“毁了就毁了吧。”宁暮夕眼帘微沉，“这个城，本来就不是我想要的，”他冷笑，“六道、陆澄然，为了灭我枉死城，你们的确是煞费苦心了，可惜啊，你们的出发点就错了，这个城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
“城主！”
寝殿正门大开，一道浑身浴血的身影蹿了进来，“城主……城主救我……”他奄奄一息地匍匐到宁暮夕脚下，指望这个枉死城的主人能拉他一把。
宁暮夕冷漠地望着他，直至他再也支撑不住，魂飞湮灭。
“城主……”暗风不忍地看向宁暮夕，“好歹救几个比较忠心的手下吧？”
“枉死城里，有对我忠心的恶灵吗？”宁暮夕反问。
暗风和暗影互看了一眼，同时低下头去——是的，没有，枉死城里只有嗜血凶残的恶灵，若不是宁暮夕比他们更嗜血，更凶残，他根本不会成为城主，他们不是忠于宁暮夕，只是怕了他，斗不过他，所以，不得不服从他。
“我没有必要浪费这个力气。”宁暮夕懒得多说，“好了，虽不知暗流去了哪里，但是，我们先按计划行事吧。”
“圣君，这是不是太顺利了一点？”魔道大军所向披靡，镜无缘反觉不安，反手击碎了数个恶灵之后，他悄悄行至六道身边，出声提醒，“圣君，会不会有诈？”
六道早就疑惑为什么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此刻镜无缘再提，他心中更是疑云密布，“玄心正宗那边如何了？”
“报圣君！”鬼魅的影子连闪了几下，跪于六道身前，“玄心大军已经快杀到枉死城中心了。”
“这么说，跟我们的速度差不多了。”六道望着四周不断倒下的恶灵，怀疑更甚，“通知魔宫众弟子，一切小心，谨防陷阱！”
另一边，玄心大军也遇到的同样的状况。
“宗主，事情不对啊！”金煇纵身落至陆澄然身后，“我方完全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估计已消灭了城内半数的恶灵了。”
以那幕后的家伙的身手，为什么不还击？
难道这是个陷阱？！
陆澄然惊疑不定，抬望眼，密密麻麻的恶灵身后，枉死城的中心、城主寝殿，遥遥在望。
摄魂散的药力终于散去，琴魅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身周到处都是喊打喊杀的声音，还有哀嚎声，求救声，怒吼，哭泣，她一时有些茫然，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
“发生什么事了？”琴魅疲惫地睁开眼睛，双手抓住牢房的栅栏，困难地起身，“林妈妈，林妈妈！”摄魂散已经榨取了她大部分的体力，现在她只是隐隐记得，林妈妈抓着自己的手流泪，说什么，小姐，你想做的事，我替你做，我做完，你就解脱了……
林妈妈要做什么？
琴魅只觉头痛欲裂。
“啊！！！！”
一连串的惨叫打断了琴魅的思绪，猛抬头，一群如狼似虎的敌人冲杀了进来，手中拿着锋利的武器，毫不留情地砍杀着挡路的恶灵。
“你们是谁？”
琴魅失声惊呼，她只喊出了一句话，牢狱里便倒下了半数以上的恶灵。
“你们要干什么？！”
她本能地向后躲去，可牢狱就只有那么点大，她能躲到哪里？
“啪！”寒光一闪，一柄长剑直刺她的天灵。
“不！！！”
琴魅本能地纵跃闪避，脚一软，人已倒下，“我不能魂飞湮灭！”她不甘心！
“啊！”那持剑砍来的人忽然闷哼了一声，应声倒下，琴魅看见了暗流，伤痕累累，显然是一路杀回枉死城的。
“暗流？你怎么在这里？”
暗流定定地看了琴魅两眼，忽然惨然一笑，“你已经恢复了？呵~~~你果然不需要什么凝魄霜，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我犯了一个最愚蠢的错误！我对不起城主！”
你在说什么？
琴魅听不懂，但她来不及问，又有一大群人杀进来了。
“暗流，救我！”
琴魅不想死，她只能抓住暗流，却没想到暗流一把将她甩开，“我已经救过你一次了，我不会再救你！我现在要去找城主，要通知他去救人，除了他，没人能闯过那层毒火，虽然，很可能已经来不及了，……琴魅小姐，你好自为之吧！”


“难怪魔君你不让我动手！”金煇已经完全冷下了脸色。
对待七世怨侣的态度，玄心正宗始终如一，那就是杀无赦！现在，这个枉死城主，更是非魂飞湮灭不可了。
陆澄然举起手臂，玄心门人也涌入了大半，拉开了战斗的架势。
小小的城主寝殿，拥挤，却死寂。
气氛在一瞬间剑拔弩张了起来。
每个人都死死地盯着敌人，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几百年来积聚下来的仇恨，正慢慢地溢出来.
亲人，爱人，同门，师长，无数无数的生命，都丧于对方手下.
现在，只需要一根导火索，就会立刻引燃，爆炸。
“不要告诉我这就是你不抵抗的原因！”六道心中的怒火更炽。
莫非这家伙是故意的？
故意牺牲掉整个枉死城？
是啊，当一个人面临两个敌人的时候，还会想到联合另一个敌人，先对付威胁较大的那一方。
可现在枉死城近乎被屠灭，那就只剩下两方了，这两方，是有着几百年血海深仇的两方，这两方，是势不两立仇深似海的两方，当第三方威胁一去，这两方就会自然而然地搏命，只需要，一个契机，而现在，七世怨侣的生与死，就是这个契机，他用自己，来当这个导火线。
“你从一开始就不在乎自己的势力吧？你要的只是正魔两道玉石俱焚，对不对？”
六道已经完全明白了，可魔宫弟子的眼中已经燃烧起了仇恨，玄心门人也一样，外在的威胁消失了，他们只想立刻平吞了对方。
众人的情绪，逐步走向失控。
“可惜了宁暮夕。”六道多年前探查过七世怨侣男婴的身份，“你太小看我了。”
“哦？”宁暮夕看向六道的背影
“你的本意，我料错了，但我的本意，你也没料到。”六道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玄心正宗，已经没有跟我玉石俱焚的资格了！”
“是吗？”宁暮夕淡淡地反问了一句，好像并不在意。
人间，无双幻境几百里处，玄心大军安营扎寨的地方。
天快亮了，一直在营地深处沉睡的七世姻缘睁开了漂亮的眼睛，她起身，帐篷的出口，结了一个浅显的阵法，看来只是保护她用的。
柔软红润的唇边绽开了一朵不屑的微笑，挥手，捻出一个法诀，掌心魔光激射，瞬间破解了阵法。
营地中央，数千名玄心弟子盘膝而坐，魂魄早已出鞘，留下来看守肉身的，只是一些法力粗浅，不够资格参与枉死城大战的弟子。
纤影一闪，七世姻缘已经落在了众弟子中间。
“你！”看守肉身的弟子们一惊，黯淡的星光之下，七世姻缘手中的短剑，正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啊！！！”
玄心大军之中，惨叫声先后响起，紧接着便是数道身影的消散，化作青烟袅袅，瞬间魂飞魄散。
“怎么回事？！”陆澄然大惊，转身望去，又是一连串的惨呼，哀嚎，“哐哐”几声，武器落于地上，宗门弟子的元神又消散了数人。
“有人摧毁了我们的肉身！”金煇霎时意识到了真相，脸色更加难看。
“开始了么？”六道的眼中魔光更盛，嘴角溢出一丝笑意。
连一直安坐不动的宁暮夕都眯起了双眼，微微颔首，“不愧是魔君，你可真毒。”
“你有资格说我吗？”六道冷哼了一声，“更何况正魔两道，大家吧彼此彼此罢了。”如果今天是他落到相同的境遇，难道陆澄然会稍稍仁慈半分？
城主寝殿本处于一触即发的诡异静谧之中，现在玄心弟子接连无故倒下，众人一时慌了手脚。
“魔君！”金煇回神怒视着六道，“是你！是……是那个七世姻缘？！”
“玄心门人听令！”陆澄然立刻下令，“原地盘膝运功，回归肉身！”
“有用吗？”六道完全冷下了脸色，眸中杀机迸发，“别忘了，魔道大军就在此处，你们认为会有给你们运功的机会吗？二贤听令——”
“是！”二贤同时躬身。
“一个不留。”
君令一下，早已等得不耐烦的魔道大军如猛虎般扑向了慌乱的玄心门人。
喊杀声再起，这一次，却是宣告着所谓正魔联盟的瓦解，可笑的联盟，可悲的联盟。
宁暮夕缓缓起身，双眼冷漠地看着座下厮杀的人群，忽的眼前寒光一闪，一夕剑的剑尖已经抵住了咽喉，“宁暮夕，你的肉身在哪里？”


为了在正魔两道眼皮子低下藏匿身形，宁暮夕等人所在的位置是枉死城最隐蔽的角落，却也是枉死城最深处，要想离开枉死城，就只有一条路，从正魔大军厮杀的战场中冲出去。
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
尤其现在，宁暮夕只有自己，孤身一人。
破门而出，喊杀声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他才刚出现，就被在此处激战的正魔大军发现了。
“七世怨侣在这——啊！”
宁暮夕一剑砍下，不知是正是魔，没有区别，正魔都是他的敌人。
然而来不及了，又有数人先后喊了起来，“他在这里，在这里！！”正打得你死我活的人与魔纷纷停手，齐齐朝宁暮夕攻去。
正如暗风形容的那样，鲜血落入了鲨群，忽然间，宁暮夕变成一个人卓立在最前方，冷眼面对着数之不尽的敌人。
自宁暮夕长成以来，从未遇过比眼前更凶险的处境，数百名敌人朝他杀了过来，刀光剑影炫花了眼，拳劲魔功更是声势惊人，只是看到就几乎使人丧胆，
“让开。”宁暮夕没有停留的意思。
“捉住他！！”
“杀了他！！！”
宁暮夕什么都听不见，他只能听见毒火疯狂燃烧的声音，只能看见聂心竹在火海中拼命挣扎的身影。
“滚！！！”双眸杀机如电，宁暮夕挥剑而上，人挡杀人，佛挡弑佛，所到之处鲜血飞溅，尸横遍地，竟硬是被他杀出了条路来，却也陷入了重重包围之中。
“城主！”暗风和暗影随即追出，却见宁暮夕的身影已被正魔大军所淹没，一时间完全没了主意，对方的声势也实在惊人，暗影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去，暗自想着自保的主意。
暗风一急之下跃到了高处，这才勉力在黑压压的敌人之中找到了宁暮夕，只见他手中长剑如蛟龙翻腾，剑光凛冽，杀得敌人叫苦连天，血肉横飞。
宁暮夕心无旁骛，一心只想尽快杀出城去，因而每处一剑必是凶狠迅捷，却毫无防御之意，所向披靡之中，却蕴藏着一股惨烈无比的气势。
这是暗风第一次见宁暮夕毫不保留地出手，他是真急得发疯了，否则不会用这么消耗体力的打法……正惊疑间，宁暮夕又冲出了十几丈，但暗风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正魔大军的主力还在寝殿处厮杀，六道镜无缘还有陆澄然等绝顶高手还没发现这里的状况，如果等到他们冲杀了过来，宁暮夕就算神功盖世，恐怕也回天乏术了。
“暗影，我们去掩护城主！”暗风束手无策，一转身，竟然不见了暗影的踪迹。
“他跑了。”暗流挣扎着走了出来。
“这个孬种！”暗风只气得咬牙切齿。
“暗风，”暗流勉强搭住暗风的肩膀站立，“我跟你一起……掩护城主……”
“你还可以动手吗？”暗风觉得暗流连站立都有问题了。
“是我闯的祸，你还管我能不能动手？！”暗流压下了沸腾的血气，“若我死了，麻烦……呵，算了，我们上吧！”
暗风深深看了暗流一眼，“好！我们上！”
宁暮夕此时加快了脚步，眼前的敌人越来越多，他也视若无睹，剑光连闪，又击毙了数人，突地拳风临身，抬头，却是金煇杀到了。
“原来你在这里？！”金煇想起这场惨祸的罪魁祸首就是此人，更何况他还是七世怨侣，因而下手更不留情。
“金监察使，辛苦了！”宁暮夕冷冷一笑，身子一侧，竟以左肩硬接了金煇一掌。
“砰！”
金煇十成的功力全击中了宁暮夕，如此轻易打中，亦让他大吃了一惊。
“我没空跟你浪费时间！”宁暮夕不是躲不开，但他已经无心和金煇缠战了，硬挨一招之后，左肩剧痛，他咬牙以单手举剑，当头朝金煇劈了过去。
金煇急撤手回挡，谁料宁暮夕的长剑立时劈断了他的右臂，狠狠地砍入金煇的肩骨处。
“啊！！”
金煇一声惨叫，断臂飞出，身体向后弹飞，撞得冲上来的玄心弟子们乱成了一团，四周的同门争相扶持，攻势顿时瘫痪
宁暮夕却也伤得不轻，他咬牙捂住受伤的左肩，跌跌撞撞继续朝前猛冲。
便在此时暗风暗流一同杀入阵中，出招亦是毫不留情，指望能减轻宁暮夕的压力。然而金煇的惨叫已经引来了陆澄然和六道的注意，镜无缘和燕赤霞三娘缠战在一处，暂时无法靠近。
宁暮夕又往前冲了不少，但城门还是遥不可见，心中烦躁，下手更狠，剑出如风，快逾掣电。所到之处尸骸狼藉，尽是触目惊心的鲜血，敌人只要靠近三步之内，就是横尸当场的局面。在这样惨烈的厮杀之中，宁暮夕的狠辣被提升到了极致，一轮兵刃交击之后，他再劈飞了敌方数名高手，不知是人是魔，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然而这时他自己也多少受了点伤，金煇左肩那一掌更是剧痛入骨，好在真气源源不绝，他猛提了一口气，冲天而起，挥剑朝拦路的大军杀去。
又是几声惨叫响起，宁暮夕已经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前方仍是无尽的敌人，但他什么都忘掉了，只记得要冲出枉死城去救聂心竹，至于自己是否能活命，是否还有命，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正魔大军有不少人被宁暮夕这般拼命的气魄给震住了，更何况对方的功力之高，前所未见，此刻见他杀来，沉稳的还知道全力阻拦，年轻识浅的竟吓得面无人色，朝后避去。
宁暮夕人剑合一，凌空飞来，人未至，一股凛冽的杀气早破空罩下，功力差的当场毙命，功力强的也摇摇欲坠，无法抵御如此强大的剑势。
突然，一剑从脚下刺来，宁暮夕正忙于砍杀眼前的敌人，不慎之下长剑刺穿了左腿，剧痛中，宁暮夕险些当场跪倒，手中长剑同时出手，偷袭者一声惨叫，颓然坠地，匆忙间宁暮夕也看不清偷袭者的身份，正要咬牙继续冲杀，眼前一暗，已多出了个人来——
“真没想到你会自己跑出来。”
“六道魔君？”宁暮夕握紧了手中长剑，浑身上下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真气也已有了衰竭的迹象。
六道上下打量了宁暮夕一眼，“你已经多处受伤了，恐怕，你现在连我十招都挨不了。”


六道没有想到，枉死城，还有爪子这么锋利的妖兽。
“啊！！”
宁暮夕听到了皮开肉绽的声音，就在六道要吸走他的元神的前一瞬，他听到了六道的惨叫。
“暗影？！”宁暮夕睁开双眼，微微一怔。
奇怪，他什么时候到了魔君的背后？！
暗影的双手已经变成了利爪，他狞笑，爪子上还残留着六道的鲜血。
一声痛哼，六道踉跄往前跌了几步，回头，“血魔？你也在枉死城？！”他的眼中有着惊讶，目光也更加锐利起来。
“太子，好久不见。”暗影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哦，不，现在该叫你圣君了吧……”说着他抬眼看向宁暮夕，“城主，连您都不知道我会遁地法吧？”如果不是宁暮夕引走了六道全部的注意力，他根本不可能偷袭得手，“圣君，我等这个机会等很久了！”暗影目露凶光。
暗影跟六道有宿怨？
宁暮夕心中的念头电转，就在这时，伤痕累累的暗风已经杀了过来，“城主！”
“一起冲出去！”宁暮夕不再多说，一掌劈飞了再次冲上来的玄心弟子，夺过他手中的长剑，继续往外杀去。
“可是暗流他——”被冲散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死了。
暗风还来不及说出口，宁暮夕已经超前跃了好几丈，一夕剑剑风横扫，再次挡住他的去路。
“哪里走？！”六道虽然被暗影所伤，但他绝不容许宁暮夕离开。
“砰！”
六道的剑，宁暮夕的剑，一上，一下，硬生生地撞上了。
整个枉死城都剧烈晃动了起来。
陆澄然终于杀到，“玄心弟子听着！魔君和七世怨侣，一个都别放过！”
“啪！”
宁暮夕的长剑被一夕剑砍断，六道霸道的剑气使他苦苦压抑的内伤全部爆发了出来，“哇！”他口中鲜血狂喷，身体猛然向后飞跌，“轰”的一声落入了敌群之中。
“抓住他！！！”
恰巧四周全是魔宫门人，齐齐飞扑了过来要钳制住宁暮夕的手脚。
“城主！！”暗风虽然狂赶过来，可哪里来得及？
另一边六道也被宁暮夕的剑气给震得飞了出去，可却竟然落进了玄心弟子的大军之中，“杀了他！”无数把长剑同时砍下，誓要将六道千刀万剐，剁成粉末。
“找死！”六道虽受了暗影一击，但毕竟没伤及肺腑，不若宁暮夕那般伤势严重，微一咬牙便站了起来，一夕剑接连几招挥了出去，想要突围。
暗影在远处瞧着六道背后被撕裂的衣衫处隐隐露出了一件盔甲，“是她送你的吧？难怪你只受了皮肉伤……”暗影的脸色更沉，活动着双爪朝苦战的六道走去。
与此同时，宁暮夕却已站不起来了，勉力望去，六道被阻住了，谁去救竹儿？！
魔宫弟子接连扑上，他已无力还击了。
竹儿……
不！！我不能被抓住！！
凛冽的剑光当头罩下，宁暮夕咬牙将全部功力运到了天灵处，“轰！”一道强烈的气劲从他的身体中爆发了出来，震得四周的玄心弟子全体倒飞了出去，个个筋骨尽折，倒地不起。
“城主！！”暗风趁此间隙抢前扶起宁暮夕，“你疯了？！为什么要拼尽自己的元神去攻击他们？！你会魂飞魄散的！！”
宁暮夕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耳边嗡嗡的，视线也模糊了，可他看到了枉死城的大门，他看到了！！
“快杀出去！！”宁暮夕只知道要抓住这宝贵的一霎那，跌跌撞撞地朝外冲去。
城主……
暗风一抹眼睛，身后喊杀声却再次响起，“城主你快走！我断后！”他一转身，怒容满面地迎上了敌方大军。
王子辰是真的急疯了，他一个人在火场边缘团团转，虽然惊人的高温和煞气直沁得他的骨头都要裂开了，但他还是觉得，此刻即使离聂心竹近一点，哪怕只近一点点，都能安心一些。
那个叫倩倩的小姑娘跳进火场已经一段时间了，可什么音讯都没有，不对，她不是跳进去的，是那灵峰上人把她变成了一缕青烟，飘进去的——
总之，不管怎么进去的，就是进去了。
王子辰已经没有精力去管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了，远处的丛林中，关仲君神色诡异地给聂行云治伤，似乎是要从行云兄的口中问出些什么，灵峰上人在火场四周检查，生怕还有无辜的路人被波及。
“怎么还不出来啊？！”
王子辰几乎要跳脚了，这么大的火，又过了这么多时间，心竹小姐不会早就死了吧？
正急着呢，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揪住了他猛往后一扔。
“让开！”嘶哑，却低沉的声音，很熟悉。
魔鬼！！
王子辰被揪得在原地转了个圈。
宁暮夕摇摇欲坠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浑身还冒着青烟。
怎么会……
天已经亮了，一道阳光落在宁暮夕的身上，“呃”，他痛苦地一晃，身躯又被灼穿了一块——他不是人，他只是没有肉身的魂魄，虽然，是枉死城中的魂魄，但他已经濒临魂飞湮灭了，元神虚弱不堪，根本不能承受住阳光的照射。
“喂！你不要进去。”王子辰看着如此虚弱的宁暮夕，一时忍不住要去拉他，“危险——”
是这里了吧？
竹儿在这里吧？
宁暮夕根本没有思维，推开王子辰就闯进火里。
王子辰惊呆了。
不如……我……也豁出去？也冲进去？！他都弱成那个样子都冲进去了，我也可以吧？
王子辰挣扎着。
他可以为聂心竹赴汤蹈火，但，却需要考虑，对，斟酌一下，他什么都可以为心竹小姐做，包括为她死，但也得死得值得啊，对不对？如果他冲进去自己倒先被烧死了，还怎么救心竹小姐呢？这样不值得……
所以……
王子辰无法无视面前可怖的火焰，救不了自己最心爱的聂心竹。


“有人吗？”
“有人吗？”
稚嫩的童声在火焰噼啪之声中隐隐作响。
是谁？
暗花知道自己经历了短暂的昏迷，现在醒了，她勉强想动弹一下身体，却象睡了一辈子似的，全身都软了，无法移动，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除了一阵阵炙热的风告诉她四周还在爆炸燃烧以外，好像什么意识都没有了。
“有人吗？”那童声又近了，燃烧的砖瓦砸落到了暗花身上，她忍不住痛哼了一声。
真有人？！
在火场中寻觅了很久的倩倩眼睛一亮，立时蹦跶了过去，“你是聂心竹吗？是爷爷叫我进来救你的！”
暗花感觉到一双很小很小，却出奇有力的手正试图扶她起来，应该还是个孩子吧？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呢？
用力甩了甩头，慢慢的，暗花发觉眼前的白色开始缓缓地暗下来了，渐渐开始出现强的明暗对比。
是视觉开始恢复了吗？
“我……我不是聂心竹……你没有发现别人吗？”暗花不确定自己在爆炸前是不是已将聂心竹拉开了，如果没有，那么在这沸腾着地狱深处的煞气中央，她能捱多久？
想到这里暗花有点急了，她要起来，却被那双小手用力按下。
“哦，原来你不是聂心竹啊？那你在这里坐一下，爷爷没叫我救别人，我出去问问他要不要救你。”
哪来的傻孩子？！
暗花连忙拽住倩倩，“不要管我了，”她的眼睛已经完全可以看见了，“你快去别的地方找聂心竹，我不要你救！”
凝神打量眼前的小娃娃，浑身上下满是妖气，应该不是人类，可却偏偏有一层深厚的道法护体，真不知是什么来历，不过无论如何，她应该是此刻火场之内唯一有行动力的人吧？
“那好吧。”倩倩点点头，“婶婶你不要乱走哦，倩倩找到聂心竹就回来带你出去。”
聂心竹已经快不能呼吸了，四周的火焰越来越近，大概不须一刻就会吞噬掉她所在的空地。
不，连半刻都不需要了，这火焰，疯狂散发着常人不能忍受的煞气，聂心竹的身体不断打颤，明明处于火焰中央，却冷得嘴唇青紫，连发声都有了困难，只能颤颤巍巍地将身体缩成一团，来抵御煞气的侵袭。
低下头，灵峰上人多年前给她的灵符已经被烧成了灰烬。
呵……原来还打算逃出去，用这张符来找那个道人，求他帮助自己抹去宁暮夕留在自己心里的痕迹的。
聂心竹苦笑了一声，泪还未落下，便已被烧干——
宁暮夕，原来对我来说，连忘记你，都成了一种奢望。
虚脱的身体已经无法再行动，聂心竹的体力早就透支了。强烈的无力感绞着剧痛充斥着她的身体，但对于她来说，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这些天来心灵上折磨。
宁暮夕不会放过她的，只要她还爱他，他就不会放了她。
可她偏偏做不到不爱他，正如她不能不恨他。
只要她一闭上眼睛，那些被她杀死的人、还有聂家堡所有人的身影，就会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他们成为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标记，狠狠地刻在了她的心上，她的脑子里，她和宁暮夕之间，永远有他们的存在。
四周好安静啊，除了火焰扑腾的声音，竟然听不到别的。
不知道是不是太静了，聂心竹才会觉得这么累，这么疲……其实，就这样被火焰吞噬，也没什么不好吧……只要和那道灵符一样，被烧成了灰烬，就不会想到那么多无法打开的死结了，就永远，不需要去爱他，不需要去恨他了……就轻松了……
想到这里，聂心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舒展了身体，任由火焰急速逼近。
“看来你很想死啊。”阴恻恻的声音响起，沙哑的，苍老的。
聂心竹猛然睁开眼睛，她看到了那个投火的老妇人。
并不如何惊慌，只是惊讶，这么剧烈的火势，她居然还能完好无损地活着。
“这炼狱的火种，是我采集来的。”林妈妈走到聂心竹跟前蹲下，“我自然事先在身上落了避火的符咒，若不确定你已被烧死，我怎么能随便离开呢？”她舒了口气，“看来我的顾虑是对的，你这小丫头的命可真硬。”
聂心竹怔怔地望着林妈妈，她的表情在火影里看不真切，但她的瞳孔反射着火光，凶利而血红。


突然，林妈妈枯槁的右手象叉子似的掐住了聂心竹的下巴，揪起她，用力摇晃，“你到底有什么好？！长得不如我家小姐标致，只不过是个黄毛丫头……我家小姐，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孩儿……他凭什么，凭什么为了你这样的货色这么糟蹋我家小姐？！”
聂心竹被林妈妈晃得几近晕厥，“我不认识你。”她困难地呼吸着，“你是谁？你家小姐是谁？”
“竹儿！！”
熟悉的呼唤传来。
林妈妈的动作一僵。
“竹儿！！回答我！！”
城主……
林妈妈吓了一大跳，猛起身，把聂心竹甩在了地上。
聂心竹咬紧了嘴唇，不言不语，更不出声求救。
“竹儿你在哪里……咳咳咳咳……”一连串剧烈的咳嗽，气息虚弱，以至于隔着重重火影，两人都看到了宁暮夕踉跄的身形。
“竹儿！！”
宁暮夕几乎要绝望了，他已经咬牙在火场里绕了一大圈都没找到聂心竹，烈火仍在燃烧，四周的空气仿佛都被蒸发。
抬望眼，已经看不到阴霾的天空了，心窝都仿佛冒着浓烟，口鼻已近于窒息的干裂，眼前只剩下一浪高过一浪焰火和……锥子扎心的剧痛。
竹儿，你到底在哪里。
如果可以，他宁愿这毒火只烧他一人！即使再凶狠十倍也行！为什么……为什么……
宁暮夕身子一晃，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双手强撑着地面，元神若隐若现，已经有了消散的趋势。
不能魂飞湮灭……不能啊……
“城主……怎么变得这么虚弱了？”林妈妈的嘴角绽开了恶毒的笑意。
小姐，也许，我可以多帮你要点债了。
聂心竹的心一寒，她突然意识到林妈妈要做什么了，她也看到了宁暮夕倒地的身影。
林妈妈提步朝宁暮夕走去。
站住！！
聂心竹伸手抱住了她的双腿。
“臭丫头！”林妈妈大怒，转身一脚朝聂心竹踢去。
聂心竹立时生出反应，就地滚开，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飞身跳了起来，扑上把林妈妈压倒，死死地按住她，不让她行动。
然而这一连串的交击之声已让宁暮夕听见了，他大喜，抬头看向眼前的一堵火墙，“竹儿，你在后面吗？！”
白痴！
不要过来啊！
聂心竹本以为自己的身体已被烤干了，已经没有水分了，此刻竟然又双眼发涩。
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你明知道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你明知道不会有结果的！
“你等等，不要怕，我这就过来！”
宁暮夕立刻站了起来，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元神还能不能撑得过这堵火墙，但只能赌一把了。
聂心竹大急，她用力压住林妈妈，捂住她的嘴，一边放声大叫，“我……不要你救！即使，你救了……我也不会原谅你……我宁愿死，也不要你救！”
聂心竹垂下眼帘，这些伤人的话让她感觉窒息，她从没说过这么绝情的句子，从来没有。
一股凉气随着心脏压出的血液窜遍全身。
“爱上你……是我这辈子，做得最错最错的一件事！！”疯狂地嘶吼出心中的怨恨，每吐一个字聂心竹就觉得自己胸闷得抽痛，双手手本能地揪住胸口，“宁暮夕，你滚！！！！”


有那么一瞬间，琴魅以为自己真的死定了，当暗流在炼狱内甩开她的一霎那，她就没有了任何依靠。
面对着如狼似虎的敌人，琴魅不清楚他们的身份，更不清楚为什么枉死城明明有宁暮夕那样的城主，还会被这么多仇敌破门而入。
她只知道一点，她不能死在他们的刀下，因为宁暮夕，还没有付出抛弃她的代价。
她怎么可以被抛弃？
她怎么可以，不是他的唯一？！
但凭她一个人，又怎么可能杀得出去？
于是，琴魅的脸上，扬起了最迷人的笑容，伸手，轻轻解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了她最引以为傲的本钱——她的美丽，她的身体。
举刀砍来的敌人顿住了，他们看着琴魅，在遍地的尸骸和鲜血中散发着女人独有的妩媚，呈现出一副，阴森却魅惑的画面。
“我很漂亮吧？”琴魅心里，是无边的恨、怒，还有怨毒，可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灿烂夺目，“你们，喜欢我吧？”
那些敌人都是男人，男人的眼中逐渐流露出贪婪。
“只要你们放我走，你们就会得到你们想要的。”怨毒和憎恨如热油一般煎炸着琴魅的心——宁暮夕，我今天所受到的屈辱，一定会加倍要回来！！
喊杀声逐渐远去，那些敌人面面相觑，似乎在考虑什么。
“还等什么呢？只放过我一个小魂魄，不算什么，是不是？”琴魅知道该怎么迷住男人——她的母亲教过她。
虽然琴魅进入枉死城的时候，还是个孩子，但孩子也有记忆。
琴魅的母亲，是琴魅所见过最有魅力的女人，她把她的父亲，迷得团团转，只可惜母亲出身不好，只能当妾室，那个正房太太，是一个严肃古板的女人——用好听的话来说，叫做端庄。
男人通常都不喜欢太端庄的女人的，所以正房太太已经失宠多年了，可她每次看她们母女的眼神，总不经意地流露出轻贱、蔑视。
母亲对此无可奈何，因为父亲也是个古板的男人，就算再宠母亲，也不许她逾越了正偏房的界限，又过了几年，父亲又娶了一个青春少艾进门，于是，母亲连宠爱都失去了，她不是最得宠的，也不是最高贵的，她什么都不是了。在正房太太面前，母亲永远是卑微的，而琴魅自己，也是卑微的。
越卑微的人，通常就越骄傲，母亲一直教她，要怎样才能抓住男人的心，要怎样利用上天赐予她的美丽和娇柔，去迷惑男人。
“乖女儿，记住，不要步娘的后尘，要成为那个男人的唯一。”
不是“唯一”是母亲心中永远的痛。
琴魅一直认为自己做得是完美的，一个女人可以为宁暮夕做的一切，她都做了，做得那么小心翼翼，做地那么煞费苦心。
可宁暮夕还是扔掉了她，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他连正眼都不瞧，她，还是沦为了和母亲一样的“垃圾”，被男人抛弃。
“宁暮夕！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眼前的男人们扑上来了，琴魅冷笑，闭上眼睛。
可耳边响起的，却是一连串的闷哼。
敌人倒下了。
什么？
琴魅立刻睁眼，她看到了一张苍白木讷的脸庞。
“鬼琉？！”琴魅一怔之下，立刻蹲下捡起了衣服，穿上。
鬼琉面无表情地看着琴魅慌乱地遮眼，好像只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摆设，“你师父要见你。”
琴魅的动作一僵。
“跟我走吧。”鬼琉转身，“我带你去冥府的蜡烛馆，那里还算安全。”
“等一下，还有一个人，林妈妈她——”琴魅几步追上，鬼琉却突然顿住了脚步，木讷的脸色，微微有了些惊讶，“暮夕……”
宁暮夕？
琴魅一怔。
“他要魂飞湮灭了。”鬼琉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宁暮夕的生命烛是他亲手推倒的，他的气息，鬼琉随时可以感受到。
“这怎么可能？！”琴魅几乎尖叫，宁暮夕，他，那样一个近乎无敌的男人，怎么可能……
“有弱点，就不可能无敌了。”鬼琉深深地叹息。
是因为聂心竹？！
琴魅立时反应了过来，牙齿咬碎了嘴唇——为了她，你竟可以做到这样的地步，连魂飞湮灭都在所不惜？！
心中更添嫉恨。
“他不会魂飞湮灭的。”鬼琉漠不关心地继续走自己的路，“魂飞湮灭就没有转世了，月儿不允许。”


他当然不能魂飞湮灭。
还没完呢！
琴魅握紧了拳头。
别院的火势渐渐小了下去。
“啪嗒”一声，关仲君跌坐在了地上，脸上再也没有了一丝的血色。
“你到底是谁？”已经苏醒的聂行云在得知凡人肉身无法穿越火墙之后，就被关仲君拖进了树林里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当然，关仲君只能用树枝。
“大叔，你没事吧？”聂行云知道是关仲君救了自己，见他脸色灰白地萎顿在地，忍不住伸手摇了摇他。
关仲君苦笑地摇了摇头。
到底怎么了？
聂行云心悬聂心竹的安慰，但也忍不住伸手到头上挠了几下，实在搞不懂自己说错了什么，把关仲君打击成这样。
“你脖子上的玉佛是谁送你的？”这是关仲君问他的第一个问题。
“玉佛？哦，是我被爹收养——我是我爹的义子，总之是我被我爹收养的第一天，竹儿的母亲送给我的见面礼。”
“聂心竹的母亲是不是姓吴？她有一个姐姐吗？”第二个问题。
“这我不清楚，很少和竹儿的娘亲说话的。”在聂行云的印象中，聂心竹的母亲就是个可怕的疯子。
“聂心竹今年20岁，八月初的生日，是吧？”第三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聂行云瞪大了眼睛，因为聂心竹看上去比较娇小，见过她的陌生人都以为她不过二九年华，怎么这大叔的眼力这么准？
然后关仲君就彻底没了声息。
“大叔？”聂行云忍不住又喊了他一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大叔！”
关仲君一震，他似乎回神了，想了想，忽然痛苦地一咬牙，起身拔出了佩剑，朝自己的脖子抹去。
“大叔你干嘛？！”聂行云慌忙上前夺剑，却哪里跟得上关仲君的速度。
“仲君！”眼前蓝影一闪，灵峰上人劈手抢下了关仲君的剑，厉声喝道，“你疯了？干什么自刎？！”饶是他的功力在关仲君之上，但对方死志坚决，剑锋还是在他的脖子上带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前些日子的那个神秘道人？！
聂行云见灵峰上人突然出现，也是一惊。
灵峰上人扔掉了沾着鲜血的长剑，“怎么能做这么没出息的事？！”他刚才阻止了火势的蔓延，又通知了附近的府衙看管好百姓，不要让他们靠近这里，没想到才一回来就看到关仲君要自尽，忍不住有些恼火，“凡事都可商量，你何必如此……发生什么事了？”
灵峰上人话还没说完，“嗖”的一声，倩倩已经笑眯眯地站在了他的面前，“爷爷，倩倩把心竹姐姐救出来了哦！”说着她双手一挥，草坪之上白光一闪，昏迷的聂心竹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竹儿！”聂行云大喜，他正要冲上去，没料想关仲君居然抢在了他的前头，一手扶起聂心竹，一手搭她的脉搏，满脸的紧张。
灵峰上人看得莫名其妙，转头看聂行云，他也是一头雾水的表情。
“爷爷，火里还有一个婶婶，要救她吗？”倩倩见灵峰上人不理她，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袖子。
“还有人？”灵峰上人一怔。
“心竹小姐！”一声喜极而泣的呼唤传来，王子辰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过来，一把把聂心竹从关仲君手里抢了过去，抱着她放声大哭起来，“呜……还好你没事……还好你没事啊，太好了！！！”
关仲君一皱眉，倒也没有别的反应。
“倩倩，火里还有多少人？”灵峰上人弯下腰，摸了摸倩倩的头发。
“只有那个婶婶了，没别人啦。”倩倩笑眯眯地露出了两个小酒窝。
“不对吧？”正哭着的王子辰抹了抹眼泪，“还有宁暮夕啊，他进去救心竹小姐了。”
什么？！
聂行云一听到宁暮夕的名字就上火，咬牙切齿不予理会。
灵峰上人却是一惊，关仲君更是立刻站了起来。
“你胡说！”倩倩不高兴地嘟起嘴，“心竹姐姐只有一个人，她旁边才没有人呢！”
“难道已经魂飞湮灭了？”王子辰忍不住猜测，他想起了宁暮夕冲进火焰前虚弱的样子。


“什么？？？”安希乐一口清茶入肚，险些没当场喷出来，“萧姑娘你把那群伙计打发走了？”
“是啊。”萧恬在桌边坐下，“我从他们身上取了些银票来，给你买了件新袍子，看看？”说着她抖了抖刚到手的新衣，走到安希乐面前衬了衬，“应该挺合身的，你一会儿回房换了吧。”
“可是——”
“你那旧衣服实在破得不能补了，而且我也不太擅长女红。”
“不是，我的意思是——”
“我不回去。”萧恬不耐烦地看了安希乐一眼，“现在回去不是给王家惹祸么？若妖魔追去了怎么办？”
有理！
安希乐想了想，立刻闭嘴，事情一件连着一件，他倒忘了斟酌此事。
“你很希望我回去？”萧恬把衣服叠了起来，塞进安希乐的手中，看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只是觉得你理所应当回去。”安希乐笑笑，也不拒绝这件礼物，旋又一皱眉，“那以后怎么办呢？我怕魔君暗算宗门，想回去看看，你——”
“自然是跟你一起回去。”萧恬答得顺口。
嗯？？
安希乐瞪大眼睛——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果然没错，他压根搞不懂萧恬的意思。
“为什么？”
“七世姻缘的事情总要解决啊。”萧恬一副“你怎么这么笨”的样子。
“所以我才建议你赶快跟你家少爷完婚，好绝了宗门的心思。”
“可我暂时不能回王家。”
“所以事情才麻烦嘛。”安希乐直摊手。
“我是想跟你一起回玄心正宗，向你的那些师长前辈们表明我们决不成亲的意愿，强扭的瓜不甜，捆绑哪能成夫妻呢？”
萧恬没接触过玄心正宗的人，只是按照一般大户人家的家长的形象来想象他们，只觉得他们就是那些不顾儿女意愿自作主张的父辈而已，不是不讲道理的。如果她和安希乐一起表明决心，也许就可以免去麻烦了。
“这在一般人家或者行得通哦。”安希乐倒转扇柄敲了下脑门，“但玄心正宗可不是什么讲理的地方。”
看来得另外想辙了。
聂家堡。
往昔奢华热闹的家园，如今却成了层层叠叠的坟冢，一派荒芜，一派萧瑟。
聂行云埋得匆忙，连墓碑都无法砌上一块，坟墓七歪八扭得厉害，尘土飞扬，看起来更是凄凉到了极点。
聂心竹已在坟前静立了整整一天了，眼中有着淡淡的哀伤，不说话，却是谁劝不走。
准确地来说，自从宁暮夕魂飞湮灭那天开始，她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了，不，说过一句，拉着聂行云的手，说，“哥哥，带我回家。”
一个月。
聂心竹至今还记得自己在聂家堡门口上花轿的情形，那是一个艳阳天，什么都是光灿灿的。
一个月后，这里，什么都没有了，亲手摧毁这里的，是她最爱的人。
最爱的人……
聂心竹闭上眼睛。
全都是她的错，如果她不是聂家的小姐，如果他们不是她的亲人，他们就不会招致这种灭顶之灾。
这祸，那人，都是她招来的。
“对不起……”聂心竹默默地叹息。
“心竹小姐，”耳边响起的是王子辰的声音，“你……你别难过了……”
刚刚接到药行伙计的消息，萧恬一切平安，正和安希乐在一起，只是暂时不愿回来。
王子辰松了口气，“平安就好。”转头，他看到了立于漫天尘土间的聂心竹，单薄的身子面对着层层叠叠的坟冢，那画面，实在是让人心疼到了极点。
聂心竹没有回答王子辰，王子辰也料到她不会回答了。
“你——别这样。”他努力劝着，“你还年轻，还有大好的人生，宁暮夕魂飞湮灭了，七世怨侣的宿命没有了，你解脱了……这……对不起啊，我知道不该这么说……”王子辰确定自己用错了安慰的方式，“你一定要坚强起来，振作起来，一切都会过去的……你嫁给我吧？！”心底的希望冲口而出。
聂心竹身子一震，转头看他。
“啊！”王子辰连忙掩住自己的嘴，“对不起啊心竹小姐，我胡说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王公子。”聂心竹长叹了一声，“你为什么非要娶一个不可能爱上你的女人？”
王子辰的心头一凉，随即强颜笑道，“可他已经魂飞湮灭了。”


“你……你……”
聂行云无法平凑出完整的句子，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被定坐在椅子上的暗花，“你是……”
“是的，我就是杀了你全家的凶手。”暗花淡淡地说了一句。
别院的那场火灾之后，灵峰上人就一直定住了她，教她欲逃无从，连开口都是不能。
“师妹，我不管你心中对宗门有多少怨气，有多么不想见我和仲君，但难道，你连希乐都不想见了吗？”
灵峰上人曾经和玄心正宗内的所有人一样，不，应该说，是和正魔两道所有人一样，认为七世怨侣和七世姻缘，不过是死枚很好用的工具。
只不过七世姻缘是于人类有利的工具，而且无害，因而他还在玄心正宗的时候，对安希乐，还颇为慈爱。
如今再回想起来，灵峰上人不能说以前的想法绝对错误，但，却真的过于残忍。安希乐已经长成，他想帮助他们母子重聚。
暗花闭上眼睛，不再挣扎。
聂行云并不知道什么，他也去坟冢边看了聂心竹，并将她劝说回自己的房间坐下，“竹儿。哥哥知道，没资格要求你过什么样的人生……因为你从小到大，我都没有尽到一个做兄长的责任。”他弯下腰，按住聂心竹的肩膀，“但听哥哥一句话，忘了他吧……”
聂心竹抬头望着聂行云，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哥哥，为什么连你也这么说？”她凄然一笑，“王公子也这么说，前些日子，那个我小时候抱过我的道人，也这么说……为什么你们都希望我忘了他？”
“因为我们都关心你。”聂行云不善言辞，只是着急，非常着急，“难道你想抱着一个死人留给你的回忆过一辈子吗？！你才20岁，以后漫漫的人生你就要靠回忆过活吗？！更何况那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我不否认他爱你，但你也不能自欺欺人说他没有利用你更没有伤害你！这段千疮百孔的回忆只会伤害你，为什么不扔掉？！”
“我做不到。”聂心竹维持着凄迷的笑容，上翘的嘴角，再也找不到从前的弧度，“对不起，哥哥，王公子，对不起你们的关心……可我，做不到。”
“你可以做到。”灵峰上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应该还记得，我可以帮你做到。”
聂心竹看向突然并肩进屋的灵峰上人和关仲君，前者的脸色凝重到了极点，而后者，很奇怪的表情，他们……似乎有话要说。
“行云，你可以先出去一下吗？”灵峰上人看向聂行云。
聂行云一怔，“你们要干什么？”
灵峰上人摇了摇头，转身，“仲君，找几张纸，还有笔吧，你得把那个故事写给心竹看，故事很长……”
聂行云一头雾水地出了门，他虽然搞不清楚为什么灵峰上人和关仲君的神情这么复杂，但他确信这两人不会伤害聂心竹。
然后，他看到了隔壁的暗花，一动不动地坐在了那里，嘴唇干裂。
“你要不要喝点水？”聂行云纯粹只是觉得她应该很渴，于是进来，给暗花倒了杯水——她被灵峰上人定住了，动弹不得。
暗花闭紧了嘴，拒绝。
“你不渴？”聂行云拿回杯子。
暗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聂少爷，我就是杀你全家的凶手，宁暮夕只是指使者，我才是刽子手。”
聂行云惊得茶杯脱手而出，摔了个粉碎。
“所以，杀了我吧。”
“不可能吧。”聂行云努力挤出笑容，“你生前不是玄心弟子吗？……玄心弟子怎么可以杀害老百姓？！”说到最后，他吼了出来。
“我就已经不是玄心弟子了，我讨厌那个地方……不过，玄心弟子不伤害老百姓么？”暗花嘲讽地笑了，“那七世怨侣是什么？七世姻缘是什么？他们一样是老百姓……我告诉你，只要你冒犯到了所谓的天地正道和人魔大义，他们就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把你除去。……玄心正宗，就是那样一个地方。”
暗花冷笑了几声，又道，“其实这也没什么错了，准确地来说是非常正确，非常大义凛然，只不过……我讨厌罢了。好了，废话少说，杀了我吧，你身为人子，这是你应该做的。”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聂行云不懂，暗花好像在求死。
“聂行云，你到底有没有血性？不想报仇么？”暗花轻蔑地瞪了他一眼。


“你——”聂行云的眼中崩出血丝，一手拔剑，一手揪起暗花，就要一剑刺下。
暗花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这样的笑容，看得聂行云的怒火熄灭了大半，“我想起来了，你是安希乐的娘！”
暗花立刻睁开眼睛，惊恐地看向聂行云，“你知道？！”
“你知道我是他……那个可怜的家伙的唯一的朋友吧？”聂行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子这么清醒，“你知道那家伙很孤独，从来没有朋友的……但是你不知道，我已经知道，杀我全家的凶手就是他的母亲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怕我知道……你怕我知道之后，他就失去了唯一的朋友了吧？所以你才急着要激我把你灭口？”他想了想，又低头苦笑，放开了暗花，“或许你更怕他知道，他有一个罪孽深重的母亲，那家伙是个善良到我都想揍他的人……你怕他知道之后，左右为难，是不是？”
暗花心慌意乱地看着聂行云，“你要把我千刀万剐都可以！不要告诉希乐！他会有负罪感的！更不要就此跟他绝交！他是个可怜的孩子，他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有孤独和囚禁。我做的事情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从来没打算让他知道，我甚至都不敢再在他面前出现……所以，所以你不要迁怒他！”
“晚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聂行云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面前的女人跟他有着血海深仇，可他竟然觉得，她哀求自己的时候，很可怜，“你的儿子，安希乐，他不但是个老好人，而且够聪明，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什么？
暗花的心头一凉。
怎么会呢？
明明只有宁暮夕一个人知道啊，而且，他也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希乐怎么知道的？
“安希乐曾经说过，要报仇，就必须先杀了他。”聂行云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他救过我的命，而且，的确，我们是朋友。所以即使你是我的仇人，我也不会背着他杀了他的母亲……好吧，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不！！！！！”
墙的那一边忽然传出一声惨叫，一声充满惊惧的惨叫。
竹儿？！
聂行云吓了一跳，立刻撇下暗花，转身跑回了那间屋子，一脚踹进门内，“你们在干什——”他话还没说完，就愣在了那里。
“什么事？什么事？”闻声而来的王子辰一头撞进了屋子，险些没将聂行云撞飞出去，“心竹小姐，你没事吧？”
然后，他看清了屋内的情形，也呆住了。
满地的纸屑，粉碎到几乎无法捉住的地步。
聂心竹跪在地上，不停地撕着已经碎无可碎的白纸，“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她拼命地撕，拼命地撕，仿佛吓坏了，整个身子颤抖地几乎抽筋。
“竹儿！”聂行云上前一步，冲关仲君怒吼，“你到底写了什么给她看？！！！”
关仲君的手里还拿着毛笔，闻言也只是摇了摇头，他一脸悲哀地放下笔，走到聂心竹身边跪下，伸手将她拥住。
“喂！你干什么？”王子辰急忙想要阻止，但聂心竹快了他一步。
“滚开！！！”她一把将关仲君推开，没有哭，只是拼命地捂住了耳朵往后缩，她忘记了关仲君根本不能开口说话，只是盲目地拒绝再接触外界一丝一毫的讯息，“你们说的我一个字都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侮辱我爹、侮辱我娘！！你们侮辱我和暮夕哥哥！！！你们都是魔鬼！！”
灵峰上人静静地望着聂心竹，终于忍不住，伸手将这个狂乱的小女孩拉了过来，轻轻抱住，“傻孩子，不要再为难自己了，忘了吧，这份感情，不但背负着六世的原罪，还是深深的罪恶。”
“啊！！！！！！”
聂心竹想说话，可她发觉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喉咙堵着，她透不过气来，只能用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仰天大吼。
“啊！！！！！啊！！！！啊！！！！”
昔日纯真柔弱的小女孩已经完全消失了，撕裂的干嚎回荡在聂家堡的废墟上空，宛如一只无路可退的困兽。


人的目光，有时候就可以杀人。
宁暮夕的目光，更是杀人于无形。
琴魅浑身发寒地退了一步，她全身都浸泡在温热的水中，却仿佛坠入了冰窖般寒冷。
宁暮夕转过身来，定定地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就仿佛剥去了琴魅全身的皮囊，直接看到了她那颗不再跳动的心脏，还有，心里所有阴暗隐蔽的念头。
“暮夕哥。”琴魅强颜欢笑。
这是怎么了？他不是失忆了吗？他不是忘记聂心竹了吗？在他的心里，她才是他的“聂心竹”啊，他为什么会用这样的目光看自己？比在枉死城时的目光更冰冷无情。
“走开。”宁暮夕淡淡放松着身体，浸浴在药池之中，仿佛身边这妖娆的美人儿并不存在。
“宁暮夕，你还是不是男人？！”
琴魅恼怒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自取其辱，也许……也许只是赌气……暗流安详的笑容还时刻浮现在自己的眼前，还有他的话——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才是纯粹的爱。
她生气了，她不需要什么纯粹的爱，宁暮夕和聂心竹之间也不需要，所以她就这样跳了进来，她要宁暮夕对不起聂心竹，她要宁暮夕背叛那个一无是处的小丫头！
可宁暮夕，竟然用那种眼光看着自己，仿佛他不是在看一个美丽的少女，而是……一堆肮脏的垃圾……
“我当然不是什么柳下惠，我也会想要女人。”宁暮夕还是把琴魅当成了空气，污浊的空气，“可是，即使我要找女人来发泄，也不会找一个让我感到恶心的吧？”他笑，“你让我恶心了，我怎么还会对你有兴趣？”
“恶心？”琴魅只气得浑身发抖。
“你真当自己是竹儿？”宁暮夕泡够了，起身，朝池边走去，“你觉得自己像吗？”
你……
“你没有失忆？！”琴魅失声惊呼。
“起初是真有些迷糊，毕竟就像月魔说得那样，我元神受损严重。”宁暮夕不紧不慢地穿上了衣服，“不过很快，我就想起了一切……”
“你不怕我告诉月魔？”琴魅用力一拍水面，水花溅了宁暮夕一身。
“你要跟月魔说什么？”宁暮夕颇感兴趣似的蹲下，摸了摸琴魅沾满了水珠的美丽脸庞，“你想告诉她，你在她的药里加了料吗？”
你……你怎么也知道？！
琴魅一个踉跄，几乎沉到水底，她惊慌地站稳，猛呛了几下，用力咳嗽起来。
宁暮夕怎么会知道的？
他不是一直在静室休养吗？
没错，宁暮夕打伤月魔那一掌，月魔还没痊愈，琴魅出去给宁暮夕采药浸浴的时候，月魔也吩咐她采了一些伤药来煮，但她恨那个女魔头，恨她把自己当成了棋子，恨她，把自己带进了一个她再也无法离开的深渊……所以，她在月魔的药里加了点别的东西，慢性的……摄魂散……不会很快发作……因为那个女魔头警觉性很高，她只是没想到，她会有这个胆子下药，她只是没想到，她一向当作棋子来用的笨女人恨她比恨宁暮夕更甚！
但是，宁暮夕怎么知道的？！
她再次惊恐地朝宁暮夕瞧去，却瞧见了一个恶意而笃定的笑容，“我果然没猜错，月魔这样对你，而你又有采药的机会，怎么会安分呢？”他起身，“你一向是个不安分的女人。”
“你是猜的？”琴魅美丽的容颜几乎扭曲。
“可显然，我每次的猜测都很准。”宁暮夕冷哼了一声，“你可以尽管告诉月魔，我已经恢复记忆了……你觉得她会杀我吗？……但你觉得，如果她知道你在她的药里加了料，她会杀你吗？……你除了没受伤之外，有多大的利用价值？”宁暮夕套上了最后一件外衣，朝浴室外面走去，“你不妨待在水里好好想想吧。”
“站住！”琴魅咬牙出声。
宁暮夕恍若不闻。
“宁暮夕你给我站住！”琴魅嘶声叫喊，“你知道吗？暗流死了，魂飞湮灭了！”
宁暮夕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他临死前跟我说了一样可笑的东西，就是什么纯粹的爱。”琴魅从浴池中走了出来，没着衣，也不再觉得冷，“你觉得这世上真有这种东西吗？你的聂心竹，你魂牵梦萦的聂心竹，对你的爱，有多纯粹？”
“你想说什么？”宁暮夕皱眉反问。
“她以为你死了，你也没法子去找她，至少短期内是不行了。”琴魅有一丝的痛快，不，有很多的痛快，“她甚至都没必要为你守寡……她还年轻，漂亮，身边有一大堆讨厌你的人，她本人也恨你……你死了，对她来说是种解脱……她可以忘了你，可以摆脱你，可以去找别的男人了——啊！”一只手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不许侮辱我的女人。”宁暮夕的眼中有着森寒的杀机，“琴魅你听着，这世上的任何人都可能背叛我，只有竹儿不会，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