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静摄深宫，忧天下，计无所出；一日揽镜自窥，见肤色惨白无泽；叹曰：“久不见阳光矣，我当亲睹市井，观风俗”；与小黄门微服而出，谓曰：“慎无言陛下，可称主人”；行至汴州桥，忽闻歌声，嘶吼如击破锣，有若秦风；至嘹亮伉厉处，观者笑而喝彩；
帝驻足听曰：“辞气甚壮，而乃行乞于市，此何如人也，汝可招来”；黄门趋对儒生曰：“主人欲见”；儒生回目视之，见帝表非常，衣服千金；乃随黄门至前；

帝曰：“何井里人也”
儒生：“下邑深井里”
帝曰：“有田亩家宅乎”
儒生：“父母在堂，有薄田数亩”
帝曰：“然则何为行乞也”
儒生：“身无长技，仅能读书耳；是以获罪于父母，见弃于乡邻”
帝颔首：“读书亦佳事，所读何书；治何经典，亦有素日所写文章乎”
儒生腆颜笑曰：“但观乎往古兴废，有补于当世者，不能专攻一经也；此文是我泣血所作”；
乃探其袖中，出一卷纸，甚污秽；

帝展卷，纸面有五大字__《讨蚊虻檄赋》，体仿颜真卿，赫然映目；帝凝目读之；其辞远述春秋以迄当世，又推衍八方纵横战国；以为六合一统，群生所望；蚊虻割据，志气之士所耻也；倘国家有诏，得展才力，必奋勇先驱，封答玉山而后止；
中国东境，玉山最为高峻；封禅玉山盖仿效霍去病北封狼居胥也；
帝读而壮之，屡目其面，颇有器重意；儒生亦随帝目而变其容色，以相应和；帝心颇悦；
是时朝廷偏安，忧虑北虏；恐一旦有疆场之事，府库殚于财力；故大开海禁，漂洋远贾；又风雨畅和，年谷数登；因以国家殷富，民庶之家皆有数年之储；偶逢水旱，天下不忧；京师内外，商舶云集，帆樯参差接于天际；通衢市井及于远郊，数十百里间；一片灯红，万家酒绿，管弦嘈杂，笙歌厌听；于是诸儒生不好王道大略，不能拟为慷慨貞剛词句；皆慕婉约，脂粉之气充盈篇章，志士不忍闻睹；而民间转相仿效，酿成风俗矣；

帝在东宫时，尝作论指斥文风，谓言文章者经国伟业，不朽盛事；移风易俗莫善于乐，诗歌词赋非徒为文，亦能合于管弦发于音声；以此见夫文章之在天下也，上达宪政以普施天下，下化人心以上应朝廷；国家为体，则文章为精神思虑；今故土罩染胡尘，朝廷偏在江左；北虏渡江，则大敌在郊，竦望犹或不暇；乃竟发迤靡摹写小怨，偏安犹且不得，何论还于旧都；欲以激扬士子，导其阳刚；帝命传抄流布，诸儒生佯为感慕，皆登坛感慨，北指山河；捐性命，涂肝脑，奋羸躯，陷敌阵，蹈锋刃矣；一二月后，豪气衰而文辞尽，不复作矣；

及登大位，屡下严诏，切责风气；奈沉痼已久，虽朝堂之上稍为改作，市井民间依然故我；帝无如之何，事遂寝废；而衷心未尝忘也；
《讨蚊虻檄赋》文辞平庸不足言；而其义理归旨合符帝心，是以帝为叹之，殆回想东宫时豪情也；
帝亦探袖出一面铜牌，谓儒生曰：“谨持无失，无示外人，翌日至扫北阙，以牌示阍者”；儒生唯唯，知非常物，双手承之；目送帝去；端凝铜牌，纯用青铜，上有篆书四字“扫北君子”；以青铜古朴厚重，多出中原，以示不忘旧都也；扫北君子，帝所特置；皆出身科名为朝廷举荐者；君子之上复有扫北进士，其下则有扫北武士，扫北志士等；唯扫北进士直达帝宫不必报闻；
儒生流落京师数月，每至饥饿，则向人长歌，声若豺狼；闻听者不得已，或扔一饼，或掷一饭，众皆嫌弃；唯有卖浆翁颜色稍和；于是儒生昂然入，谓曰：“我将富贵矣，异日无相忘；有大肠乎，先来一盘，我必数倍偿汝”；翁甚怒，欲骂詈；念业已为仁在先，遂忍尽其意，曰：“下不为例”

遂为治大肠，开柜而肠已无
向儒生曰：无大肠矣
儒生：鸡臀亦可
翁曰：久食变生恶瘤，宁当食之乎
儒生：“得饱死足矣，何惧，速来一盘”
翁不得已为进鸡臀，又施昨暮残酒；
儒生大悦，饮酒品臀，足慰数月风波矣；
翁曰：无病男子不能自存，乃乞讨撞骗；我见汝良家子，舍此一饭，此后无需相见；
儒生愕然曰：我将富贵矣，岂忘一饭哉；韩信报漂母以千金；千金虽不敢言，数倍偿汝可期也，汝何忧；
翁嗤：无技无艺，不能缚鸡；言何富贵；且汝食百家饭数月矣，亦能数倍报百家乎，而来言此；
儒生：我卖艺耳，百家于我何有哉；今日之饭实乃恩情也，诚不敢忘；
翁遂闭目不言；
儒生复曰：曩者见八尺贵人，衣服千金；期我翌日于扫北阙，岂非富贵之渐也；必是慕我文采者；使我不能作赋，宁有此遇哉；
翁闻听扫北阙，目视儒生曰：“入阙既是大内，得非诳语乎；汝有文采，可写来我看；
儒生笑而出赋，以二指高夹示之，向翁前轻轻一掷，面有傲色；
翁粗识文墨，见一篇四六，辞又奇崛；已自折服矣；
儒生遂具言向时见帝状；
翁曰：即如此，我有上古秘籍，未尝示人，亦欲观之乎；
儒生：是所愿观也；
翁即入内取所藏卷轴，以绢为之而色浸黯黄，似若上古物；以示儒生曰：“此上古小国必备之物”；

徐展卷，已见大字书于卷首，似若篆体，只恨不识；卷长丈余，其内更有数千字，亦皆似篆而形稍小；通篇分九段，一段毕则有图画；一尊大人衣黄金甲如天神，佩剑扶轼立战车上，前驾六马，上覆华盖；车前有长戈甲士两队，夹道而立；车后千军，一望无边，皆在云雾氤氲中；一人披蓑衣跪车前，似若向车上人言语；其后几案十张如墙横列；一案之上皆有牛猪羊各一；则见一位肥泽男子阔面有须，坦其上体，以绳捆縛，牵羊顿首涂中，口中若衔一物；又其后数百人跪地排列；一段之后，大略皆图画如上诸人，而姿态有异，随文字变动也；至于鼎豆盨簋之礼，铙铃钟鼓之乐；非复下邑深井里人所能梦见矣；何必赘述；

儒生凝视良久，讶曰：“此卷轴是何字，竟是何意”；翁笑而不答；儒生又叹曰：“异哉，使我见屈宋，为之执鞭可矣；至于相如曹植等，与并立似觉无愧焉；尝恨天下书太少，文辞太简，不足尽意；先生，此卷轴竟是何字；是何意”；翁曰：“
古所谓肉袒牵羊礼也”；
儒生：然；我见图画；知其一二矣；必是秦汉前古文；竟是何字也，似篆非篆，竟无一字能读；
翁曰：春秋时有息国；尔知之乎；
儒生：非息夫人故国乎；
翁曰：夫人生于陈国，嫁息君，故言息夫人；息乃春秋小国，因息夫人，名声与楚秦相仿佛矣；此即息国字也；
儒生：“嗟乎；春秋时，诸侯分离，各为其政；书不同文，车不同轨；不怪我不能识也”
乃指大字曰：此卷首字作何解；
翁曰：是读为亡国礼肉袒牵羊仪也
儒生遂一 一辨识曰：“然，先生一言，竟能分别矣；与今字相参照，虽则体异，同源则可见矣；是以先生一言，我能辨其大概；幸而教我，我必有厚报”
言毕，儒生拱手，手与心平，向翁长揖；
翁移步反走还揖曰：老朽亦不能知也矣

儒生：汝自家物，而不能知
翁曰：“此卷轴，列祖列宗欲作传家宝，镇宅压箱底物，年代久远，仅知大概，非能通读；我见汝有文墨，所以相示；实不能通读；虽然，可言其来历，亦欲闻之乎”
儒生拱手，手与心平，向翁揖曰：是所愿闻也；
翁移步反走，亦拱手，手与心平，还揖曰：“往昔上古，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炎帝不能胜；黄帝遂欲诛之；炎帝以忧；先祖在炎帝国为部落小吏；向炎帝上书曰，臣任下吏，奔走民间；民间常有猪羊越界女子争桑等细故，骂詈不解辄更械斗；臣亦为解释之；无理强争或相争太甚至损折过值者，出猪羊等物以赔谢之；即民间亦有谢罪礼也；夫民间争而不胜尚有其礼，今朝廷而无，岂称乎；臣愿为国家创制降国之礼，命为肉袒牵羊仪；使黄帝观见中国人心甚淳朴；以感化之；炎帝许之；
儒生唯唯，颔首连连；
翁稍歇；向内唱曰：玉凤，此间有客；泡一壶茶来；
少顷；一女子托盘而出，径自置茶于桌面，即入内而去；未尝开言，亦未斜视；容色冰冷；
儒生：是谁也；
翁曰：吾家小女

翁啜茶，续言曰：于是先祖撰为亡国礼肉袒牵羊仪以呈；炎帝曰若百姓可保，不惧行此；及黄帝受降于逐鹿原；炎帝袒体自縛，衔玉而牵羊把茅，顿首涂中；群臣皆从；先祖为司仪；备太牢，列鼎豆，呈金石之乐；以迎黄帝；
儒生笑曰：亡国礼亦有司仪乎；
翁曰：然；吾家先祖平生所学尽在此矣；黄帝乃大悦，指炎帝顾谓群臣曰，彼夷狄之人，妄窃帝号；诛之岂曰无辞；然在亡国之际，犹行礼乐从容迎我；我在战车上，耳闻金石之声，目观受降之仪，听天下一统之颂词；大丈夫居一世之间，今日可谓成功已极；彼所谓炎帝者，即已悔改之，吾又何求焉；吾将原其罪，使改行自新；左右或谓炎帝战不能胜，势力穷尽，逃亡无所，故饰礼乐，伪来归命耳，今日原之，恐有后咎；黄帝不然曰，彼年老昏聩，是何能为；诛之不可谓武，释之天下曰仁；今日天下归心之时也；

于是黄帝置酒平炎台，大宴群臣；酒酣，黄帝曰炎帝部落，夷狄小邦，与中国为仇；竟乃不死，是何哉；当两军相争，胜负难见时，我恨炎帝入骨；及战胜之后，我驾六骏战车，受炎帝之降；观礼乐从容，见炎帝惨怛；往日恨心转而为怜矣，是故炎帝不得死矣；非徒炎帝不得死，其境内百姓亦免于涂炭；夫英雄之心也，只在转念，可决一国之生死，其败弱者可不慎与；今炎帝可谓得弱者之绝学矣；试为我询之，其肉袒牵羊仪，何人创制；于是先祖得见于黄帝矣；黄帝乃问及肉袒牵羊礼所为源起，先祖曰鄙邦风俗以农为贵，居土木屋以定其居，非逐走兽就水草者；是以民户往来不得尚勇力，唯礼仪以决是非准其行为者；然民间礼或粗鄙不文，臣是以采择民间仪文饰之，为此肉袒牵羊仪也；此亦小国弱者之学也；黄帝闻之叹曰，此小邦居败亡之际尚有礼乐；反是中国仅以律法拘束民人，交接之间唯气力相高，则难免于犯律受刑；所谓降国仪于我诚无所用；可试为我创制君臣交接之礼，祭祀祈祷之乐；故后世言中国礼乐源自黄帝时；以此也；

炎帝虽败，饮酒听歌舞自若；一日宴饮群臣曰，黄家儿不自牧马驱羊，无故来侵中国；百姓皆欲致死，我不欲奋中国性灵搏彼兽心，故战而不利；为苍生故，不得已牵羊迎之；虽天下笑我，我视之蔑如，不为措意；我惟能饮酒听音乐；今天下皆弃我而朝黄帝，亦朝牧马贱夫也；言毕仰天大笑；黄帝闻之，怒曰，老酋果然顽固，我怜其老，悯而赦之；无感动之心，反出言辱我；遂欲诛炎帝；炎帝亦悔；
炎帝群臣乃从民间采择殊丽女子数十人，其中名嫘女者姿容绝代，远望若神，近看似仙；教以歌舞管弦，使文人作赋配乐，命嫘女率队且舞且歌，他女子鼓琴吹箫陪奏之；闻者惊为天乐；因使先祖为使者，以女子献黄帝；黄帝乃设宴遇仙台；命女子献艺；于是数十人数行以进，或环转而舞，或进退以蹈；体态窈窕，貌秀音清，一曲方终，一曲又起；
黄帝大喜曰；嗟乎，观止矣；先祖曰，唯、唯；臣奉命所献者嫘女也；黄帝大惊曰，更有嫘女者乎；

随即琴瑟沉吟，笙箫缓鸣，以导嫘女；未见其人，声已先至，闻唱辞曰，仰钧天兮登九霄，登九霄兮拜帝皇，帝皇威灵耀兮从天降，将见帝兮妾彷徨；声清音澈，入耳动心；才闻数声，听者动容；皆端坐以待，竟是何人；帷幕徐开，嫘女缓缓而出，身长七尺七寸又七分，肤凝白雪，发挽乌云；眉隐远山染黛，目涵秋水漾波；虽在帝前，举止自若；众人称奇，凝神以观；
嫘女缓升丹田蕴含之气，徐发空谷游丝之腔，为歌《游台惊梦赋》，空谷者，谓空谷传音，回响环绕不绝也，游丝者，谓音一线连绵，断续飘渺悠远也；歌声一发，满台彻闻；觉处处歌声，皆是嫘女；声声吟咏，顿生情致；玉人只在咫尺，似乎声出云外；斯人分明去远，反觉附耳低语；
曲奏数阕，琴瑟昂扬，笙箫转高；嫘女展凌波以微步，飘然虚步履空；莲足移幻影，长袖绕楚腰；鹤鸣嘹喨天，竹蛉秋唱眠；江阔踏潮至，倏忽乘风远；一笑一颦言不尽，若断若续声声吟；周旋进退，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只见
楚腰舞长袖，云雾隐楼台
琴瑟游龙吟，箫音去又来
鹤鸣声戾天，秋吟一丝眠
莲步幻影处，倾情看不足
白波江潮至，水天动五湖
五湖涵太虚，滟滟千万余
一笑江潮逝，惊煞梦中人
长恐从此去，愁摧寂寥魂
于是只见一位玉人，身长七尺七寸又七分，肤凝白雪，发挽乌云；歌舞之间向帝而拜，黄帝称善连连，起立曰，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此后炎黄更结姻亲，黄帝每见炎帝，常以身下之，呼为我丈人；今人炎黄并称，而炎帝在前，以嫘女也；此亦炎帝用柔克刚之计也；
是以先祖一展肉袒牵羊礼，而见信于两主；礼之为用也，于斯一人，大矣哉；嫘女一出，立至太平者何，阴阳交感也；夫阴阳交融相会者，天地万物之所以化生也；
其后夏商西周，邈焉难继，未可详述；至春秋时，数十百代矣，先祖在息国；
嫘女偏諸緣圖