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芳歇。嬉游街集之间，戴春林于我，绝无过门不入之理）
（扬州润泽的红药、冷月，在雕嵌堂皇的铺面里，一俱化作萦身三日的熏风。香件自然无所缺短，时常临鉴于此，无非源于闺闼间终年不竭的风趣流言：哪位巨使宫珰，涂泽了哪家新研的脂粉……人不如故不假，但锦上添花的物什，总归新的才妙）
（譬若今日，便是有备而来）
（拾阶登门，施施然绕过拣择的宾客，直向迎询的堂侍）听闻柜上一件茜色燕支，近来常有宫使采办——（话音半掷，那人只聆及“宫中”二字便轻轻变了颜色，峻眉平平，只道一句：早已售罄）
（这冷面直怼得我无端一矮雪颈。怏怏低眉，口中仍是不甘）嗬，真是稀罕玩意儿

@李阿恕

前几日那茜色燕脂还有货么（小厮道“尚不曾”。这便准备作罢归府了）
（正与一道倩影擦袂而过，不曾多分得眼风去瞧。这厢小鬟将竹帘打得高高的，甫要进得廊庑，又闻得身后娇音也提得那色燕脂，自然得，得的也是同一份闭门羹。直至她那句不甘的置评落入耳中，裙间步一顿，将身一旋，噙着笑同她道）
那只燕脂色泽确然是好，虽是用石榴花汁做的，闻着却也未太过馥郁。
（稍顿声，将鬓轻巧地一偏）许因着这些日子新朝采选，宫中贵主儿多，料想是宫使来得殷勤（性子温软。纵不识得店中小厮和眼前人，但也乐意分盏茶的时间，去斡旋转圜）

（樱唇下，正软软咀着这份懊丧，身侧适时递来一言。举目瞧去，是为一张姣净美人面，兼之措辞柔蔼，业已无端将我怀中躁火纾降大半。容色见霁，半笑半叹着与她分辨）
那件燕脂，从前店中卖时，身价何曾这样金贵。我也知它气冲——只是求而不得的东西，总是心心念念着。
（人世间有一件古怪的道理：好言相劝，不若感同身受。前一刻尚是患得患失，尔今得见眼前人亦有此际遇，便觉得形势大好，自顾自解开方刚的执拗）
（店中侍仆既见我二人不意破费，遂漫不经心地地招呼旁人。同她相携行几步，避开柜前买账的诸宾，又作攀谈）
还未采选，已经是满城瞩目。这么大阵仗的宫眷纳采，我还是头一回见着。真是厉害。

（并未细细端量她太久，只在眸光交错的片刻后，略颔额首，因被她提说的“满城瞩目”的泼天热闹压住心头。少顷，似宽慰她道）古来好物难为伴。
而且想是除却宫使，还有名府高闼的秀女们也争相置办（垂眸轻一笑）便如我家中姑姑，也曾买得好几件这戴春林的燕脂水粉。更何况宫里便是稍传出点青睐的风信儿，满北京城的贵女便能将那家的门槛踏破了。
（与她沿着柜架偕行着，衣香鬓影间，袖袂被柜台上的一样物件一绊，难免收回了翠履，好去瞧是甚么。侧过颊，垂弯修颈，原是一件彩丝贯串的香珠手串）
（将香珠攒在雪指尖，打了个转。低声称赞道）这件倒也不错。

（将她所云字句稍加顺溯，知是宋人咏琼华的旧词。百年日月盈昃，江山迭代，惟人之欲壑今古无二。好在我虽叹惋宝物缘悭，终不至令物欲囿了灵台，细细聆闻她同宗姑母置办妆点，眸间少掬笑意，已闲闲将前篇掀过）
既然如此，愿你家姑母心意得遂。（同为旗女，虽为信口之颂，仍愿择“遂意”而非“高中”）
（精雕细嵌的奇珍在架上待价而沽，淡香袅散，引着眼风同落向朴雅的珠串）好香啊。碰见擅盘珠子的主人盘上几回，色泽当更为亮润。
（这等事，自然是喜新厌旧，极易被乱花迷眼的少女做不来的）

（于她的客气，只将明眸弯作两泓，权且静默地应下，心中却是惦念着另一桩。和姑姑虽非一脉，却是相同的命途，而倘使明朝，也有人对我这般诚心祝愿，又该如何表态）
（而这些尚都是缥缈的后事.......）
（因着握着珠串，眼尖的小厮忙上前，殷勤道）“这香珠子是麝香打磨的，倒不知二位.....”
（因着背负族中厚望，自小便深谙这些门道和手段，不仅为伤人，却也为自保，自然也知麝香为闺秀忌讳。螓首轻摇，剔透的蓝珠耳坠子敲在颊边，道的却是一句）并不碍事（指尖香珠业已盘满一圈。又想起身侧人）您是也瞧上了这手串？

麝香？（不怪周遭珠串虽多，而独独这串的香泽冠压琳琅）
（我于几元名香的领悟，多源幼时缔结的数位女冠。虽是槛外人，但年岁尚小，心思总活络着，惯爱同行些贮露焚香一类的雅事。当门子的息味，便为彼时谙熟——而直到小厮点破之前，我竟浑然未曾辨明。原来世殊时异，已分路扬镳许久了）
（如此思量，玉靥上便堪堪横过一瞬怔忪。我二人分明骈立，却连她方才的问也听得含混）
噢，没、没有呀。（有些局促地又缀些解释）我这人啊，性子最不仔细。香烛子来不及盘出色泽，怕是先要磕得七零八落啦。

（因她起端稍显局促的顿声，虽不曾显山露水地讲明，但也顿悟）
（当先婉婉落得一句）是如此（却也心知，泰半是因着麝香这一味，只她将缘由含糊揭过，我也陪着囫囵应衬）这五彩丝线并不结实，比不得金镶玉，或是西洋人惯爱的金银链。
（平素不好香，只今儿瞧着这珠子雕工精巧。麝香珠在指间滚过，难免连着袖也沾些遗馥，如归府时，被嬷嬷闻到，怕是又要被念叨一番。思及此，轻轻搁下了那串珠，又同鹄侍的小厮吩咐）既然今日来得不巧，那倘使那色燕脂的货添补上了，再送去月河胡同觉禅府。
（这桩安排得熨帖，也并未怠慢同她的寒暄。黛眉稍偃，仍是笑吟吟的）倒非我爱红妆。本是要送给我姑姑的，您一句遂愿，倒不知这燕脂送去府上时，是不是便迟了。
因着这个，倒不知是该和你一般，祝姑姑遂愿好，还是.......（声渐顿）

（娴静地听罢她一番布置，并无滞涩地接过话）
世间人情、物事，都好似天穹中星魁，各有轨迹可寻。若这件燕脂真与你的姑姑有增辉之缘，那或早或晚，总会相见的。许是隔几天伙计送呈府上，又许是内务府早为中选的小主备下。又许是将来你封诰披身，进宫探望时顺带捎着，叫姑母又惊又喜呢！
（总之依我看来，这份忧忡，或无大的必要。只是言及采选，便无端衍几分离殇别绪。觉禅氏有女候选于君上，辉和亦然。纵我与小姑母非顶顶亲厚，宅邸中平素明媚、活泛的存在，一夕化为禁庭的一个注脚，即令人觉得畏怯）

（自小读的是动如参与商，刻下闻她颇有新意的话时，且屏了声息，沈静地驻步听着）
（前两桩尚是来日可期，而嫁作新妇、衔恩敕封，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于我而言，那并非渺远的山中云，而是无根基的水中花，与我永无机会相干。不过倾盖之缘，也不便将这些心事剖明。只温温柔柔地谢）那便承您的吉言了。
（又同她细心叮嘱道）你若也当真喜欢那燕脂，不若也将府上留下，到时候让戴春林的小厮跑腿送去，也省得亲自来，或是还白跑一趟，扑了个空。
（往下，不过是寻常的晏谈。日暮渐金辉，两道倩影也便拓在清幽的竹帘上。后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